声声喜欢

吃土艺人救下落难总裁,得来一纸婚约。以为从此嫁入豪门走上巅峰,谁料大佬假情假意利用完自己翻脸不认人…… 谢棠:人生大起大落……我告辞了! 总裁:抱歉,我假戏真做了。 “以前,我只敢浅浅的爱你。” “现在呢?” “深深爱你。”

Chapter 7 我们分手吧
“既然是演戏,
那什么时候剧终?”
01
三月,春雷阵阵,桃花初绽。
一辆黑色轿车在夜雾中风驰电掣而来,停在老街入口处,巷弄中顿时犬吠连连。
程越珩深夜接到程老爷子的电话。
“爷爷。”
“你二伯快不行了。”这个春日的雨夜,程伦突然病危。
“我马上回来。”程越珩掀开被子下床,迅速穿好衣服,把手机夹在头和肩膀之间。
“夜里开车容易犯困,别自己开车,派来接你的应该到了。”
程越珩挂了电话,发现谢棠拥着被子坐在床头。
“怎么了?”她声音慌乱,似乎被紧张的气氛影响到。她按下墙壁上灯盏的开关,满室橙黄的灯光,眼睛不适应地眯起,瞌睡全无。
“医院下达了病危通知书,说程伦的情况不乐观,我要赶回C市一趟。”
“我跟你一起去?”
“不用,场面肯定乱,你留在家里更好。”
谢棠想到程伦复杂的身世,程家此时必定鸡飞狗跳乱作一团,她去更加惹老太太心烦。
“那你路上注意安全。”
“放心,有人来接。”程越珩在她额头印下一吻。
他走得急,拿起墙角的黑伞就出了门,身影消失在雨幕中。
谢棠站在屋里望着他走的方向半晌回不过神,直到被涌入的冷风冻得打了个冷战,她关上门回卧室,钻进还有他余温的被窝里。
接下来的半个月里,程越珩很少跟谢棠联系。
正是忙的时候,谢棠怕打扰到他,主动打电话过去的次数也不多。她得知程伦去鬼门关走过一遭后捡回了一条命的消息,程越珩似乎又重回了程氏权力的中心。再有别的,她没多问,那是吹刮在远山上的腥风血雨,程越珩不想她靠近,她便只站在岸边。
晚上两个人偶尔会视频,持续短短几分钟,那头就会传来孙文霖催促的声音。
谢棠默默叹气,不给程越珩主动挂断视频的机会,每次都是她先动手按下屏幕上那个圆圆的小小的红色按键,这样心里似乎能舒坦一点。
回归到一个人的生活,时间变得格外漫长。
十秒拉扯成一分钟,几分钟犹如半小时,墙上的时钟滴答滴答地走着,永远没有停歇。
有一次谢棠夜里做梦,没有征兆地突然醒过来,下意识地,她伸手去抱旁边的人,抱到一团冰冷的空气。
在那个时刻,她想他想得要命。
从衣柜里翻出他没有带走的大衣套在身上,点开手机看偷拍他的那些照片,觉得难过,又觉得甜蜜。
谢棠极度无聊地坐在藤椅上刺十字绣的时候,收到了一封来自C市的邮件。
许多颜色的线团码放在桌上的盒子里,膝盖上长长的八骏图才刚刚展开,绣到第一匹马的鬃毛。她看见屏幕上出现的邮件提醒,心一抖,针尖差点儿扎到肉里。
迅速解锁,打开邮箱,查看邮件,一个字一个字地无声默读。
尹西竹给的回复其实相当简单,只有几句话。表示她已经看过谢棠的长信和她发过去的作品视频,至于师徒的事,还得双方见过面之后,再做决定。
尽管她没有一口答应,但总算给了谢棠一次难得的机会。
谢棠没忍住给程越珩打电话炫耀。
程越珩正在公司食堂体验员工餐,孙文霖替他端着餐盘,他接电话,谢棠的声音欢快得打着旋儿似的飘出来:“尹西竹老师给我回信了!她约我在C市见面!”
程越珩像被她的情绪感染,眼中也含了笑:“那就过来,我让人来接你。”
“不用啦,我可以自己坐车。不过你留在玉堂的车怎么办?”谢棠说,“可惜我没有驾照,不然就直接开回来了。”
程越珩一锤定音:“司机会过来,你跟他一起回。别自己搭车,你行李太多。”
“我以前行李很少,遇到你之后,买的东西才越来越多。”
“难不成还要怪我?”
“不,”谢棠说,“谢谢你。”
员工餐尚算可口。
鳗鱼软糯而不腻,卤肉酱汁浓郁,西兰花脆嫩清香,程越珩尝过之后无端想念起冬夜里的一碗米酒和青菜小粥。
孙文霖问他:“你这几个月应该没犯过胃病?”
程越珩放下筷子:“有人照顾着,日日三餐准时,荤素搭配,营养均衡,想犯也犯不了。”
单身狗孙文霖听着心里不是滋味,问完才觉得自己不该问。
“崇林社那边已经谈妥了。”孙文霖说。
“知道,小谢刚打电话说的就是这件事,尹西竹约她见面了。”
崇林社是尹西竹一手创办起来的越剧社团,近几年来想要扩大规模和势力,建造新剧场,正是缺钱的时候。程越珩要雪中送炭,即便有别的目的,她也拒绝不了。
更何况只是多收一个学徒而已。
两天后,谢棠离开玉堂,重新回到C市。
司机照旧把谢棠送到程越珩的公寓楼下,程越珩不在,谢棠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将室内打扫了一遍。屋子本就干净,倒也不费劲儿。
趁时间还早,再换身衣服出门逛超市,计划着晚餐做点儿什么好。她问过程越珩了,他说回来吃。
超市上一层楼就是商场,谢棠转完一圈走进了珠宝店。
她在进门的第一排玻璃柜前看中了一对戒指,戒指的款式素雅简约,没有镶嵌漂亮珠宝和耀目的钻石,是店内档次最低的一类首饰。她想要近看,说了三遍,店员才有动静,不言不语,摆着冷脸从玻璃展示柜中取出戒指。
谢棠心里不舒服,觉得对方扑着白粉的精致脸蛋好似一张假面,太能硌硬人。
但这对戒指,她是真心喜欢。
再一问价格也合适,不刷程越珩的卡,她用这几年自己攒下的积蓄勉强能入手。左看右看,越看越喜欢,最后咬牙买下。
出来买菜,还顺带买了对戒指回去,说是心血来潮,偏偏她又惦记挺久了。程越珩不记得要送她戒指,她就先主动,等时机合适,她送给他也一样的。
路过奶茶店,谢棠点一杯热乌龙奶茶,吸溜一口,心中的郁气消散了,嘴里只剩下甜滋滋的味道。
晚上程越珩回来吃饭,路遇堵车,比在电话里说好的时间晚到了将近半小时。在他开车入库之前,抬眼看楼上,其中有为他而亮的那盏灯。他最近忙得昏天暗地,奇怪的是,在累到极致一刻不得喘息时,会没有缘由地想起谢棠,想起和她在玉堂度过的那段时光。
大概人总是贪图安逸和温暖,本性如此。
这算他和她小别之后的一次重逢,孙文霖下班前提醒他买花。
程越珩在路边的花店里选了玫瑰,很大的一捧,谢棠开门后觉得眼睛不够看,怀里被填满,双手勉强才能抱住。
抱住了花,她就没法再抱花后面的人,只能说:“我好想你呀。”她的眼睛清亮,像盛满了夜里天幕上的星光。
程越珩揉了揉她的头发。
谢棠将玫瑰放在客厅茶几上,心里计划着可以分成许多束插进花瓶里。
“下次不要买这么多啦。”
程越珩骗她:“店里搞促销,买一朵送两朵。”
“还有这样的好事?下次你带我过去看看是哪家花店。”
程越珩笑:“好。”
饭菜热了一遍重新端上桌,程越珩察觉到谢棠今天似乎格外高兴,不知道是因为花,因为重逢,还是因为其他。
谢棠左手指腹轻轻摩挲着口袋里的戒指,笑眯眯地给他夹菜,像出门捡了五块钱。
桌上佳肴,身侧美人,程越珩觉得这才是舒坦日子。
他记得公寓的冰箱里一直是空的,除了酒和水,没有别的。
“出去买菜了?”
谢棠点头:“嗯,顺便逛了逛商场。”
边吃边聊起来,她把在珠宝店的名字隐去,只说还去购物了,店员的服务态度很差,她差点儿夺门而出。她只不过顺嘴一提,没放在心上。程越珩大概从未遇到过这样的事,向来只有他给旁人冷眼瞧,他问:“没生气?没投诉?”
谢棠尝了口香浓的鸡汤,毫不在意地说:“兴许一辈子也只见这一次面,她对我来说和路边的花花草草无异,何必为了这点儿小事破坏自己的心情。”
“你倒想得开。”程越珩语气中有夸赞的意思。
“那是当然。”
02
谢棠和尹西竹约好的见面时间定在周六下午。
兴许是心里装着事,有压力,早上闹钟还没响,谢棠就自然醒了,天光朦胧暗淡,眼睛可以视物,但轮廓都是模糊的。
站在床边打领带的程越珩也只是一个温柔的影子。
谢棠爬起来搂着他的脖子啃了一口,头发蹭到他脸上:“程先生,你好早啊,程氏的首席执行官必须要这么拼吗?”
程越珩擦擦脸上的口水:“特殊时期。”
程氏高层大换血,程伦淡出程氏,他手底下的部门团队需要新的可以信赖的人替换,这不是件容易的事。旁支的势力也连根拔除一并被赶出去,最近总有亲戚来闹,甚至跑到了老爷子老太太面前一哭二闹三上吊,人被逼到绝路上,脸皮全不要了,没什么做不出来。
“我是不是该找个时间去看望二伯?他出院了吗?”谢棠问。
“明晚有空咱们就去。”
谢棠踩着家居拖鞋跟上程越珩,衣帽间两人共用,他利落地挑好一款西装,她愁眉不展不知道该穿啥。
“去见尹西竹紧张得没瞌睡?”
“怕我表现不好给搞砸了,好不容易争取来的机会。”
程越珩看她不安,给她吃定心丸:“答应见你就是同意收你的意思,不然何必浪费这个时间。”
谢棠听了果然心里踏实不少,手指在衣柜里拨弄来拨弄去,最后决定问问他的意见:“我要不要穿正装?”
“你们约在哪里见?”
“福莱楼,中午十二点。”
“是饭馆。”程越珩说,“你穿休闲装,随意一点。”
谢棠见尹西竹的第一面就觉得亲切,因为这位老师面上是带笑的。笑得让人感觉如沐春风,阳光灿烂,连眼角的细纹仿佛都写着“和善”二字。
这让谢棠觉得倍感亲切。
真如程越珩所说,她似乎就是来和老师吃饭的。
戏剧圈里高高在上像天山雪莲般的高贵人物,谢棠以前只在视频里见过,现在到了面前,她们坐在同一张桌上,点菜时还问她吃不吃辣有没有忌口,谢棠受宠若惊,心脏怦怦乱跳。
尹西竹是长辈,是这次气氛的主宰者,她有意放低姿态谦和待人,整个过程就严肃不起来。等初次见面的拘谨过后,两人边吃边聊,轻松愉快。
一顿饭吃完,尹西竹的手机银行冒出短信提示,钱到账了。
事情也该办到位了。
“徒弟,该给师父敬茶了。”尹西竹提醒谢棠。
幸福来得太过突然,谢棠倒茶时恍恍惚惚,敬茶时也恍恍惚惚,笑容堆在脸上,眼神尚有一丝懵懂与不确信。仪式虽然草率,却是尹西竹亲口承认的,等再从福莱楼出去,谢棠就有师父了。
“下午我回社里,你跟我一起去看看,熟悉熟悉环境。”
“好嘞,师父。”
崇林社内传得风风火火,尹西竹领了个新徒弟回来,在外面收的,野生的,在此之前谁也没见过,没听到过半点儿风声。众人猜测其是否有大来头,是不是从哪儿深造回来的,是不是圈里哪个老前辈的孙儿。
不然怎么会让尹西竹收为徒弟,一来辈分就这么高。
别的不说,那张脸确实好看,找遍崇林社,除了郁湘,再没有谁能比个高低。
尹西竹收了十二个徒弟,如今加上谢棠,共十三个。
十二个徒弟下面再有徒孙。在众多徒孙之中,有个叫郁湘的女孩儿最受宠。她家底厚,人漂亮,上头还有三个高富帅哥哥护着。
谢棠一来,大家的目光从别处聚焦到了她身上。
尹西竹带着谢棠在崇林社总部闲逛,对她们行注目礼的多,真正敢上前来搭话的倒一个也没有。这会儿留在社里的都是徒孙辈的,都对她崇敬有加。
尹西竹边走边想,琢磨着其他十二个徒弟都有艺名,是否也该按照规矩给谢棠取一个,但谢棠的身份实在特殊,不能将她放在寻常弟子的队伍当中。
“你就叫十三如何?”
“什么?”
“你的艺名。”尹西竹说,“是不是太随便了?”
“挺好啊,简单易记。”
就这样定下来,谢棠的艺名叫十三。
她给程越珩发消息:“我有新名字啦,叫十三!”
这意味着她将有一个新的开始。
本来以为程越珩不会及时看到消息,没想到他回复得很快:“谁给取的?”
谢棠:“师父给取的,艺名。”
程越珩心想,这尹西竹未免太敷衍了些,钱不该到位得那么快,手上却在打字:“很好听。”
程越珩放下手机。郑子邺因为两家合作的项目来找他,候在一旁,他身后的智囊团共有八名精英,个个严阵以待。郑子邺撇下精英们,上前跟程越珩说悄悄话:“回谢棠消息呢?”
一猜就中。
郑子邺惶惑不安:“你……真上心了啊?给面镜子自己照照,你这哪是跟小情人聊天的表情,对面得是你心肝宝贝儿活祖宗才对。”
崇林社内。
尹西竹被一个电话临时叫走,剩下谢棠独自参观。
她仰着头看环形回廊上的荣誉墙,墙上挂着各种各样的荣誉奖状和演出剧照,在尹西竹的带领下,崇林社已成为国内首屈一指的越剧社团,头上光环无数。
挨着楼梯口的一侧有间房,门房敞开,从里偷偷伸出个脑袋。
谢棠感觉身后有道目光在看她。
回头,发现一个烫着羊毛卷的短发姑娘朝着她眨眼,从门后伸出右手招财猫似的晃了晃:“嗨,你好呀。”
“你好。”谢棠也朝她礼貌地笑了笑。
“我叫何满满。”
“我叫谢棠。”
两人一板一眼地搭话。
大概觉得谢棠没有架子,还算和善,何满满按捺不住八卦之心靠过来神秘兮兮地问:“你是社长新收的徒弟吗?”
谢棠点头。
“厉害。”何满满竖起大拇指,看她的目光带着崇敬,“你应该是社长手底下最年轻的弟子,你一定很厉害。”
谢棠心虚地讪笑。
“你初来乍到,有什么问题可以找我喔。”
崇林社内人员众多,除了演出一团、二团、三团,还设有企划营销和艺术生产等部门,甚至拥有一本自己的刊物叫《越剧天下》,何满满就是负责刊物编辑和策划的小职员一个。
“请问厕所在哪儿呀?”谢棠现在就需要求助。
何满满热情地说:“我带你去。”
从厕所出来直走,经过一号剧场,里面隐隐有声音传出。
“今天有演出吗?”谢棠问。
“是郁湘在排练。”何满满说,“你想看吗?可以进去看的,只要别出声打扰就好。”
两人轻手轻脚地溜进去。
谢棠在进门第一排的座位上坐下,她从电视里看过的舞台绝对不算少,台上演的她却从未听过。何满满在她耳边小声解释:“这是咱们社里请有名的剧作家龚舒清老师新编的剧目,还没正式在观众面前演出过。”
崇林社的原创新剧目,也算一绝。
谢棠看台上,有个身段佳、气质出众的,让人的目光不自觉地聚在她身上,唱腔也韵味十足。
何满满知道她在看谁:“那是郁湘,是社长大徒弟的弟子,按辈分,你是她师姑。”
谢棠:“……”
伴乐一停,站在舞台最前沿的导演和编剧跨步上去说了什么,其他几人都凑到一起来听,频频点头。
稍作调整,又开始排练。
“棠棠,你接下来有什么安排?”何满满自来熟地问谢棠,“社长安排你几时登台?”
“她没说。”
“别着急,你才刚来,肯定想要你先休息休息。”
谢棠觉得,她离登台估计还有一段路要走。
03
因为程越珩的行程临时有变,明晚要去出差,决定和谢棠提前一天去看望程伦。
谢棠从崇林社回公寓,独自吃完晚饭,洗澡洗头换上新衣,编了个松松的鱼骨辫,化了个适宜的淡妆,等程越珩回来接她。
去的途中,谢棠兴致勃勃地打算跟他说自己今天交了个新朋友,但他膝上放着文件,等车绕过坑洼的修路地段,平稳向前行驶,他开始投入到工作中。
车内一片寂静。
程越珩的视线在纸上移动,余光却在看她。
白莹莹的一张脸,笑的时候明艳逼人,轻易勾人魂魄。
他看见了她的欲言又止,正准备问一问,但他又想起郑子邺的那番话,未说出的话彻底咽下去,像吞一根尖利而顽固的鱼刺。
程伦的私人疗养院坐落在城郊,带温泉的园子里种着四季常青的树,长长的玻璃温室里开着永远不败的花,仿佛要替哪个孩子造个缤纷的童话世界。
烟灰色的格纹地毯吸纳了脚步声,走廊的尽头有盏用树枝做的灯,渗出温暖的明黄光晕,指引着人。
才走几步,谢棠又被窗台上的景象吸引了眼球。窄窄的窗台上,摆着手工DIY的小屋,屋内桌椅板凳齐全,墙上还挂着黄豆大小的彩灯。再往前,几颗彩绘的鹅卵石堆在墙角,近看发现上面画的是哪吒,踩着风火轮,挎着乾坤圈,雄赳赳气昂昂。
这里的一切都和谢棠想象中的不同。
像是用一朵巨大的棉花修建成的城堡,不是白色的、冰冷的,而是温馨的、可爱的,甚至充满童趣。
这里的主人应该是小王子,而谁又会联想到那个病了很多年的程家养子。
程越珩来之前打过招呼,程伦正在等他和谢棠。
为此程伦还提前睡了一觉,他们来了,他正好醒。护工推着他从卧室出来,到了会客厅。
三月倒春寒,夜里凉,壁炉里的火还烧着。
三人其实找不到什么话来聊。当年程越珩矮得像棵小树苗,咿咿呀呀连话都还讲不清楚的时候,程伦抱着他,反而能牛头不对马嘴地说上许久。
中途,程伦随意找了个借口将程越珩打发走:“小珩,我在花房里落了枚钥匙,你替我去找找。”
谢棠也跟着起身。
程伦看向她:“外边冷,你就别跟着去了。”
室内只剩下两人。
谢棠有预感程伦可能要对她说点儿什么,莫名地紧张。灯光下,她注意到程伦的头发比上次见的时候白了更多,有种心血耗尽的枯败。
程伦让谢棠推他到壁炉前,火光映得他苍白的脸变成了暖色调。
“听人说,你跟小珩结缘,是因为一次车祸。”
“是。”谢棠和程越珩之间的开始,便是那一次救命之恩。
“这样说来,我是你们的月老。”
“您……什么意思?”谢棠脸上惊疑不定,一个设想浮现在脑海。
程伦直接肯定了她的想法:“是我设计的。”
“为什么?”
程伦没有回答她。
为了权势,为了家产,又好像不止于此。
有月光的春夜,户外飞花,意气风发的人们谈笑喝酒,簇拥着去河边看烟花。
而程伦或许因为开窗吹了一次风,就要付出代价。他看着落地窗上自己的身影,孱弱病态,厌恶却平静地移开了视线。
身后的谢棠仍沉浸在震惊中。
“在那场车祸中,你救了他,让他娶你,他和你达成了口头协议。然后,你们顺理成章地在一起,相爱了。”程伦的嗓音像雪后的荒原般沉寂。
他又说:“有一年院里来了只流浪的三花猫,小猫很凶,非常警惕,不相信人类。我跟小珩去喂食,离猫还有三丈远,它就撒腿跑得飞快。后来我们俩打赌,看谁先和小猫变成朋友。
“一个星期过去后,我们谁也没有成功,两人还差点儿被猫爪子挠破了皮。
“又过一个月,我连赌约都快要忘记了,有一天从外面回来,发现他蹲在墙边喂一只黑猫吃小鱼干。没过多久,黑猫把三花猫带回来一起吃食,我看着他摸到了三花猫的头。
“那年他五岁,他跟我说,兵者诡道也,笑着赢走了我房间里的机器人模型。”
谢棠静静听着,内心风起云涌。
程伦似困惑不解地坐在轮椅上抬头,希望从谢棠身上找到一个答案:“你说,他这样的人,会为一句口头约定,奉上自己的一生吗?”
他自问自答:“我不信。”
当初一开始他和程彰都不信,提防着,日夜筹谋。
“可你们演得太好了。”
谢棠心口一窒,反驳道:“我们没有演戏,我和他之间是真的。”
程伦脸上牵扯出笑意,冰冷森凉:“那就祝你们百年好合。”
“为什么要特地跟我说这些?”
“这次我输了,想看看他是不是能赢到最后。”
谢棠不懂。
告别了程伦从屋里出来,谢棠沉默了一路。
“二伯跟你说了什么?”程越珩问。
程伦要单独见谢棠一次,他拦不住。这次不让,下次程伦也会私底下找她。
谢棠心情五味杂陈:“他说车祸的事是他做的,是真的吗?”
良久,程越珩点头:“是真的。”
自从他与谢棠定了终身,跟老太太闹翻,再因工作决策失误,继而退出程氏权力的中心,和谢棠一起回到玉堂,背后的人终于慢慢露出马脚,留下可捕获的痕迹。
“车祸,程氏的工程出问题,都是出自程伦之手。”
月光皎洁,照亮脚下的小路,园中寂静,只有他与她的脚步声。
程越珩走在谢棠身后:“你还记不记得在覃丘山上,谢磊说魏翔在C市出事跟我有关,对面给谢磊放消息的也是程伦的人。”
“你们已经摊牌了?”谢棠问。
“我从玉堂回来,他病重,事情早就瞒不住了,证据都在。”
“你准备怎么对付他?”
“不用我对付,他已经是半只脚踏进棺材里的人了。一场风寒,入口的食物,随便哪里疏忽了,都会要了他的命。”
程伦这样的人,活一年是一年,指不定下一年就不在了。
可程伦这样的人,为什么会去争呢?
惊蛰那天程越珩陪老太太去苦觉寺求平安符,那时已尘埃落定,程伦辞职,身上全部股份转入程越珩名下,彻底斩断他与程氏之间的牵连。头顶有艳阳,老太太精神却不如以往,昨夜没能好眠,今晨又早早醒了,突如其来的愧疚情绪一下漫上来。
她曾因怜悯将养子程伦抱回身边,却又被自己肚子里亲生的那个分走所有关注,养只猫狗尚且关心它一日三餐偶尔抱来膝上逗弄两下,一直在病中的程伦收到最多的问候永远来自他的主治医生。
到如今,老太太扪心自问,她有愧。
程伦那样的人,为什么会去争呢?
大概是活得不甘,搅弄风云,让那些人多看看他。他虽是自出生那天起就被抛弃的棋子,却也能翻云覆雨。
他来人间一趟,时间虽短,却要人记住他。
咬牙切齿地记住他。
04
程越珩去澳洲出差的半个月,谢棠过得不太好。
她每天准时去崇林社报到,然后无所事事。尹西竹大部分时间里不见人影,也不给后续的安排计划,看着不太像靠谱的师父。无聊到发呆的日子里,她时常想着程伦说的那些话出神。
社里有一批新招的越剧小花正在参加培训,聘请来有名的艺术家们亲传技艺。
谢棠好不容易逮着尹西竹,说:“师父,能不能给我一个名额?我基本功不扎实,想跟着大家一起学习。”
尹西竹随意地摆摆手说:“行啊,你去吧。”
谢棠于是开启了每天上课下课的日常,仿佛回到了学生时代。
班里平均年龄十七,最小的一个才十岁。这些天大家都听说谢棠的名号,尹社长的十三弟子,年纪轻轻,往后前途无量。
小姑娘们看谢棠的目光带着崇拜和羡慕,买来的零食常偷偷放一份在她的位置上。谢棠觉得不好意思,决定请她们集体吃一次火锅。
可惜愉快和睦的现状没有持续太久。
周四社内课程暂停一天,大家跟着老师去给来C市演出的两位京剧和昆剧老前辈捧场,交流心得。
早上八点,谢棠准时来崇林社等着上课。
等到八点半,还只有谢棠一个人在,这才发现不对劲。下楼遇到蹲在花坛前浇水的何满满,她惊讶地问:“你今天怎么也来社里了?今天有别的安排呀,你不知道吗?”
谢棠茫然地说:“我不知道。”
没有人告诉她。
何满满是个闲差,浇完花叫谢棠上她办公室去坐会儿,拿手机打开美团点外卖:“棠棠,喝奶茶吗?”
谢棠摇头。
“哎呀,不要不开心嘛,我请你喝芋泥波波茶。”何满满开导她,“可能是她们忘记了。”
谢棠郁闷了两分钟也就收敛情绪,稳住心态,跟何满满一边聊天一边等外卖小哥送奶茶上门。
办公桌上有几本过期的刊物,谢棠问:“我能看看吗?”
何满满说:“你随意。”
谢棠翻了翻内页,照片质量不错,印制精美,看着赏心悦目。
“满满,你是怎么进崇林社的?”
“算是关系户。”
“啊?”
何满满对着办公室墙上的小镜子打理卷发,一小缕一小缕地梳好:“我外公跟尹社长是老邻居,我小时候他俩还想培养我唱越剧,可惜我没那个天分,自己也不太喜欢。”
“那你喜欢什么……我好像知道了。”谢棠刚问出口,一张漫画手稿从书刊里掉落出来。
何满满拉开抽屉,里边的手绘板露出来:“这边事情不多,我闲着就摸鱼,搞搞漫画。”
“不会还是个大佬吧?”谢棠猜测。
何满满神秘一笑,有点儿小嘚瑟:“算不上大佬,微博粉丝三十万。”
“我能欣赏一下大作吗?”
“当然,咱们俩谁跟谁?都已经这么熟了,你别告诉社里其他人就行。”何满满爽快地答应。
“绝对保密,替你捂好马甲。”
“下载漫花APP,搜画手‘满天星’。”
谢棠照做,一搜,画手满天星,代表作《契约婚姻之亿万总裁的心尖宠》。
谢棠:“???”
“记得帮我投月票和评论哟。”
“好的。”
“还没问你呢棠棠,你是怎么认识社长然后进崇林社的?”
“我在网上的一个越剧论坛里找到了师父的邮箱,给她发了邮件和舞台视频,说想要拜她为师,请她考虑一下。”
何满满张大嘴巴:“就这样?”
“对。”谢棠说,“一开始等了很久没有回音,后来突然收到她的回信,约我见面。”
见完面,事情就谈妥了。
“社长那样的大忙人居然真的会看邮箱,然后给人回复吗?”何满满说,“看来你真的很有天赋,不然她不会轻易收你为徒。”
何满满吹了一通彩虹屁。
到这时,谢棠才感觉到不对劲。
尹西竹收她为徒,仔细想想,其中有太多不合常理的地方。
“别夸了,满满。”
何满满不解谢棠为何突然变了脸色:“怎么了?”
“或许,有可能,我也是个关系户。”
再一打听,程氏投资崇林社新建剧场,更加证实了谢棠心中所想。
谢棠被尹西竹破格收为十三弟子,原先还有些自豪在。社里卧虎藏龙,大有厉害的人在,她虽然初来乍到,但心里一点也不虚。如今想通这其中很有可能是程越珩牵的桥、搭的线,便感觉底气不足。
这几天谢棠的心情不可避免地低落起来,与她一同上课的小姑娘们不复以往的热情亲切,零食不再有她的一份,见面仍与她扬一个笑脸,只是笑容生疏僵硬。
谢棠不嘴馋人家的零食,也没想过同谁打成一片,但这其中前后的落差,叫人不自在。
她每日担忧和怀疑,不晓得哪里出了差错。
像个乞丐,又像个泄了气的皮球,做事说话都缩手缩脚起来,日子实在难熬。
程越珩在澳洲忙得连跟她打电话的时间都没有,她每次只好夜里给他发短信。烦心事不想让他再烦心,她敲打着手机键盘,每次只剩下寥寥几个字:
“什么时候回来?
“我想你。”
夜晚等不到程越珩回复,手机跌落在枕头上,迷迷糊糊地睡过去。
第二天早上醒来,第一件事是看手机,按亮屏幕,发现有新消息。
程越珩:“四天后回。”
谢棠起床后在墙壁的挂历上将三天后的日子圈起来,洗漱化妆收拾东西出门,心情好了不少,吃早餐时比以往多喝了半碗粥。
在崇林社门口遇到一个左手抱着好几本书,右手拎着纸袋的女孩儿。见她的书快要掉下来,两只手不够用,谢棠上前帮忙。
“我帮你拿书。”
“谢谢。”
两人看清彼此,都微微愣怔。
谢棠觉得女孩儿眼熟,随即想起她叫郁湘,之前还看过她彩排,在社里也经常听到她的名字,是小一辈里最出众的。
郁湘也认识谢棠,远远瞧过。虽然没有面对面过话,但她对谢棠的关注并不少。
郁湘的师父是尹西竹的大弟子,郁湘师父也摸清新来的十三师妹是什么路数,本以为尹西竹会举行仪式,正式介绍一下小师妹,没想到后续什么动静也没有。
郁湘对谢棠起初还有忌惮,可这些天里尹西竹从未发过话让人护着谢棠。刚收的小弟子,本该是最宠的时候,却不闻不问,不放在心上。
郁湘对谢棠的那点儿忌惮因此消散了。
社里的小姑娘们稍经点拨,也自发拉远了与谢棠的距离。
谢棠抱着郁湘的几本书,与她并排走上台阶,听见她突然问起:“你演过什么作品?”
谢棠想了想,说:“《是我错》唱得比较多。”
“在哪个舞台上?”
“玉堂,忠武祠。”
“什么?”郁湘脸上露出的诧异恰到好处,微笑着说,“我都没听过。”
进大门,旁边有置物架,谢棠将郁湘的书放在上面,不打算再跟她多说半句。
“喂,你唱一场能收多少钱?”郁湘在身后问。
谢棠想起何满满的话,她回头,暗暗将背脊挺直,对郁湘说:“按辈分,你得叫我一声师姑。”
霎时,郁湘的脸色变得非常难看。
05
飞机落地,时间是下午三点,程越珩的司机提前一个小时来机场等候。
程越珩说回公寓,上车后闭眼小憩。
前脚回公寓,后脚鲁夏宜就掐准时间找上门来。鲁夏宜环视一圈,发现屋里空荡荡的。
“嫂子没在?”
她对谢棠一贯直呼其名,现在称呼她为嫂子,有戏谑的意味在。
程越珩看她一眼,脱了外套去冰箱拿水喝。
“我也渴了。”鲁夏宜说。
程越珩懒得理她。
“二哥——”
“闭嘴。”程越珩不耐烦地扔了一瓶水给她。
“你跑来做什么?”程越珩揉了揉眉心,他现在只想回卧室洗澡补个觉,赶紧将人打发走。
“刚好路过,刚好你又回了,就来看看。”鲁夏宜坐在沙发上跷起腿,“说真的,谢棠呢?你回来她没去接机?”
“跟着崇林社去V城演出了。”
原本谢棠一直在惦记着程越珩今天回国的事,去V城的演出团队里也没有她,结果尹西竹发话说让近来在接受训练的孩子们一起跟着去,社里另有安排。
谢棠的接机计划彻底泡汤,他还没回来,她就要走。
实在不凑巧。
程越珩走了大半个月,公寓里留下的全是谢棠的生活痕迹。
茶几上多了两小盆没见过的多肉,养得很好,胖胖墩墩的。鲁夏宜用手拨了拨,程越珩出差回来极累,不想再管她:“走的时候把门带上。”
“你不陪我啊?”
“你几岁?”
“三岁。”鲁夏宜笑着说。她手上没轻没重,多肉肥厚的叶片登时被撤掉一瓣。
“放下。”程越珩说。
“小气。”
“谢棠的东西你别动,其他的随你。”
鲁夏宜心里有些异样。
她从小跟着程越珩混,一路走来,也算见证了彼此的人生轨迹。他们是朋友,也是兄弟。
但在谢棠的事情上,鲁夏宜拿不准了。
“要我说啊,你跟谢棠全靠上天成全,她出现的时机太好了。
“你要和老太太闹翻,演一出戏给暗怀鬼胎的人看,谢棠出现就是那个契机。
“要是没有她,也还会有别人。
“我都给你想好剧本了,比如滑雪场偶遇大学女神,天有不测风云,你二人被困暴雪中,情愫暗生,互许了终身。故事听着是滥俗了点儿,就看你们怎么演了,演得真,看客们就会信。
“后面的剧情还是照原来的剧本走,老太太不同意你俩在一起,要棒打鸳鸯,你孤立无援,淡出程氏,引背后的人出来。
“谢棠一出现,都不必请演员了,有现成的了。但既然是演戏,二哥,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剧终?”
程越珩的视线淡淡扫过鲁夏宜,他情绪难辨,她自觉噤了声,不敢再往下说。
“我去睡了。”程越珩抬脚上楼。
二楼楼梯口,拽着大袋玫瑰花瓣的谢棠瘫坐在地,听到上楼的脚步声,几乎狼狈地连滚带爬地躲进了储物间。
即便如此,她仍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关上门,许久,她摸出一支烟。
她已经很久没抽过烟,要保护嗓子。以前不注意,进了崇林社,认真学戏,不再是以前随意唱唱的态度。
带着烟,却能忍住不去碰。
她觉得生活与工作都在朝好的方向前进,得到的东西比儿时做过的白日梦里的还要多。
没遇到程越珩之前,她是块烂泥。遇到程越珩以后,她也有了梦想,泥巴捏出了自己想要的形状。
什么都在变好。
外面恢复了安静。她点火的手忍不住地抖,低头衔着烟凑近火苗,好几次才成功。
自她松手后,袋子里的花瓣倾泻出来,堆叠在一起,像凝固在地上的一摊蚊子血。
怪她心血来潮,临时向社里请了假,没跟着大部队前去V城。她太想程越珩,一定要见他,来不及去接机,便买了许多玫瑰花瓣想制造惊喜。
现场还没来得及布置,程越珩跟鲁夏宜就进了门。
惊喜落空,迎来当头一棒。
她靠着门坐着,吞云吐雾,大脑像出了故障的老式电视机,闪现大片雪花。
烟灰全掉在身上,也不曾察觉。
程越珩这一觉睡得香甜,从下午睡到了晚上九点多。
房间昏暗,窗外有朦胧的月光。
他下楼,发现客厅亮着灯,外面阳台上有人。谢棠披着薄毯靠在栏杆上,手里夹着烟,眼睛望着夜色中的万家灯火。
“演出结束了?不是说今天回不来?”程越珩走近。
谢棠回头。
又是一次小别重逢,程越珩等待她像以往一样扑过来抱住他,像养成的某种习惯。
她却迟迟没有动静。
谢棠扬了扬嘴角,笑容很淡,说:“我们只是被叫去学经验的,不需要上台,我看没什么大事就提前回了。”
她拢了拢头发,将烟碾灭在木架上的海棠盆栽里。
程越珩看着她,隐隐觉得哪里奇怪,具体的却又说不上来。
谢棠朝他一笑:“看什么?”
“你脸色不太好。”程越珩问,“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他伸过手去探她的额头。
谢棠往后躲了躲,两人皆一愣。谢棠率先有动作,弥补似的,双手环住他的腰,终于将他抱住。
她沉默而倔强,抱他的力道很大,身上的薄毯掉落在地。
“到底怎么了?”程越珩问。
“大概是因为太想你。”她的甜言蜜语依旧张口就来。
程越珩闻到她头发上浅淡的芳香,怀抱却一触即分,她松开了他,向厨房走去。
“饿了没有?要不要给你下碗面?”
程越珩腹中空空,但醒来就在手机上应了郑子邺的饭局。
“不用了,我出去吃。”
谢棠脚步一顿:“也可以。”
“跟我一起去吗?”程越珩问。
“不了,”谢棠说,“不想再换衣服出门,宅家里舒服。”
“那我早点儿回来。”
“嗯。”她弯了弯嘴角。
程越珩换鞋时,她已经上了楼。
SweetMoon,北区新开张的会所,老板郁坤是郑子邺的朋友,他叫来不少人捧场。
酒色财气,众人各有所好。
往高雅处说,这圈子里还有人好收藏名画,搜罗绝种的兰花。独独程越珩的喜好,郁坤打听不到。
往日里交集少,如今更是难得一见,程氏集团如今说他一人当家做主也不为过,风头正劲。郁坤盘算着,这位爷就算想要天上的星星,他也得试一试如何摘星。
郑子邺听了大笑,拍拍郁坤的肩膀:“他要不乐意,你上天摘星也徒劳,他会随手扔掉。
“还有啊,我看他今晚心情一般,跟他谈生意也好,交朋友也好,今晚都不是好时机。”
毕竟是从小一起玩到大的,郑子邺还算了解程越珩。
程越珩一晚上心不在焉。
鲁夏宜给他倒酒,他也不正眼看人。是真饿了,从从容容地吃东西,仿佛眼中只有桌上的佳肴。
饭局旁边就是牌局,真像他这样来正儿八经吃个饭的极少,寻的都是别的乐子。
他吃完停下筷子,鲁夏宜倒的酒仍搁在一旁没动。
“二哥,我错了,下午我不该说那些话,给你赔个不是。”鲁夏宜灌了自己三杯。
郑子邺将鲁夏宜扯到一边,问:“你下午跟他说什么了?”
鲁夏宜觉得憋屈得很,垂头丧气的样子:“我就是问他什么时候甩了谢棠,他们演戏得演到什么时候。”
“鲁四你脑子呢?”郑子邺在她的寸头上敲了一下,“你没看出来人家感情好着呢吗!”
“不是演戏吗?”
“程氏都是他的了!程伦都被揪出来了!还演个屁的戏!他要不乐意,早将人踹了,你看看他现在像不乐意的样子吗?四十天的行程压成了半个月,他出差这么着急回来你以为是为了什么?为了赶回来揍你吗?”
鲁夏宜瞬间暴躁得像只踩了荆棘的猴子。
从小程越珩在她心中几乎是无所不能的神,而谢棠不过区区一戏子,凭什么能和程越珩相配?
“他俩要是来真的,二哥为什么不说?”鲁夏宜不服气,心中抱有最后一丝希望。
郑子邺嗤笑了一声:“我看他是假戏真做了,却还没认清自己的心。”
06
第二天收到郁坤的邀请时,程越珩勉强想起来有这么个人,SweetMoon的老板。
这次邀约的地点却不是在SweetMoon,而是另一处宅邸,叫观月楼。
隐藏在闹市中的一栋老房子,进了里面就会发现别有洞天。时光倒流,像几百年前古香古色的老茶楼供人消遣。弹琵琶的,说书的,唱戏的,都有各自的场子,一时半会儿还逛不完。
昨晚郁坤从鲁夏宜嘴里打听到了点儿情况。
平时能在程越珩面前说上话的,也就那么几位,鲁夏宜算其中之一。
那时鲁夏宜刚被郑子邺训过,正恼火。郁坤一问,她便冷笑着说:“别的不知道,我二哥喜欢戏子是真的,尤其喜欢唱越剧的。”
郁坤一听,喜出望外,简直要拍手叫好,没太注意到鲁夏宜似笑非笑的表情。
正巧,他有一个妹妹,打小学的就是越剧,唱得还不错。
郁坤动了心思。
程越珩原本不打算赴约,但观月楼里最适合听戏,这也不是句假话。带上谢棠去,她应该会喜欢。
却遭到拒绝。
他只说带她出去,还未提到观月楼,她就截断他的话:“我不想出门,你去玩吧。”
她穿着睡衣坐在飘窗上,长发披散了满背,脸上什么情绪也没有。说完她重新戴上耳机,用平板电脑看戏剧视频,桌上还有纸和笔,会一边看一边做笔记,认真得好比要参加期末考试的学生,将百分之百的精力都投入其中。
空气中有扇无形的墙,将两人隔开。程越珩在她身侧静静站了片刻,一个人走了。
他出门后,平板电脑上的播放器被按了暂停键。戏曲声消失,耳机里的世界安静,谢棠仿佛听见自己心脏沉闷的跳动声。
她想起小时候妹妹谢蓉被人收养带走的那天,她放学回来,满屋子找不到人,黄秀告诉她谢蓉已经走了,去过好日子了。
书包一侧的背带从肩上滑下来,挂在臂弯里,她像个被定格的木头人,神情空茫,颇为滑稽。
父母离世后,谢蓉是她死死捂在怀中的珠宝。
珠宝被夺走,她却并没有哭闹。
她只是在一片死寂的灰暗中失去了所有的一切,天塌了,地陷了,日月跌落,冬天永远不会过去,冰雪再难消融。
谢棠仿佛又回到了十岁那年,失去一切的时刻。耳边一遍遍回响:“既然是演戏,什么时候能剧终?”
有人问,既然是演戏,程越珩何时将谢棠丢弃?
谢棠看着掌心那枚还未送出的戒指,终究不甘,她的心渐渐从死寂的深潭水变成沸腾的白开水。
拿起手机给程越珩打电话时,她像根紧绷的弦,等着电话接通。
观月楼前。
跟郁坤一起在等程越珩的还有鲁夏宜。朱红色的大门前有两尊石狮子,鲁夏宜抱着手靠在上面,盯着面前一片竹林,神游太空。
到底还是有些怕了。
程越珩一向待他们几个兄弟亲和,这么多年来她闯过的祸事不少,连家人都训斥她时,程越珩二话不说,总会出手帮她摆平。如今程越珩不理她,她心慌。
竹林下,长长的车道,银灰色的敞篷跑车风驰电掣到了眼前。
鲁夏宜一喜,郁坤比她更殷勤地迎上去。
车里的人下来,一身黑色的休闲服,青松一样挺拔,将车钥匙扔给泊车小弟,眼睛看过来。
鲁夏宜心说不好,他脸色瞧着比昨天还臭,看上去心情一天比一天差。
郁坤打招呼,程越珩回了他几句话。鲁夏宜跟在身后,识趣地没多嘴,从来没有这么软过。
等进大门,再进了园子,宛如进了另一个世界。外边是春日的夜晚,风中还带着一丝凉,里面却好像永恒地定格了春日的太阳,暖意融融。
鲁夏宜打发走跟在身边的服务生,亲自接过程越珩脱下的外套:“二哥,我来,今晚给您当小厮,任您差遣。”
他们路过一个厅堂,里头是说书的,台上穿长褂的男子手中握着把折扇,身前有张桌子,桌子上放着一方醒木。台下稀稀疏疏坐着几位看客,神情悠然自得,津津有味地听着。
郁坤说:“程总,精彩的在后头。”
再下一个厅堂,琵琶声从屏风里飘出,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琵琶中夹杂着台下的叫好声,显然比上一个厅热闹了不少。
一路往后,二十四厅,各有特色。
鲁夏宜在第七厅碰到相识的人,相互打了声招呼,她落后了半步。
听见手机振动,是从程越珩外套口袋里传来的动静。她一边掏出手机一边追上程越珩,正要叫他,看见屏幕上的来电显示是谢棠,嘴边的“二哥”咽了回去。
鲁夏宜神色淡漠地挂断电话,接过服务生递过来的玉色茶盏,抿了一口,痛快地摸了把自己的卤蛋头,笑道:“好茶。”
喝着比以往的甘甜。
那头的人没有放弃,手机很快又振动起来。
鲁夏宜照样挂断,将号码拉进黑名单,动作一气呵成。
谢棠觉得自己大概疯了。
要放在以往,打不通程越珩的电话,她不会起疑和纠缠,只当他不方便接。可现在,理智和冷静正在渐渐瓦解。
所有的不安全感堆叠,轻松将人淹没。
她看着墙上的钟滴答滴答地走,每一声,都敲击在人心上。她在微信上轰炸程越珩:“你在哪儿”“和谁”“在干什么”“什么时候回来”。
以前看电视剧,见识过里面女主角的歇斯底里,轮到自己时便发觉那些歇斯底里的情绪不是作假。爱一个人,穷途末路时,连体面也顾不上。
谢棠崩溃地知道,此刻的她像一条狗。
程越珩不回,她的消息就一条接一条发过去,很多很多的字,占满了手机屏幕,像暴雪天的雪花。
许久过去,她终于像沙漠中濒死的人得到一捧甘泉,得到了回复。
——是一个定位。
谢棠拦下一辆出租车赶到观月楼,在门口被拦住,她绝望地发现她进不去。
情急之下,谢棠想到的只有何满满,她在C市没有其他的朋友。心里没有抱太大的期望,电话打过去,谁知何满满竟然一口应下,说她有办法进观月楼。
何满满家住得近,过来得很及时。
她发现谢棠身上穿的是睡衣,外面披了一件单薄的毛线外套,头发也不太整洁,显然是没整理过就匆忙出门了。
何满满吓了一跳:“棠棠你怎么了?”
刚才在电话里,何满满没察觉到谢棠语气不对劲,走到面前一看,才发现端倪。
谢棠眼眶通红却没有眼泪,声音干涩又绝望:“我想进观月楼。”
“你别急。”
何满满说她有办法不是诓人的。早些年前观月楼是正儿八经的梨园,何满满的外公外婆经常光顾,连带着何满满也成了那里的常客。她年纪小坐不住,园子内外都玩过逛过,东墙边的芭蕉树后,藏着一个狗洞。
“就是这里了。”何满满左右看看,四周竹林环绕没有人,拨开杂草,当年的狗洞还在。
洞口不宽,好在谢棠瘦,勉强能钻进去。
谢棠用黑皮筋扎起低马尾,弯腰就准备跪下,何满满拉住她,不安地问:“棠棠,你为什么非要进去?”
谢棠说:“我男朋友在里面。”
何满满知道坊间有句笑话,不知从哪一年起,观月楼变成了风月楼。唱曲儿说书的仍在,可又添了许多不为外人所知的新乐子。严苛的会员制建立起来,主流的客人从真正爱戏曲的人变成了一群浪荡公子哥儿。
谢棠说她男朋友在里面,恐怕也不是什么好事。
谢棠状态不对,何满满放心不下,咬咬牙跟着她从狗洞里钻了进去。
傍晚才下过一场雨,地上潮湿,左右两边膝盖上留下一团深色的污渍,沾了满手的泥。何满满也顾不上,盯紧了谢棠,怕她做傻事。
手机上不断更新的定位指引着谢棠的方向,距离目的地还有八百五十米,六百米,五百米,三百米……
来到第二十四厅前,她到达了终点。
推开门,眼前的世界竟是谢棠熟悉的世界,有人在唱越剧。
四周暗沉得像蒙了一层厚重灰尘的老灯泡,唯独舞台中心有束光,追随着戏子的脚步。
唱的是《无天》,崇林社内特有的剧目,出自著名剧作家龚舒清之手,讲的是盐商之女与镇北将军三生三世的纠缠。
瑶池仙子转世的盐商之女单恋镇北将军,与佛祖立下赌约,满盘皆输,变成老妪,每日在将军府前卖花。后来被歹徒用一把匕首杀害,扔进枯井中,三十年无人发现。
盐商女魂归天界,情伤难愈,从此闭门不出,唯有一垂髫小儿相伴。又过三十年,仙子发现真相。小儿是刺穿她肋骨的匕首所化,是将军的转世。
所念之人在何方,在我肋骨中,疼痛难当。
命运弄人。
戏子甩袖,嗓音婉转悲切,动听得让人想落泪。
崇林社小一辈子里最出色的郁湘,名不虚传。
谢棠拨开前方陌生的人群,看郁湘从台上唱到台下,唱到一个青松般的人影跟前,唱到瑶池仙子在佛前哭诉那一幕:“我佛慈悲,何时度我?”
不知谁踩了仙子的衣裙,她跌倒,面前的人影将她接住。
戏里的悲凄戛然而止,气氛变得暧昧,纨绔子弟们吹口哨起哄,灯光缓缓亮了,众人的表情神态各不一样。
一手促成这件事的郁坤站在一旁,面容带笑。
程越珩托着郁湘的腰,郁湘栽倒在他怀中。
鲁夏宜双手交叉抱在胸前,视线在人群中搜寻。看见谢棠时,她眼睛一亮,扬手朝谢棠打了个招呼:“哟,二嫂,你也在啊。”
她果然只有在觉得戏谑时才这样叫她。
这声称呼,成功地吸引了四周的目光在谢棠身上聚焦。
在场哪个不是衣冠楚楚,唯独她不修边幅,睡衣配拖鞋,跟疯人院里跑出来似的。谢棠愣在原地发呆,眼睛望着抱着姑娘的男人,浑身的血液往头顶冲。
从昨天下午到现在,所有的挣扎、折磨、心存侥幸,在这一刻都停止。
弦终于绷断了。
她好像被打碎了。
过几秒,谢棠如梦初醒般,反应过来,察觉到自己的窘境。
她扭头就跑,拖鞋掉了一只。混乱中她竟还有心思回忆,在玉堂与程越珩重逢的那一次,她跟谢磊在街头打架,混战中也掉了一只鞋。
同样是睡衣、拖鞋,情景何其相似,如今仿佛又把那时的难堪重演了一遍。
她为什么总是掉鞋呢?谢棠觉得荒唐,她又不是灰姑娘。
鲁夏宜在背后跟上去:“二嫂,别走啊。”
谢棠只有跑得更快,她不熟悉观月楼,像只无头苍蝇,看见哪里有路便往哪里跑。
鲁夏宜还要追,被程越珩抓住手腕:“鲁四,闹够了吗?”
他似乎并没有动怒,冰雪般冷冽的眼神却叫鲁夏宜害怕,叫人心里一颤:“二哥……”
“别这么叫,担不起。”
程越珩越过鲁夏宜,朝外面的走廊跑去,没几步,又被个陌生的女孩儿拖住了脚步。
何满满死死拽住程越珩,不让他去纠缠谢棠,她作为网上冲浪的高阶选手跟人掐架一点也不虚,再也忍不住破口大骂:“你个死渣男!你妈买菜必定涨价,你爹开车天天堵车,你奶奶跳广场舞永远不会有C位!还有你,你叫什么名字?明天我就让人把你名字绣在内裤上,放屁崩你一礼拜!”
何满满再一看,男人手上连戒指都没戴,心里越发生气,恨不得唾沫星子喷对方脸上:“明明都答应谢棠的求婚了还出来浪是不是?还特地把戒指摘了是不是?你这种渣男的存在真是让我感到匪夷所思!”
程越珩可以轻易将何满满甩开,听到这里,却停下动作,问:“什么求婚?什么戒指?”
“你别装蒜,就昨天!她准备了玫瑰花,说要跟男朋友求婚,戒指也是早就买好了的!”何满满双手叉腰,“你是不是昨天下午回国的?”
“是。”
“那就铁定是你没错了!”
昨天崇林社一群人出发去V城,谢棠请了假,跟何满满说男朋友下午回国,她要回去求婚。何满满当场就傻了,长这么大还没见女方跟男方求婚的。
谢棠说谁求婚都无所谓,她跟男朋友早有婚约在身,早晚会结婚的。求婚只是个仪式,她想补全这个仪式而已。
她还给何满满拍了她买的对戒和玫瑰花。
戒指朴素,花瓣鲜红,都很美。
看得何满满心痒痒,昨晚就发微信问谢棠成功没有。谢棠回了她一个“嗯”,别的没有多说,何满满便以为事情成了。
“她昨天没去V城?”程越珩问。
何满满愤怒:“你装什么装!她去了还怎么跟你求婚!”嘴上的骂声一旦停下来,在程越珩面前的气势顿时矮了半截儿。
“她没有。”程越珩闷声道,“我没有看到戒指,也没有看到花。”
何满满呆住:“怎么可能?”
“她什么时候给你拍的照片?”
“大概……大概快三点的时候。”
程越珩三点出机场,谢棠准备好东西来不及再去接机,所以直接回了公寓,他却没在公寓看见她。
或许,她其实一直在屋里。鲁四同他说那番话时,她就在屋里。
再联想起从昨晚开始她的种种异样,所有的一切都说得通了。
一小会儿工夫,谢棠已经不见了人影。程越珩现在看手机,才知道她的号码进了黑名单,想必是出自鲁夏宜之手。
等到程越珩再打过去,谢棠已经关了机。
程越珩找了一圈,最后干脆去调监控,惊动了观月楼的总经理。好在程越珩要找的人特征明显,穿白色睡衣和米色毛线外套的女孩儿,一只脚没穿鞋。
很快,他们就发现了目标人物出现在九厅和十厅之间的长桥上,正往东移动。
程越珩赶到时,谢棠蹲在花坛前,彻底迷了路。她方向感不好,前门走不了,狗洞又找不到。
她听见靠近的脚步,抬头的一瞬,眼睛被长廊下悬挂的灯光晃了下。
程越珩已经许久没有过紧张的心境,也忘记了忐忑是何滋味,到了她面前,他忽然不知该如何对待。
他拉她的手,她挣扎,两人起了争执。
谢棠逐渐用力,手腕上留下一圈红痕,她想让程越珩放开,张嘴却语无伦次:“我……你……为什么……”
然后,她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看着他,她大哭,却没有声音,像突然降下了一场瓢泼大雨,画面静了音。
刺进盐商女肋骨三十年之久的匕首,是她痴恋的将军所化,锥心之痛,原来如此。
一句戏言定终身,她经历了从怀疑到喜欢再到深爱的过程,她曾站在程越珩的山地车后扶着他的肩膀,想对玉堂的群山呼喊:
“你好吗?”
“我很好——”
她那时是真的被治愈,所有伤口在爱里愈合,以为往后日子平安顺遂,再也不会害怕与绝望。
可她在准备惊喜向程越珩求婚的当天,听见人问:“既然是演戏,什么时候剧终?”
像一句诅咒。
十岁时被抛弃的痛苦,谢棠这一生不想再重来。
如果由她先画上句点,是否就不算被抛弃。
“我们分手吧。”谢棠对程越珩说。
更多章節請下載APP
海鷗小說APP 海量小說 隨時隨地免費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