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声喜欢

吃土艺人救下落难总裁,得来一纸婚约。以为从此嫁入豪门走上巅峰,谁料大佬假情假意利用完自己翻脸不认人…… 谢棠:人生大起大落……我告辞了! 总裁:抱歉,我假戏真做了。 “以前,我只敢浅浅的爱你。” “现在呢?” “深深爱你。”

Chapter 5 新年快乐
“下这么大的雪,是为了欢迎你来。”
01
谢棠给容心凝打电话说:“阿姨,我用一朵花把程越珩拐回去啦。”
自从有了一起在冷风中烤红薯的交情后,两人之间的距离拉近了许多,谢棠仿佛真能从容心凝身上看到自己母亲的影子。
“去玉堂吗?”
“对呀,一来玉堂环境好,可以散心。二来C市开销大,在玉堂生活……能省钱!”
容心凝笑弯了腰,幸灾乐祸道:“我儿子已经穷到这种地步了吗?”
“这倒没有。”
只不过谢棠瞧着这几天程越珩的遭遇,总不由自主有些可怜他。他一出生便站在高处,一朝跌落,失了权势,想来踩他几脚的人实在太多,不如去玉堂避一避,省得出门就会遇见些糟心事儿。
在谢棠心中,程越珩已经变成了弱小可怜又无助的存在,无依无靠,前途渺茫。
昨晚谢棠还做了个荒诞的梦。
梦里程越珩着装怪异,头发长长,是个古代人的扮相。他穿得单薄,脚上套着双草鞋,寒冬腊月,坐在街上摆摊,面前有一张方桌,桌上一纸一笔一方砚台。他在给人代写书信,写了好半天,换来一枚铜板,买个馒头蹲在街边吃。
梦里还有自动配乐,是谢棠用二胡拉的《二泉映月》。
雪花飘飘,寒风呼啸,那叫一个凄凉。
早上谢棠迷迷糊糊睡醒了,梦里的场景还记得清楚。她翻了个身,从身后搂住程越珩的腰,声音喑哑:“以后我赚钱养你,给你盖暖和的被子,穿暖和的衣服,吃香的喝辣的。”
程越珩只当她在梦里说胡话,没放在心上。
等谢棠睡意完全消散了,彻底清醒后再去回想梦里的情形和程越珩的模样,又觉得好笑。餐桌上,她咕咚咽下热牛奶,唇上留下一层奶膜,问对面的程越珩:“你相信前世今生吗?”
提到前世今生,程越珩以为她又想说情话撩人,这些日子他领略到了,看多了戏本子的姑娘脑袋里到底储存了多少甜言蜜语。
“你觉得你上辈子有没有可能是个落魄书生?”谢棠接着问。
程越珩反问:“那你呢?”
“卖艺的姑娘。”谢棠跟他描述,“你在大街上摆摊替人写家书,我在你对面的楼里拉二胡,拉的还是《二泉映月》。”
程越珩放下手中的咖啡:“你卖什么?”
“卖艺。”
“不卖身?”
谢棠看他,一双狐狸眼,眼波潋滟:“那要看是谁来买了。”
程越珩起身,抽出纸巾按到她嘴上:“把嘴擦擦再说话。”
外边郑子邺和鲁夏宜在敲门。
这两人知道程越珩要跟谢棠回玉堂的消息,特地来送行,带了许多乱七八糟的年货。
程越珩踢了踢门口的一个麻袋:“里面是什么?”
鲁夏宜说:“柚子。”
“玉堂也有,临时去超市就行了。”
“超市买的肯定没我这个好吃、没我这个贵。”
“我没你这么讲究。”
“呸。”鲁夏宜不服气,“明明以前就数你最难伺候,吃个生日蛋糕都挑食。”她头发剃得短,风一吹头皮冷,出门前摘了她爷爷头上的帽子戴着。军绿色的毡绒帽,左右两个护耳耷拉着,衬得她脸小,难得还有几分憨。露出生气的表情时,也像小孩子在闹脾气。“你遇到谢棠以后简直变了个人,现在还要跟她回去过苦日子,二哥,你是不是被下蛊了?”
程越珩敲敲她的帽子,棉花做的帽顶陷下去一个窝:“趁早把帽子给爷爷还回去,小心他揍你。”
“又不是打不过?”
“大逆不道。”
“我就过过嘴瘾,哪敢真下手,虽然他没少揍我。”
郑子邺手里还拎着两瓶酒,跟程越珩说:“给你放桌上了。”
程越珩看了看酒的年份:“今年怎么这么大方?”
“当然是因为可怜你。”
“……”
谢棠去喝水,在隔间待了许久没出去,他们聊得欢,她也插不进去话。郑子邺随和,甭管背后是个什么样的人,见面时总是笑着的,不会给人难堪。
可鲁夏宜不一样。
鲁夏宜在程越珩面前,与在谢棠面前,完全是两副面孔。
她在谢棠面前,有些阴阳怪气,拿鼻孔看人,翻脸比翻书还快。谢棠摸不透她的脾气,惹不起就躲。
她在程越珩面前,真性情,像个鲁莽赤诚又天真的孩子,小时候程越珩他们爬树翻墙赛车骑马,都带着她,当她是个男孩儿。程越珩对她一直很照顾,她叫他二哥,他们曾说要一辈子做好兄弟。
有一次谢棠忍不住问程越珩:“鲁夏宜为什么叫你二哥?”
程越珩说:“小时候大家一起玩,学电视里的桃园结义拜把子,那群人里面我排第二。”
他们管鲁夏宜直接叫鲁四,就是这么来的。
“郑子邺和我生日只相差半个月,勉强认下老三。”
后面想必还有老五、老六之类的,谢棠好奇的是:“那老大是谁?”
“程伦。”
“你二伯?怎么会?”
程伦年纪比他们大太多,根本就不是同辈人。
“我从小在爷爷奶奶身边待得久,而他因为身体不好,成年了也住在老宅这边调养身体,后来订了婚才搬出去。
“他是程家旁支的一个孩子,难产儿,抵抗力弱,经常生病。他母亲生他那日就去世了,父亲早有了新的家庭,对他丝毫不上心。当年奶奶怀了我爸,本来不打算再收养了,后来她说她要是不养,恐怕得出事,就当行善积德,把他抱了过来。”
程越珩想起过去的一些事情:“那时候我们刚上小学,他在C市最好的大学读博,平时就住在家里。傍晚等我们放学回来了,他教我们做作业,跟我们一起打球,我们爬竹竿比赛,他在底下当裁判。鲁四爬到他背上揪他头发,他脾气好,从来不生气……我们拜把子,他也在场,他年纪最大,老大的位置就让给了他。
“后来我出国念书,有好几年没见面,等我回来进了程氏工作,一切都变了。我长大了,他变老了,我们反而生疏了。
“他当年被安排跟人订了婚,后来自己去把婚事退了,到现在还是孑然一身。
“他说活一年是一年,不知道哪一年人就没了,不想拖累别人。”
谢棠听程越珩说起这些的时候两人都喝了点儿酒,是上次在玉堂时,她送给他的梅花酒。用小火温着,酒味很淡,微甜,口感不错,让人一杯接着一杯不愿停下。冬天里喝着酒,说起以前的事儿,平常不会提起的话这会儿全倒了出来。
02
最近天气一直不太好,谢棠查了查天气预报,过年前大概都看不到太阳。
回玉堂的那天下午是个阴天,没下雨下冰雹,已经算顶好的了。
他们出发得迟,抵达时将近傍晚。冬天天黑得早,四野昏暗,前方一户户灯火镶嵌在茫茫夜色中。过了那一道刻着“玉堂县”三字的石碑,路上陆续能遇见三三两两的行人了,多半是外地来的游客,顶着严寒夜里也出来闲逛。
程越珩把车停在老街的入口旁,谢棠刚下车就遇到认识的人,相互打了招呼,对方问程越珩的身份,谢棠也高高兴兴地说是男朋友。
两人站在一起,郎才女貌,十分般配。
程越珩看了看老街两旁的招牌:“你刚才说要去哪家吃饭?”他虽然之前来过一次,全然没了印象。
“我来带路。”谢棠带着他轻车熟路地走进一家规模较大的酒家,从厅堂闯过,出了后门,直接抄近路绕到了后面的一条小巷里。
谢棠说:“第一顿饭我请你,尽地主之谊,带你去吃真正好吃又实惠的。外面那几家味道一般,还贵,是坑外地人的。”
又回到了她熟悉的地方,明明离开没多久,这次回来已经是完全不同的心境。
到了小饭馆,进去一看,店面小,里面还算整洁干净,桌子下备着炉火,谢棠拉着程越珩的手过去:“快来烤火。”
老板和老板娘在厨房,听见外边的动静,隔着布帘子招呼一声,也不见人出来。
落座点菜。
程越珩看了一圈,问:“菜单呢?”
谢棠往上指了指:“在上面。”
“老板说多抬头,对脊椎好,不做低头族。”
抬头看,两边的墙壁上果然贴着菜单,而且比一般的店里贴的位置要高出许多。仰头的弧度再大些,发现天花板上居然有漫画。
马克笔画的简约Q版黑白漫画,线条粗糙,人物造型奇特,长了一只卡姿兰大眼睛的南瓜和头顶长房子的土豆,悬挂在流浪汉的长胡须上打架,谁掉到地上,谁就输了。
程越珩仰着头,将头顶的一话看完,发现右上角标着数字“77”。
“这是第七十七话的意思?”
“应该是。”谢棠说。
“前面七十六话呢?”
“要问老板,漫画是他画的。在天花板上连载,每周一早上店里开门就更新。把上一话揭下来,把下一话的贴上去。我没追过更新,以前来店里就抬头看两眼,但是他有一群狂热小粉丝,天天来催更。”
店里兼顾着卖早餐,玉米馒头又香又甜,大肉包子皮薄馅多,附近的小孩儿上学之前大多来这里买早餐,买早餐的同时看漫画,一个两个三个杵在店里纷纷抬头望天。从店外看,仿佛一群小长颈鹿嗷嗷待哺,成了清晨时分一道奇观。
谢棠听说店里老板年轻时想当个漫画家,后来落魄失意,支撑不起梦想,来玉堂安家落户娶妻生子,平平淡淡过日子。
她问程越珩:“你小时候想过自己长大了要干什么吗?”
程越珩说:“接管程氏集团。”
谢棠惊讶:“你小时候就这么想了吗?”
程越珩端坐着笑了笑:“我的目标一直很明确。”
谢棠刚要笑话他没有童心,又想到他现在被动的处境,消了声。
她想了想,才说:“从小就有明确目标的小孩儿,应该比别的小孩儿辛苦,却又比别的小孩儿幸福。”
积跬步,至千里。
到最后,比旁人攀得高,走得远。
而像她这样的人,从双亲离世的那年起,就囚困在浅浅的池塘里。高中课本里说,不登高山,不知天之高也。不临深溪,不知地之厚也。她不知天高,不知地厚,如今想附着在一个攀岩者背上,去看辽阔世界。
“菜来喽!”没多久,老板端着热气腾腾的菜上桌,“米饭在那边蒸锅里,自己盛。”
桌上一荤两素一汤,四个菜。
程越珩这些年什么宴席没赴过,头一回有人请他吃这么寒酸的饭菜。
碗筷都是从消毒柜里拿出来的,谢棠还是再次起身,递给他一双全新的一次性筷子,说:“你用这个。”
程越珩接过来,说:“谢谢。”
他尝到第一口冬笋,发现味道确实如谢棠说的那般好,并非她夸大。
他们以茶代酒,碰了碰杯。
吃完以后没有立即就走,静坐了许久,老板中途来添新炭,跟谢棠闲聊了几句。
谢棠把手覆在程越珩的手背上烤火,一大一小相叠,她觉得这样炭火不灼人。她用指腹去摸着程越珩的骨节,坚硬得像粒小石子,又去摸他掌心的纹路,被他扣住。
“不要乱摸,”程越珩说,“痒。”
饭馆窗户外映出个黑色人影,踮着脚在往里头瞧。
接着木门“吱呀”被推开。
谢棠和程越珩正说着话,以为是来吃饭的客人,没转头往门口看。直到亲热的一声叫唤响起:“小棠,你回来了?吃了吗?怎么不先回家?哎呀,这是你男朋友吧!长得真俊!”
一刻钟前,黄秀还在家里炒菜忙活晚饭。有人告诉她看见谢棠了,还带了男朋友回来,男方一看就是非富即贵,还开了辆豪车。
黄秀菜炒到一半,把锅铲扔了,叫谢财友过来接手:“听说谢棠那死丫头回了,我去找人!”
她把街头巷尾走了个遍,最后找来了小饭馆。
“你上次怎么招呼也不打就走了?我和你叔叔担心死了,夜里做梦都不踏实,不晓得你在外面过得怎么样,怕你受欺负……”黄秀嗓门大,带哭腔的声音越发听着聒噪。
她对着谢棠哭诉,眼睛却在往程越珩身上瞄。
两人曾在她家门口有过一面之缘,但黄秀记性差,想不起来。
“婶,你别说了,老板在里面画漫画。”谢棠不冷不热地说。
“不干正事儿!”黄秀压低声音啐了一口。
谢棠怕老板听见,想快点儿走,有黄秀在,本来也就待不下去了。她微信扫码付了这顿饭钱。
黄秀一看是她付钱,落在程越珩身上的视线又变了。
“他叫程越珩,我男朋友。”谢棠终于介绍了程越珩的身份。
程越珩向黄秀点头示意,眼神淡漠,没有半分热情。
黄秀找他说话:“你跟我们小棠什么时候认识的?在一起多久了?你是哪里人?家里是干什么的?”
谢棠皱眉,忍不住打断她:“婶,问问题别一下问这么多。”
“哎,你这个死丫头还教训起我来了!”黄秀说着要揪谢棠的头发,程越珩抬手去拿柜台上摆放着的矿泉水,将两人隔开。
黄秀讪讪地收回手。
谢棠和程越珩往店外走,黄秀寸步不离跟在两人身后,她身上的手机突然响了。
来电铃声是洪亮喜庆的《好运来》,音量调得极大,打破了夜色中小巷里的安静。
谢财友在电话问黄秀死哪儿去了,菜都要凉了。
黄秀挂了电话,拉着谢棠往家里走:“走,跟婶婶回家吃饭去。”
“刚才我们已经吃过了。”而她也明明看见了。
“晚上你总得回家住吧?”
“我们在网上订了酒店。”
“跟你男朋友一起?”黄秀把谢棠拉到一边,避开程越珩,开始跟她讲道理,“你回玉堂了,不在家住,跟一个男的跑去住宾馆,让别人知道了都会笑话咱们家……”
谢棠被冷风吹得头疼,懒得跟她争辩,索性说谎:“我跟他连结婚证都领了。”
“真的呀!”黄秀很激动,“你怎么随随便便就把自己嫁出去了?你去过他家里了吗?家里干什么的?你可别被骗了!”
程越珩一支烟快抽完,黄秀还在纠缠谢棠,自欺欺人地压低了声音,说的那些话还是一字不漏地传过来。
他实在没了耐心,走上前说:“小谢,你今晚回家住,我明早来接你。”
月色如水,他一走近,黑色的影子几乎将谢棠笼罩。谢棠还想说点什么,抿了一下嘴,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过了几秒,她才出声:“那我去车上拿行李。”
她看着黄秀,声音里透着疲惫和无奈:“婶,你先回去吃饭吧,我待会儿就回来。”
黄秀目的达成,高兴地应了。她也没有立即走,等谢棠和程越珩走出了一段路,远远地跟在两人身后,看他们走到老街口,打开了一辆车的后备厢拿东西。
黄秀不认识车的牌子,打算用手机拍下来,但手机像素低,拍不清楚。她实在没办法,这才悻悻地走了。
车的后备厢里塞了许多东西,郑子邺他们送的年货,还有衣服和各种生活用品,连程越珩最喜欢的钓鱼竿都带了过来。
谢棠找到三个黑色的行李箱,叫程越珩搬下来。
衣服都是她收拾的。她没想过他们会分开,两人的衣服混合着装在一起,按类别放好,御寒的大衣、毛线衣、贴身的衣物。
三个行李箱长得一模一样,只好一个个放在地上打开。谢棠把自己的睡衣和换洗衣物找出来,还有些她要用的瓶瓶罐罐。
她蹲在地上,通红的手指来回翻翻拣拣,动作并不快,像是被冻得僵硬。方才在小饭馆里积攒的温度,早散了。
她也不说话。
程越珩跟着蹲了下来。
他看到她的眼睛,才发现她似乎是感到委屈。
“怎么了,我又没欺负你。”程越珩格外喜欢捏人脸颊,小时候鲁四就没少被他揉捏。
谢棠也不反抗,反而趁机在他掌心蹭了蹭:“我一直没打算跟你分开,你却让我跟黄秀回去。”
“只是一晚上。”
她闷闷不乐地妥协:“那好吧。你去酒店早点儿休息。”
03
谢棠重新回到了她的小房间。
她从十岁开始住进这里,十余年时间,房间的每个小角落里仿佛都留下了她存在的痕迹。墙上的脚印,床柱子上的刻痕,窗户上斑驳的旧报纸,都与她有关。
可她又记不清,那些年月究竟是怎样度过的。
外面响起踹门声,一听就是谢磊回来了。隐隐约约的电视声,是谢财友在看抗日剧。刚才谢棠进屋前跟他打招呼,他说话前总要咳嗽,嗓子里仿佛含着口陈年老痰……
这些,对于谢棠来说太熟悉了。
她没有去洗漱,愣愣地坐在床上发呆,过了好一会儿,弯腰从床底拖出来一只积灰的绿皮箱子。
咔嗒两声,锁扣弹开,里面只有些零碎的小玩意儿。小学初中高中各个阶段的毕业照,收集的漂亮发卡和发带,一支廉价的塑料外壳的口红,语文老师写的毕业寄语……
那位担任过她三年初中班主任的语文老师曾在纸上写:
谢棠同学,尊敬师长,热爱劳动,表现良好。上课虽从不积极发言,但认真听讲。成绩永远徘徊在中游,但也算稳定。三年里,你闯过最大的祸是与四班的谢磊打架,影响恶劣,差点儿记过受处分。问你事情的起因经过,你总不肯说,守口如瓶。三年里,你做过让人最感动的事是有一次在办公室里撞见我摘下假发的样子,却从未向班上任何人泄露过他们的班主任是个秃头(不好意思地笑)。
谢棠同学,可见,你有你的秘密与艰难,我也有我的秘密与心酸。
但这些都不妨碍,我们努力地活着,对不对?
你像一只小小的蜗牛,只肯待在自己的壳里。即便只是蜗牛,老师也相信你能爬得很高很远。祝你前程似锦,海阔天空。
谢棠仔仔细细将毕业赠言又看了一遍,重新收好。再往底下翻翻,是书本,盖在最上面的有两三本杂志,是高中文学社出的校刊。谢棠语文单科成绩好,作文常常被当作优秀范文,她往文学社投过稿,刊登之后有五块钱稿费和一本样刊。
她专往校刊里投童话故事,过稿率不高,那会儿流行的是“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和“明媚的忧伤”,她写的无厘头的童话没有市场,没有同学爱看,最后成功的也只有几篇。
谢棠一边坐在床上看自己以前写的故事,一边等黄秀进来。
房间里没有任何取暖设备,不弯腰驼背缩着脖子全靠一身正气支撑,小小的房间宛如一座冰窖。
她苦中作乐地想,杨过躺在活死人墓的寒玉床上,是不是就像她现在这样瑟瑟发抖。
她写的那些童话,总喜欢用同一句话开头,“在很久很久以前”;在结尾,总喜欢写“他们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
她喜欢大团圆的结局,尽管那些故事发生在离她十分遥远的很久很久以前。到最后的最后,所有人都幸福快乐了。
她想,她也该在所有人之列。
谢棠合上杂志的时候,黄秀终于进来了。
“小棠,还没睡吧?”
她刚叫谢磊去看了程越珩的车,谢磊又去网上查了查,才知道那车大概值多少钱。她心里有数了。
她环视了一圈,没找到一条凳子可以坐,双手在围裙上蹭了两下,挨着谢棠在床沿上坐下,脸上挤出笑:“婶跟你说件事,还有几天就过年了……咱们家的情况你也知道,你叔夏天在景点外边卖冷饮,冬天卖小吃,赚不到几个钱。小磊也没份正式的工作,我不倒贴钱给他就谢天谢地了!”
说起谢磊,黄秀脸上恨铁不成钢的神情倒不像作假。她生就一双小眼睛,情绪激动时,眼角层层的皱纹堆叠起来。
诉完苦,后面的话也毫无悬念,全在谢棠的意料之中。
“你看,你能不能借点儿钱给婶?”
谢棠脸上看不出表情,她低下头,又翻了翻膝盖上的校园杂志:“我没有钱。”
黄秀急切地说:“小程有啊,你看看他的车……”
谢棠打断黄秀的话:“他有是他的,不是我的。”
“你不是说你们都扯结婚证了吗?”
“我们的钱是分开的。”
听谢棠推辞,黄秀急了:“你这点儿小忙都不肯帮?我们是一家人!你爸妈出了事以后,我和你叔叔辛辛苦苦把你拉扯大,供你读书,供你吃,供你穿,花了多少钱……”
“婶,”谢棠没想过,真到了撕破脸皮的这一天,她如此平静,“我们都给彼此留点儿面子,你说的那些话你自己不觉得违心吗?
“当年我父母出事,肇事者赔了多少钱,没有人比你和叔叔更清楚。那些钱我一分没见过,用来付我从小到大的学费,各种开销,绰绰有余。你不用着急否认,我不是小孩子了,也不是傻子,要找证据也不是找不出。
“要说撇开钱不谈,你还对我付出了心血和感情,这些都无法用钱来衡量,那就是个天大的笑话。这些年你究竟对我怎么样,你和我心里都有数。”
黄秀猛地站起来,唾沫横飞,一声比一声高:“你什么意思?我怎么对你了?我和你叔叔虐待你了不成?”
“没有什么意思,我只是想说,你不欠我的,我也不欠你的,我们两清。如果你非要用养育之恩来绑架我,我就会请人来清算我父母留下的每一分钱到底去了哪里。”
“你……”
“明天我会把我的东西全部搬走。”
冬夜岑寂,谢棠大步走出了谢家。
室外和室内是一个温度,同样是绵延不尽的刺骨的冷。很奇怪,她的耳朵和脸颊却在发烧,滚烫。
记得小时候,玉堂当地流传着一种说法,小孩子耳朵发烧预兆着要闯祸,会挨打。谢磊每次看见她耳朵红,就要吓唬她。于是她捂着耳朵,四处逃窜。一个追,一个躲,撞翻了黄秀笸箩里的辣椒,绊倒了晒衣的竹竿。
耳朵发烧,果然要闯祸,要挨打。
最后她和谢磊被罚着挨了一顿打,还被罚着不许吃晚饭。
十岁的谢棠饥肠辘辘时,躲在门缝外看黄秀给谢磊吃红烧肉,边看边咕咚咕咚咽口水。谢棠于是在那一年爱上了童话,她活着就像童话里的灰姑娘,她不要水晶鞋,只想要妈妈做的一碗红烧肉,为此她愿意披荆斩棘,忍下眼泪。
可是她没有妈妈了。
日子流淌,人一天比一天长大。
她在世上独自苟活的时日,超过了有父母陪伴的年岁。她梦到他们的次数越来越少。渐渐地,如果不再翻看照片,会记不清他们的音容笑貌,他们在她脑海中变得模糊。
她哭着从梦里醒来的次数也越来越少,她像是遗忘了那种痛苦,终于变成了坚强的大人。
程越珩也没有睡。
他听见一阵敲门声,坐在窗边百无聊赖地看河边的夜景。十几分钟前,房门也响过,门缝里塞进来一张少儿不宜的小卡片。
这次他都懒得起身了。
直到手机响了,谢棠说:“我在外面。”
程越珩拉开门,她朝他一笑:“还是不想跟你分开。”
“你婶不是非要你回家住?”
“她不是非要我回家住,是想我回去一趟,她好跟我借钱。”
“你借了?”
“没有。”谢棠的声音听起来云淡风轻,“跟她明说了,我没钱。”
“我给了你两张卡。”
谢棠笑了:“那是你给我的,那些钱只能我来花。”
房间里空调开得足,她脱了棉服和羊毛衫,拿上换洗衣服和浴巾直接去了浴室。浴室门还没关,她双手提起打底衫的下摆往上一拔,露出线条优美的年轻身体。
门被脚带上。
淋浴的水声哗哗响起。
程越珩收回视线,重新看起了手里的书。
深夜两人躺在床上,程越珩问起:“你家里的事,你要不要跟我说说?”
在他以为谢棠不会说的时候,她开了口:“我十岁那年,父母出车祸去世了,开始跟着叔婶一家生活。我有一个妹妹叫谢蓉,被别人收养了。收养人以前在C市生活,后来搬走了,失去了联络。我也去C市找过,没找到。”
好像短短几句话,就说完了,那分明是她二十多年的人生。
程越珩抚摸着她瘦削的背脊:“第一次听说你还有个妹妹。”
“她比我小四岁,长得非常漂亮,从小就爱哭。有对夫妻找到家里,说想认她做女儿。是熟人介绍来的,听说夫妻两人都是大学教授,家境好,人也善良,可惜没有孩子。我那会儿才十岁,没人把我当回事,他们直接跟黄秀说好的,有一天我放学回来妹妹就不见了。”
谢棠拨开一丝粘在唇边的头发,收回手,又重新将程越珩抱住,声音低低的,像清晨早起时的音色:“我听几个当时在场的邻居说,她自己是乐意去的,走的时候拿着串糖葫芦可高兴了。
“她来叔婶家以后,就没笑过,我怎么哄都不管用……或许真是件好事呢,我只能这样安慰自己了。”
“你哭了吗?”程越珩低头,盯着她看了看。
“什么?”谢棠没听清。
“你哭了吗?”他又问。
“没有。”
她啄了一下他的唇,干燥,温热。
“我没有哭,我相信她是真的去过好日子了,有了新的、疼她的爸爸妈妈照顾她。
“然后……然后,就剩下我一个人在谢家生活。”
“他们对你不好。”程越珩似乎听见了窗外的雨声,又或许是下冰雹的声音,玻璃窗上映着昏黄的床头灯。
“只当自己寄宿在他们家,这样想就好受多了。”谢棠说。
程越珩想起她偶尔提过的一个名字:“谢磊是谁?”
“黄秀的儿子,比我大半岁,算是我哥哥,但是我从来没这么叫过他。比起兄妹,我跟他更像仇人。”
谢棠回忆过去,像小学生告状一样陈列谢磊的罪状:“他偷我的饭钱,反过来说是我偷他的钱,害我吃了一个星期的干馒头。
“考试让我帮他作弊,去厕所传答案。我没答应,他撕了我的作业本。他还让我替他打扫包干区卫生,往我的书包里放癞蛤蟆,还有好多好多,罄竹难书。最难过的一次,是他说让我滚出他家,回自己家去。那次我们没吵,也没打,我坐在板凳上剥豆荚,他爬到树上摘柿子,他突然说,你干吗不滚回自己家去,你都十八岁了,成年了。”
连程越珩也问:“为什么?”
谢棠沉默许久,才说:“因为害怕。”
她闭着眼睛说:“我害怕回到自己的家。”
父母出事后,她搬出来就再也没有回去过。她自己家的房子离叔婶家不远,只隔着几条小街,走路十几分钟就到。
上学时,会从门前路过,可她宁愿绕远路,特意避开。
等成年了,能够独立生活了,她还是不敢回。
那座房子里有她的童年和父母,欢声笑语,没有眼泪与绝望。像一个流光溢彩的玻璃瓶子,装着轻柔的云,和煦的风,不会落下的太阳。
如果她走近了,她会毫无征兆地头疼、胸闷、涕泗横流。
那个瓶子在她眼前缓缓碎裂。
她走入无边无际的黑暗里。
“我高中成绩不好,除了语文,其他科目一塌糊涂,高中毕业后读了专科,那时学校外面有个心理诊所。我兼职送外卖,经常过去,渐渐跟里面一个心理医生混熟了。我主动向他咨询过,也接受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心理治疗……是有效的……”
谢棠动了动:“后来……我回过自己家一趟,在屋檐下站了很久,没有头疼和胸闷的感觉了,但还是没有勇气进去。
“我既害怕,又想回去。
“那是我父母留下的房子。”
这些年房子被谢财友和黄秀租了出去。
听说,有外地来的医生租了,开了中医馆。
过两年,又听说陈家夫妻租下来,把它变成了小手工作坊。
再后来,有人租着开了个小卖部。
都是听说,她从来不去看。
这次带程越珩回来,不是没有私心。
“以前就想过,想有个人陪我吃饭,陪我散步,陪我说心事,陪我住进我自己的家。”
程越珩从她的背脊摸到脖子:“睡吧,明天陪你去要房子。”
04
临近年关,租了谢棠家房子的商人原本也不打算再续约。小卖部生意不好,一年下来还要贴钱进去。
合同还剩一个月到期,程越珩跟对方谈好了条件,对方承诺最迟明天上午把东西搬走。
程越珩在里面转了转,白墙灰瓦两层楼的小房子,非常陈旧。木楼梯不稳固,踩上去吱呀吱呀响。二楼常年不使用,堆积着杂物,有老鼠窸窸窣窣的动静,空气中满是浮尘。
二楼伸出去一条走廊,好比是个长长的小阳台。程越珩站在上面俯瞰,谢棠仍站在外面的梨树下。
她抬头,和他的视线在空中交汇。
程越珩问:“不上来看看吗?”
谢棠没说话,也没摇头表态。
程越珩指指身后的一间房:“你以前是不是住这间?看见墙上有毛笔画的身高尺。”他用手比了个高度,“标记着你那会儿就这么一点点高。”
谢棠盯着地面,没有回话。
程越珩擦燃火柴点了一支烟,姿态随意,神情轻松,跟她聊天似的继续说下去:“我看了看,有水有电,淋浴和马桶需要重新装。木楼梯太旧了,还有白蚁咬,得换。再把室内粉刷一遍,很快我们就能住进来。”
谢棠仰头望着他,内心仍在煎熬。
程越珩吐了口烟圈,问:“对了,你要不要装浴缸?空间应该够。”
谢棠终于点了下头。
程越珩看着她,挑起唇无声地笑了一下,抬头间,瞄到马路对面两座房之间的夹缝里,有什么在动。
程越珩下了楼,小卖部的柜台上散乱地摆着各种零食。他叼着烟,从中挑出几块肉饼,撕开包装拿在手上,蹲在地上啧啧了几声。
谢棠不明所以,愣怔着。
身后的夹缝里蹿出来一只棕黄色的小狗崽,毛茸茸的一团,跑得还不太稳,奋力迈着小短腿,朝程越珩手里的肉饼扑去。
后边紧跟着两只、三只、四只、五只,一共五只,排着队进屋。
程越珩喊:“小谢,不要掉队,跟上。”
他将烟头在地上碾灭,专心致志地喂小狗,同时不忘抬起眼皮瞧她。
谢棠扑哧一声笑了,阴霾散尽。
她真的跟在第五只小狗崽后面,跨进了那道门槛。室内早变了样,熟悉又陌生的感觉。
一窝小狗崽吃完食惬意地围在程越珩身边转,他挨个儿摸头,再从柜台上拿了颗水果糖递给谢棠:“这儿还有个没喂。”
谢棠瞪他:“你逗人还是逗狗呢?”
她把糖含在嘴里,柠檬味的,酸酸甜甜。
她开始去各个房间看两眼,身后跟着两只小狗,奶声奶气地叫唤。她怕踩到它们,顾着脚下,注意力分散,心里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纷杂情绪反而淡了许多。
从一楼去二楼,完完整整看了一遍。
她身后是程越珩,程越珩身后还跟着狗,一连串,热热闹闹的。
等到下楼的时候,几只小短腿不停伸出去试探,但又不敢真的跳下楼梯,急得嗷嗷叫。
谢棠一次最多运送两小只下去,前前后后一共跑了三趟。
程越珩看着她笑。
谢棠心里动了一下,偏过头,屋檐下的野山茶开得正好,红的,白的,大朵大朵,开得烂漫。
没多久,外面有人来找狗,五只小狗崽全被抱了回去。
只要钱到位,办事效率高。小卖部老板东西搬走后,请来的几位工人立即行动起来,室内粉刷,换楼梯,同时进行着。
小地方,事情传得飞快。又接连有送家电和送家具的货车开进开出,动静不小,大家都知道谢棠要搬回来住了。
带着她的男朋友。
哦,不,是老公,据说两人已经领证了。
小卖部老板退租,谢棠住回自己家,这事儿黄秀反而慢半拍知道。
老房子每年出租,再不济,也能收到一两万的租钱。
这是要断她财路。
黄秀正准备找谢棠哭闹着打亲情牌的时候,程越珩正好上门来取谢棠以前的东西。一个绿皮箱子,还有些过时的衣服,装起来也就半个编织袋。多余的杂物也没有,像女孩儿们偏爱的布偶娃娃,挂在床头的捕梦网,漂亮的桌面摆件,一概没影儿。
谢棠拥有的东西少得可怜,程越珩一趟就能拿完。
黄秀站在门口,频频往外张望:“小棠没来啊?”她回头对上程越珩的眼神,深潭一样的目光,让人没来由有些发怵。
刺啦一声,程越珩把袋子拉链拉上。
“她不来了,你有事可以跟我说。”
不知道程越珩跟黄秀怎么谈的,谈了什么,谢棠做好心理准备等她来闹一场,结果风平浪静,无事发生。
她没遇到黄秀,反而在街边看到了谢磊。他新做了头发,染成红毛,带粉调,看着像头假发。整张脸涨得通红,走路摇摇晃晃,应该喝醉了酒。
谢磊也看见了谢棠,冲她吹口哨,比了个下流的动作。
谢棠对他无视,穿过花鸟市场,许多老头儿老太太在摆摊,形成一个小小的集市。一条道走到尽头,谢磊还跟着谢棠。
只不过再转个弯,等谢棠回头,人又不见了,口哨声也消失了。
不远处的墙角,谢磊被一个麻布袋兜头罩住,眼前一黑,膝盖窝一疼,被人踹倒在地上,他哎哟哎哟地叫唤起来。紧接着一顿拳打脚踢,马上,他连声音也发不出了。
那天傍晚,谢磊颤颤巍巍地走回家,路上没人帮扶他一把,只有黄秀看见他鼻青脸肿的样子边哭边骂,问是谁打的,谢磊自己也说不出。
他本身就是个混混,在外头得罪的人太多了。
这事儿传到谢棠耳朵里。她想起谢磊原本在她身后跟了一段路却突然消失了,再看看正在路边喂小狗的程越珩,忽而觉得事情可能跟他有关。
女人可怕的直觉。
两人散完步回到酒店休息,谢棠问程越珩,是不是他打的谢磊。
程越珩没否认。
谢棠记得郑子邺提过一句,程越珩从小打架厉害。
谢棠以前为了保护自己不受欺负也非常凶悍,她突发奇想:“我们要不要来过两招?”一脸跃跃欲试。
“真要来?”程越珩都准备去洗澡了,将手里的睡衣搭在椅背上,走过去。
他一靠近,身高腿长,宽肩窄腰,衬得谢棠气势弱,双腿不禁发软。
“你会什么?”程越珩问。
“黑虎掏心,白鹤亮翅,青龙出海。”都是从电视里学的,谢棠反问,“你会什么?”
“跆拳道,柔道,散打,都会点儿。”
“只是一点儿?”
“嗯。”
“那来吧,”谢棠说,“你先出招。”
话音刚落,天旋地转,程越珩一个过肩摔将她放倒,锁头。
“疼疼疼。”谢棠躺着直吸气。
程越珩一只膝盖跪压在床垫上,居高临下,看她装:“刚才用手托着你的背,真摔可不是这样。”何况身下还铺着软绵的厚被子。
谢棠碰瓷,不依不饶地说:“脑震荡了。”
“那你想怎么办?”
“赔钱。”
程越珩说:“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谢棠故作轻薄,细长手指摸他的脸颊:“那就用人来抵。”
她记得以前从收音机里听过一段相声。
但凡公子救了小姐,抑或小姐救了公子,总有如下两种情况发生:
倘若对方长得好看,那么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愿以身相许。
倘若对方长得不好看,那就来世做牛做马,结草衔环。
……
想一想她和他缘分的开端,似乎也是如此。
如今碰瓷,颜控谢棠表示,还是这个道理。
“长得不好看,我只认钱;长得好看,没钱,人也可以。”
她被自己的说法逗乐了,再想想谢磊被揍,实在开怀。她坐起来,搂住程越珩的脖子说:“我爱你。”
程越珩说:“你只是看上了我的脸。”
谢棠笑得更大声了。
05
农历腊月二十九,谢棠终于住进了她阔别已久的家,和程越珩一起。
还是老房子,室内粉刷完了之后亮堂堂的,看着像崭新的。她心里那块腐肉仿佛被挖了出去,有光照进来。
门窗全部开着透气,寒风凛冽,呼吸间空气沁凉。
屋子事先请专人打扫过,谢棠走了一圈,看看有没有哪里还不干净,准备再擦一擦。
程越珩站在人字梯上挂红灯笼,叫她:“小谢,把对联拿过来,一起贴了。”
对联是刚才在街边随便买的,白胡子的老人搬了张长桌摆在门前,现写现卖。谢棠挑了一副,上联是“喜滋滋迎新年”,下联是“笑盈盈辞旧岁”,横批“天天开心”。
程越珩问:“歪了没有?”
谢棠站在外面石阶下认真地看:“左边再高一点。”仔细盯着,“再低一点……好,好,可以了。”
还有几盆盆栽要搬进屋。与人同高的柠檬树和矮墩墩的龟背竹,种在瓷盆子里。谢棠嗅了嗅柠檬叶,微微有些青涩的香味,于是一棵一棵闻过去。
程越珩说:“像小狗。”
谢棠去看他放鞭炮,站在屋檐下,捂着耳朵。看引线被点燃,噼里啪啦,红色的爆竹屑炸得满天飞,空气中弥漫着硝烟的味道。
中午程越珩挑了一担柴回来,谢棠惊讶地望着他:“哪儿来的?”
“路边捡的。”
“啊?”
“从隔壁人家买的。”
他放下扁担,解开粗麻绳,把劈好的干木柴卸下来码在屋檐下,整整齐齐堆放好。
“买了五担,够了吗?”
“足够。”谢棠看他动作利落,问,“你怎么还会干这些?”
“还真以为我是被捧着长大的?”
“难道不是吗?”
“不是,穷养长大的,什么都得自己干。在国外读书那几年,边上学边打工,钱不够,差点儿被逼着去街头卖艺。”
谢棠笑:“表演胸口碎大石吗?”她剥了块核桃肉递到他嘴边。
程越珩低头叼走,嚼了几下,说:“还要。”
谢棠衣服沉甸甸的,揣了满满两口袋的核桃、杏仁、开心果:“嗯嗯,给你剥很多很多,姐姐心疼你。”
“没大没小。”
脸颊被程越珩捏住,谢棠想躲,后退了两步撞到屋檐下的矮树上,树叶上凝结的水珠啪嗒啪嗒往下掉。她推他:“你的手好脏。”
等程越珩松了手,她脸上已经多出几道灰色的痕迹,变成花脸。
有了干柴,晚上可以烤明火,在旁边温一壶米酒,同身边靠坐在一起的人喝一杯,心都暖了。
寒冬腊月,风霜雨雪,关起门窗来,就窝在这一隅,烤得身上暖烘烘的,不管外面的世界天寒地冻。
谢棠抱来几本书,她下午收拾东西从绿皮箱子里找出来的,是她学生时代留下来的为数不多的宝贝之一。
当年在课堂上提防着老师,夹在课本里偷偷摸摸地看,恨不得一头扎进去,如今起了重温的心思。
程越珩拿过来翻了翻,武侠小说、言情小说,连童话和寓言都有。
书页泛黄,卷起边边角角,看着就有些年头了。
谢棠说:“只要不是课本,别的都好看!”
火苗照得脸发烫,她把板凳往外挪挪,摊开一本放在膝盖上,津津有味地看起来,手里攥着把瓜子,边看边嗑。
炉火,闲书,零食,热酒,陪伴的人,想这样过一辈子。
程越珩倒了杯米酒喝,入口温醇,他垂眸看到她书页上的字:“光线不好,费眼睛。”
谢棠兴高采烈地说:“不打紧,我看得清楚。”
她想喝米酒,腾不出手来,程越珩拿着自己的杯子抵在她唇边,里头还剩半杯。
谢棠就着他的手仰头喝完。
夜渐渐深了,面前火堆里偶尔蹦出个火星子,噼啪响一声,随即又恢复了安静,窗户上映着火苗和他们的影子。
程越珩偶尔添根干柴,坐着打盹儿。
谢棠看累了揉揉眼,歪着脑袋枕在他的手臂上:“还真费眼。”
程越珩合着双目,声音低沉又懒散:“那就别看了。”
谢棠说:“你给我念。”
他慢腾腾地睁开眼睛,从旁边放东西的小茶几上抽出一本,是《小王子》,随手翻开一页。
他的声音灌满耳朵,像沉静幽深的湖水。
“在小王子的星球上,花儿都很简单。她们早上在草丛中绽放,到了夜晚,又静静凋谢。
“直到有一天,风不知从哪里吹来一颗种子。
“一朵新的玫瑰,长了出来。”
声音顿了顿,书又翻了一页。
“小王子说,当然了,我的那朵玫瑰,一个普通过路人会以为她和你们没有两样。
“但她单独一朵,胜过你们千万。”
他吐字清晰而节奏缓慢。
“因为她是我浇灌的,因为她是我放在花罩下的,因为她是我用屏风保护起来的,因为她身上的毛毛虫,除了两三只要留着变蝴蝶,其他的都是我除掉的。
“因为我倾听过她的哀怨,她的吹嘘,有时甚至是因为她的沉默。
“因为,她是我的玫瑰。”
风声停歇了,雨声停歇了,万物销声匿迹。
第二天是除夕,大街小巷的鞭炮声陆续响起,前所未有的热闹。天色渐暗时,有人放烟花,姹紫嫣红,把一整个春天搬运去了天空。
谢棠特意穿上了红色棉袄,领子上有一圈暖和的白色兔毛,围起来,显得她脸好小,年纪也小,像个十七八岁还在读书的学生。
她蹲在马路对面跟几个小孩儿玩摔炮,摔一下,响一下,伴随着小孩儿的笑声和叽叽喳喳的吵闹声。她抬头,看见程越珩站在屋檐下,她冲他招手,大声喊他:“叔叔——”
她笑眯眯地指使小孩儿们一块儿喊,喊了叔叔,叔叔会给红包。许许多多个小喇叭,朝程越珩万箭齐发:“叔叔——”
程越珩只是看着谢棠笑,星目剑眉,扬着嘴角,笑得她心头发慌。
真的发红包。
挨个儿发,每个小孩儿都有,轮到谢棠,程越珩就两手空空。他说:“没有了。”
谢棠不信,把手伸进他的大衣口袋里摸了个遍,找出最后一个隐藏的红包,比所有小孩儿手里的加起来都要大。
晚上的团圆饭,两个人决定吃火锅,煮沸的浓汤热气腾腾,洗好的各种蔬菜水淋淋地摆在桌上,新鲜肉卷下锅,不一会儿就浮起。
“新年快乐!”谢棠说。
程越珩跟她碰了碰杯,说:“新年快乐!”
吃过饭后,谢棠说要去上头香——新年的第一炷香。
玉堂本地有座香火旺盛的寺庙,平日去祈福的人就不少,新春年头更不用说。寺庙建在半山腰,道路窄,又弯弯绕绕,开车的人少,步行的人多。大家跟赶集似的,朝着一个方向去,路上遇到熟面孔还能边走边唠几句。
没有路灯的地段,各人手中拿着手电筒照明,许多光束把漆黑的路途点亮了。
“冷不冷?”程越珩问谢棠。上坡的路费劲儿,她挽着他的胳膊。
“不冷,就是累。”谢棠喘着粗气,走着走着,身上已经微微发汗,只有鼻子被风吹得红红的。
他们前头是一对父女,父亲背着女儿。胖乎乎的短发小姑娘舔着手里的糖葫芦,老回头看他们,瞅一眼,就做贼似的缩回去。
谢棠含了颗椰子糖在嘴里,跟程越珩说:“她看你呢。”
“怎么不说是看你?”
“你比我好看,小姑娘都喜欢看你,我也喜欢看你。”
谢棠光顾着说话,没看脚下的路,右脚打滑往前扑,程越珩反应快速地拎住她。她呵出白雾,气息不稳:“看看,我这叫为你倾倒。”
程越珩笑,笑完亲她一口,继续赶路。
庙前有摆摊的,大多是卖些小吃和零食,还有小孩子的玩具。上台阶,进了两扇大门,又有延伸的台阶,然后才是正殿。
谢棠牵着程越珩走,在一处小窗口买好了香烛。
进殿门,里面乌泱泱一片,蒲团上跪满了人。
程越珩视线往上抬,半空灰色的盘香屑纷纷扬扬地落下,像极了在下雪。座上的佛祖双手抚膝,慈悲望着雪中的众生。
他问谢棠:“接下来做什么?”
“等钟声。”
等时间走过零点,庙里的老和尚撞响新年的第一钟。
数不清的人像稻田里被劲风吹弯的禾苗,不约而同地屈膝跪拜,场面异常盛大。程越珩陪家里老太太去过几次寺庙,吃斋拜佛,头一回看见这样的场景。
头一回这样过新年。
没有电话,没有邮件,没有应酬,耳边连续不断的爆竹声喧闹却又安静。谢棠拉着他说:“我们也拜一拜。”
他跪在蒲团上,人多拥挤,谢棠离他极近。
低下头去,再微微抬起,他望进她的眼底,在她瞳中看见了自己。她身上红色的新衣明艳,正望着他浅浅地笑。
程越珩心说,这像在拜天地。
回去的路上,程越珩比来时沉默了许多,脑海中仍不断浮现起刚才那个画面。
谢棠却误以为他情绪低落,仔细想想,这恐怕是他过得最凄惨的一个新年。
他当年在国外读书时,尽管也回不了家,至少那些关怀都在,有家里人惦记着他,嘘寒问暖。如今奶奶要彻底与他划清界限,将他的微信和电话号码全拉黑了,他连一句祝福都没办法送出去。还有不少见他失势的人,当年热络,如今个个恨不得踩上一脚。
走到家门口,檐下留着灯。
灯光照见大门上的对联,正中央的横批上写着“天天开心”,喜庆又醒目,谢棠是希望他能天天开心的。
谢棠一边掏出钥匙开门,一边说:“给你讲个笑话吧。”
程越珩说:“你讲 。”
“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个人叫愚公,他家门前有座大山,挡了去路。愚公发誓要把这座山移走,为此他努力了一辈子。奈何这个工程量实在太大了,他到死也没完成。临终前,他把孩子们叫到跟前说,移山,移山……”说着说着,谢棠唱起来,“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
程越珩倒杯水喝,嘴角含笑。倒不是觉得笑话有多好笑,只是看着她故意逗他的这副样子,觉得有些可爱。
谢棠又说:“一只螃蟹故意咳嗽,它不停地咳咳咳咳咳,小虾问它你感冒了吗,它说没有呀。小虾问,那你为什么老是咳嗽?”
谢棠问程越珩:“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螃蟹说,因为我是假咳(甲壳)类动物呀!”谢棠右手握拳,掩住口鼻,“所以我要一直咳咳咳咳。”
两人洗漱完躺在床上。
“有一个面包,它走着走着觉得非常饿,就把自己吃了。
“小毒蛇问大毒蛇,哥哥哥哥,我们有没有毒呀。大毒蛇说,有毒。小毒蛇哭了,说那怎么办,我不小心把自己的舌头咬了,我会不会中毒身亡?”
谢棠想了又想,说:“没有了,想不出了。”
程越珩搂住她:“那就不想了,明天起来再说。”谢棠的呼吸很轻,气息拂在他颈间。黑暗中触摸到的骨骼,和温热相贴的肌肤,冬天开始让人觉得眷恋。
第二天睡到自然醒,谢棠拉开窗帘,外面的天地一片洁白。
视线所及之处,漫山遍野,银装素裹,没有了别的多余的颜色。谢棠叫程越珩快过来看,她说:“在我的印象里,玉堂已经好多年没下过这么大的雪了。
“下这么大的雪,是为了欢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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