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财万贯时,娶你。穷途末路时,也没想放过你。01谢棠醒来是在完全陌生的环境里,天光大亮,日上三竿。昨晚她被喂过醒酒汤,头倒也不疼。走到阳台上推开窗,底下有个湖泊,大片雪松环绕,湖上波光粼粼,倒映着天幕上的云。直到绿泱的服务生敲门送餐,谢棠才发现桌上压着一张纸,上面龙飞凤舞的几个字:醒了给我打电话。谢棠一边喝着暖胃的汤,一边打过去。“喂?”“醒了?”程越珩那头有翻阅文件的声音,“今晚我们回家吃晚饭。”谢棠差点儿被汤呛住,不确定地问:“回……程家?”“嗯。”“我还没做好心理准备!”“你昨晚答应了的,当时你喝过醒酒汤,意识清醒,不是我逼迫。”“咳咳……”谢棠招架不住,“我以为你说着玩的,不作数。”“你还有一下午的时间做准备。”谢棠纠结得脸都皱起来,拿起字条旁边的黑金卡看了看:“卡是给我的?是让我去买礼物吗?你家长辈喜欢什么?”程越珩说:“那是给你自己买礼物的。”这话谢棠听了心里欢喜,嘴上却说:“我难道两手空空去你家?”“那些我会准备。”挂掉电话,谢棠忙不迭上网搜索“第一次见男方家长,怎样的穿着比较得体”“如何跟长辈相处”“豪门世家里的长辈会不会很强势”,靠谱的回答一个没有,她搜着搜着,在论坛里被网友推荐的几篇小说吸引,捧着手机看起了小说。尽管做了一下午的心理建设,在去程家的路上谢棠还是无比紧张。尽管她不说什么,看上去没有表情的脸此刻显得十分严肃。等红绿灯的间隙,程越珩盯着她看,她也没发现,心事重重地望着车窗外。脸上一疼。程越珩捏着她脸上的软肉:“放轻松,又不是上断头台。”谢棠咧着嘴:“快松手……我的粉底要毁了。”程越珩偏不,得寸进尺,指腹轻轻摩挲着她的下巴。谢棠问:“你是不是小孩子,大人说的偏不听。”说着也想捣乱,看准时机,反握住他的手重重亲了一下。亲在虎口处,橘红色的唇印清清楚楚,像个印章。“绿灯亮了,快走!”她开心地笑起来。这样一闹,谢棠心情轻快了不少,主动问程越珩:“你家的情况,你好歹也跟我说说啊,让我心里有点儿底。”“人多,也杂,到时候跟爷爷奶奶说说话就行了,别的人不用在意。我妈跟团出去旅游了,不在家,等她回来了估计会主动来找你。”“你这样说我又紧张了。”程家的情况确实复杂。程越珩的奶奶苏满渔年轻时生过一场病,结婚十年没有生孩子,两口子从程家旁支抱来个婴儿养在身边,这就是程越珩的大伯程彰。苏满渔三十八岁那年终于成功怀孕,偏偏在检查出来之前,他们已经在计划收养第二个孩子程伦。家中两个养子,一个亲生的,倘若相处和睦便也没有问题。但程越珩的父亲程勋生出来便是个小魔王,而另外两个也不是省油的灯。程勋心思不在事业上,对程氏没有野心,谁知生了个儿子程越珩从小天赋异禀,注定是驰骋商场的料。老头儿老太太对亲儿子和养子总想着一碗水端平,对孙子却偏心偏到了天上。老太太从吃完午饭就开始盼孙子回来,直到麻将桌上三缺一,被老闺蜜叫去打牌,这才忘了心里的惦记。谢棠在门外就听见麻将声,程越珩告诉她:“奶奶有个外号叫雀神,她活到八十岁还能经常赢钱,我爷爷说她是老妖怪。”程越珩打开后备厢让谢棠拿二胡:“这个你给奶奶,她会喜欢。”是之前谢棠在他公寓客厅里看见的那一把。两人一起把东西拿进屋,苏满渔听见门口的动静直接推开牌站了起来,朝另外她几个老姐妹说:“不打了不打了,我孙子回来了。”她走路有架势,身材也不同于谢棠在玉堂碰到的南方老太太那般矮小,精神矍铄,头发白了,眼神还是锐利清明的。“奶奶好。”谢棠跟着程越珩打招呼。程越珩第一次带对象回来,谢棠自然成了焦点。苏满渔招呼她:“小谢,来,你陪我坐坐。”谢棠想,老太太也叫她小谢,但是跟程越珩叫起来的感觉完全不一样。麻将桌上的另外几位奶奶伸长了脖子张望,喊道:“老苏,你家小珩带姑娘回来了?快把人叫来看看。”苏满渔问谢棠:“会打麻将吗?”谢棠老实说:“会。”“那你来替我摸手牌。”苏满渔把谢棠往小客厅里带,又回头跟程越珩说,“你爷爷在楼上书房,你去叫他。”程越珩去书房跟爷爷程继怀聊了几句,说完祖孙俩下楼。程越珩帮爷爷拎鸟笼,里面是一只毛色鲜艳的鹦鹉。程越珩喂了点儿食过去,鹦鹉说:“常回家看看,常回家看看!”“还会说什么?”“欢迎光临,欢迎光临!”程越珩向爷爷夸了一句:“您从哪儿弄来的小东西?还挺漂亮。”鹦鹉说:“您最漂亮,您最漂亮!”老爷子笑得开怀:“走,看看我孙媳妇去,是叫小谢?”“是,她在陪奶奶打麻将,您快去救场吧。”程越珩摸了摸鹦鹉的头。见程继怀下楼过来了,谢棠赶紧站起来问好:“爷爷。”“好好好,小谢啊,快来看看爷爷养的鹦鹉。”听见这话,谢棠终于得以从麻将桌前脱身,她的视线立即被鸟笼里的小家伙给吸引了。鹦鹉扑棱两下翅膀,叫声清脆:“您最漂亮,您最漂亮!”程越珩接了一句:“小谢漂亮。”鹦鹉学舌:“小谢漂亮,小谢漂亮!”谢棠闹了个大红脸,不好意思地低头笑了。她悄悄告诉程越珩:“替奶奶摸牌,那把输了。”“输了就输了。”程越珩不在意地说,“她平常赢得太多,输几把又没关系。其他几位奶奶该喜欢你了,下次肯定还想跟你打牌。”“饶了我吧。”程越珩扬着嘴角笑。一顿晚饭还算吃得其乐融融,家里阿姨厨艺好,做了一大桌美味佳肴。谢棠没在家中看见程家的其他人,程越珩的父亲程勋也没露面。人少一点,她就自在一点。只有老太太中气十足地拍了一下桌子,抱怨道:“说好的回来吃晚饭,老大老二老三全不见人影,他们是不是不把我老太太放在眼里!”程越珩给她盛了碗奶白的鱼汤:“您孙子回来了不就行了。”“对,你一顶三!”谢棠听着祖孙俩的对话默默偷笑,心里总结出来了,老爷子随和,老太太彪悍。老太太的饭后活动是拉二胡,用程越珩新买来的那一把,戴上银丝边的老花眼镜,调了调音,拉了几下。她问众人:“我的琴技是不是进步了?”老伴逗鹦鹉不说话,孙子看报纸没回应,谢棠觉得自己应该捧场,但又担心说错话,拍马屁拍到马腿上。“能听出来是什么吗?”老太太问。这个谢棠能答上来:“《赛马》。”老太太把二胡给她:“你来试试。”没想到谢棠还真会,她把二胡端放在腿上,右手持琴弓,姿势一看就是行家。《赛马》节奏快,气势磅礴,她游刃有余,掌握着节奏。等她停了,老太太似是随口一问:“你还会什么?吹唢呐会吗?”谢棠竟也真的点头:“只会些皮毛。”“敲锣?打鼓?打快板?”“知道一点点。”老太太听乐了,朝程越珩笑道:“你赚了,将来娶了小谢就等于娶了一个鼓乐队。”这话明面上听着像夸赞,暗地里再费一番思量,又觉得似乎不是那么一回事。之前老太太问谢棠的职业,她也没有隐瞒。她如果撒谎,谎言总有一天会被拆穿,不如在开始的时候坦荡,她就是一个唱大戏的,还是野生的,没有拜过名师,没有受过正规训练。她的身份,放在程家这样显赫的门庭或许不够看,但确实是她真实的生活。临走前,老太太递给谢棠一个四四方方的珠宝盒,里头是一对耳环。拿在手中轻盈,却又重似千斤。在玉堂,耳环多是娘家人送给女儿的出嫁礼。耳环,希望女儿多多把家还。老太太握着谢棠的手说:“我做梦也想要有一个你这样聪明伶俐的孙女。”回程的路上谢棠反复打开盒子,将那对价值不菲的耳环看了又看,程越珩说:“喜欢就戴上。”谢棠再次合上盖子,说:“太贵重了。”途中程越珩的手机突然响起,他接完电话之后问谢棠:“我现在要去见两个公司合作对象,先把你送回公寓?”“我的东西都还在小晴姐那边,得过去一趟,你前面地铁口把我放下,我直接坐地铁过去。”程越珩赶时间没多说,只让她存一个号码:“拿完东西打电话给司机,让他过去接你。”02地铁去廖小晴的住处还有好远一段距离,出口附近有几辆载客的摩托车等在冷风中。谢棠打算招手打车,抬头看见前方高楼上醒目的LED显示屏,走台步的女模特展示着手上的珠宝,左上方有个品牌logo。谢棠看了看耳环盒子上的暗纹,是一模一样的。谢棠穿过晚间拥堵的人群,进了商场里的珠宝店,拿出包里的耳环。专业尽职的工作人员以为她要鉴定真假,告诉她东西是真的。谢棠想知道的是这东西的价钱,她得再三衡量,她是否受得起。橱窗外拐进来两个人,一男一女,乍一看会以为是两个男人,因为都剃了很短的干净利落的头发。“二哥今天真带谢棠回家了啊?”是鲁夏宜的声音。旁边的郑子邺在挑送给情人的项链,随意道:“我奶奶下午在程家打麻将,亲眼看见的,假不了。”鲁夏宜本来有些气急败坏,把手中的珠宝册子翻得唰唰作响,很快又平息了怒火:“二哥说谢棠是他未婚妻,可真要把人娶进门,程家老太太不会答应的。容阿姨是那样的出身,程家不会再允许程越珩的妻子也上不得台面……”谢棠背对着两人的方向,她拢了拢围巾,低头快步走出了珠宝店。一路上她想想程家老太太忽冷忽热的态度,心头像压着一块巨石。压得她喘不过气。廖小晴的电话一直无人接听,谢棠打了好几遍,好在她兜里有把新钥匙,不至于白跑一趟。筒子楼里的晚上跟白天完全是两个模样,白天寂静,晚上在外奔波了一天的人都陆续回来了,牛鬼蛇神都有,婴孩儿啼哭,情侣骂街,喧闹得像个鬼市。谢棠在楼下仰头看见廖小晴租的那间房的窗户亮着,贴着都市小报的透明窗玻璃内透出淡黄的光晕。到了门外,谢棠喊了两声:“小晴姐,你在家啊,我打你电话你怎么不接,手机是不是……”说着正要推门,从里面伸出一只男人粗壮的胳膊将她拽了进去。谢棠的一声尖叫被遏制,嘴被狠狠捂住了。连反抗的余地也没有。室内的景象让人心头发凉。原本应该在玉堂的魏翔就在眼前,另外还有四个凶神恶煞的男人显然与魏翔是一伙的,整个屋子又拥挤又森冷。廖小晴被绑在床柱子上,嘴上封着胶布,呜咽了几声。魏翔手里攥着廖小晴的手机,刚才谢棠一共打了三个电话,魏翔看着它响了三次,没想到谢棠自投罗网了。“小棠啊,怎么这么巧,看来咱们俩是真的有缘分……”魏翔一脚踹翻面前的热水瓶,拿起手中的木棍一阵乱扑打,热水瓶的外壳和内胆碎成碴子,水流了满地。谢棠被身后的男人架着,后背渗了一层冷汗,隐忍地闭着眼睛,眼皮却不受控制地疯狂颤抖。魏翔跟谢棠说:“我先不动你,让你当观众,看看你小晴姐跟我作对是什么下场……”他转身翻起手掌甩在廖小晴脸上,一下,又一下,“敢用酒瓶砸老子,砸完就跑到外面来躲着,你躲得了吗臭婊子!老子想睡你是看得起你!”谢棠视线模糊,看着廖小晴的脸颊以可见的速度红肿起来,她生了冻疮的手背抵在一起做无用的挣扎。魏翔抬起左腿踩在铁架床的床沿上,他手下的人立即解开廖小晴手腕上的绳结,抓着她凌乱的头发将她拖到魏翔面前。魏翔指了指自己胯下:“你从这个洞里钻过去,咱们之间的恩怨就算了结了,你看怎么样?不然就没完,我心里不痛快,你以后也别想过安生日子。”地上全是包裹着灰尘的水渍和热水瓶的玻璃碎碴,在灯泡下折射着细碎的光。廖小晴跪下去,慢慢挪动着膝盖靠近魏翔。她爱美爱打扮,下身只穿着一条单薄的丝袜,鲜红的血迹很快渗出来。谢棠忍了忍,屏住呼吸,手肘蓄力猛地往身后男人的腹部一撞,从他手中挣脱,接着又趁在场所有人不备一头将魏翔撞翻。廖小晴迅速抓住床底下的杀虫剂往对面几个男人脸上喷,赤脚拽着谢棠打开门一路狂奔逃命。走廊上堆着各家各户的杂物,她们拿起什么都不管不顾地往后砸。楼道里的灯泡一明一灭,谢棠一步跨几阶,每次迈步都心惊肉跳有种即将一脚踏空的幻觉。廖小晴熟悉地形,带着她出了筒子楼又往纵横交错的巷子里钻。两人最后躲进一辆快递车的后备厢,乌漆墨黑的环境中,相互抱着,缩成一团。外面的脚步声匆匆追来,又匆匆消失,直到再也听不到动静。谢棠这才觉得自己又活过来了,她肩头湿了大片。廖小晴压抑着哭声,像溺水的人攀住一根浮木般死死搂住了她。等平息下来,廖小晴抹了把眼泪,找台阶下开玩笑说:“老江湖了,丢人。”笑声沙哑,带着哭音,妆糊了一脸。黑暗中亮起光,谢棠拿手机给程越珩打电话,他的号码在通讯录置顶的位置,非常好找。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后,谢棠想也没想,第一反应就是联系他。那头嘟嘟响了几声,继而被挂断。谢棠接着再打,传来的是对方已关机的提示音。想起一个多小时前她与程越珩分开时的景象,他走得急,现在说不定也还在忙。谢棠转而打电话给司机。司机来得及时,此时就在附近。谢棠扶着廖小晴从后备厢里出来,连墙角蹿出来觅食的黑猫也能吓两人一跳。两人战战兢兢地跟司机碰头,坐上车。“麻烦送我们去医院。”谢棠说。廖小晴先前为了逃命顾不上疼,等到下车时已经移不动步子,脸上冷汗涔涔。司机见状立即上前帮忙:“我来我来。”他小心托着廖小晴的膝盖,将人抱起来走上医院的台阶。回头一看谢棠额头上也被划了一道,往下淌着血,她自己却浑然不觉。“谢小姐,你的伤口也需要赶紧找医生处理。”司机觉得头大,万万没想到接个人能碰到这些麻烦事,上头程总让他将这位谢小姐安全送到家,他却将人送到了医院。挂号就医,医生用镊子将陷进廖小晴皮肉里的玻璃碎片夹出来,谢棠的伤口也做了包扎,额头上打了个补丁。等一切处理好,有空坐躺着发愣,才明白什么叫劫后余生。谢棠决定留在医院陪廖小晴过夜,向司机道谢,打发人走了。时间已经过了晚上十一点,谢棠站在过道上尝试着再次联系程越珩。他的手机已经开机了,但是依旧无人接听。谢棠洗了把脸回病房,廖小晴躺在床上没睡着,睁着眼睛望着雪白的墙壁,眼神空茫。看见谢棠,她又强撑起精神,恢复了点儿神采:“我脸上还带着妆,现在的样子是不是跟鬼差不多?”“我去给你打水来。”谢棠翻了翻包里,还有两片卸妆巾,谢天谢地,耳环也没弄丢。眉毛被擦掉,粉底被溶解,廖小晴对着手机照镜子,感叹自己又变老了一点,连心态也改变了不少。“以前不管不顾,觉得老娘天下第一,被惹毛了就敢跟人拼命。现在只想要安生日子,好平平静静地过我的生活。”谢棠想到她那一跪,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如果当时谢棠没有阻止,廖小晴为了息事宁人,真会跪着从魏翔胯下钻过去。此时听到廖小晴这番话,谢棠知道她是真对那个卷烟厂工人动了心。“你今天不该帮我的,冲动了。”夜里,谢棠躺在廖小晴旁边的空床铺上,两人都睡不着。“我也知道不该冲动,搞不好只会把自己搭进去,变成两个人一起挨揍。但是我就是不忍心……”谢棠枕着自己的手臂,闭了闭眼睛,“小晴姐我没有想要逞英雄,我就是……不忍心。”“知道了,没有要怪你的意思,是想要谢谢你呢。”廖小晴笑,“我还没那么不知好歹。”廖小晴接着问:“送我们来医院的是什么人?”“程越珩的司机。”“程老板?”廖小晴下意识想起一个人,她只在玉堂见过他一面,对方花大价钱叫戏班子返场,一掷千金。谢棠还曾指着他说,他曾说过要娶她。廖小晴从未当真过,万万没想到日后这两人还有纠缠。谢棠说:“是他。”“你……真是他的未婚妻?”廖小晴不确定地问。“我今天跟他回家了,也算见过家长了。”谢棠讷讷地说,心中还有诸多不确定和犹疑,却又说不出口。她冥冥之中感觉到,前方道阻且长。甚至不吉利地想过,她和程越珩之间不会太顺利。第二天谢棠见到了廖小晴的卷烟厂对象。身材微胖的男人,戴黑框眼镜,棉袄里露出一截格子衬衫的衣领,是讨喜的天生带笑的面相。廖小晴喝着他带的清粥,笑他是弥勒佛。谢棠看两人甜甜蜜蜜,自觉替他们掩上病房的门。再找医生开了点儿药,她就回去补觉。她几乎一夜没睡,挂着两个黑眼圈问医生额头会不会留疤。医生说:“不会,你平时多注意,按时换药,避免伤口发炎,等愈合了以后每天涂我开的那管药膏,一天三次。”谢棠千恩万谢。出了医院拦车回程越珩的公寓,用密码开了门锁,肩头的包取下来甩到一边,连弯腰解鞋带也觉得累,直接瘫坐在玄关的地板上。这时她才发现面前鞋架上,有一双醒目的红色高跟鞋。显然,这双鞋不是她的。屋里有人。从阳台传来的脚步声渐近。谢棠因身体的极度疲惫而呈现出一种麻木状态,思维和意识也慢了半拍,她的视线慢慢平移过去,率先映入眼帘的是修长笔直没有一丝赘肉的小腿,和殷蓝色的纱裙裙摆。直到完全仰起头,从下往上,看见一张叫人分辨不出年纪的漂亮脸蛋。与此同时,对方也在望着她。直到容心凝向谢棠先伸出右手。“是小谢吧?怎么坐在地上?快起来。”容心凝手腕上挂着玉色莹莹的镯子,极衬肤色,声音带着点儿温柔,“你好,我是越珩的妈妈。”原来先前程越珩说“我妈出去旅游了,等她回来会主动找你”,真不是玩笑话。可谢棠没想到会这样快。她惊慌失措,又受宠若惊,借着容心凝的几分力气从地上站起身,窘迫得脚趾抓地。“阿姨,我……你……您坐,我去给您倒水。”说完才觉不妥,她似乎颠倒了主与客,怕容心凝介意。好在容心凝只是关心她头上的伤:“你这是怎么了?”谢棠说:“骑单车摔了一脚,磕石头上了。”“这么冷的天就不要自己骑车出去了,有事让越珩送你,或者让他给你安排司机。”容心凝说完又问,“考了驾照吗?”“没有。”“有空还是要去把驾照考了,自己想走就走,也方便不少。”谢棠猜不透人心,却天性敏感,对方喜不喜欢她,从眼神、言语、举手投足处处可窥见。她不修边幅带着伤狼狈地和容心凝碰了面,给对方留下不怎么满意的第一印象,容心凝却似乎并不讨厌她。谢棠能感觉得出,这些关心是真心实意的。后来两人也没聊太久容心凝就要走,她本来还打算邀谢棠出去逛逛,见谢棠受了伤,就让谢棠好好休息。谢棠送容心凝下楼,风吹着头顶树叶凋零的悬铃木,也把她多次欲言又止的话吹散。“阿姨,您同意我和程越珩在一起吗?”她终于问。容心凝说:“在不在一起是你们俩之间的事,我没有要干预的打算,也没有横插一脚的权利。如果问我在这其中有什么私心,那就是想要我儿子快乐。他爷爷奶奶计较的门庭、背景、身份,对我而言都不重要。我只是平凡普通的母亲,在意他的喜怒哀乐胜过在意他的荣耀与成就。因他本就是天生的野心家。”容心凝看向谢棠,脸庞挂着一丝狡黠的笑意:“你和他谈恋爱想来会很辛苦。”载着容心凝的轿车绝尘而去,谢棠站在原地,满眼瑟瑟寒风,细想她最后那一句话,心里升腾起不安的情绪。手机“叮咚”一声,弹出今日新闻推送:程氏集团首席执行官程越珩与瑶芝深夜相会,今晨共进早餐。有图有真相,图中男女都露了一个侧脸。谢棠单方面认识瑶芝,她是今年才出道不久的女星,已经在好几档王牌综艺节目里当过嘉宾,有资源很强势,红得迅速。瑶芝真名齐耀芝,是齐氏地产的千金,这些也从来都不是秘密。03室内安静无声。程越珩深夜才回公寓,进门发现谢棠给他留了盏落地灯。他去主卧,床上的人大半张脸蒙在被子里,露出一个毛茸茸的发顶。程越珩将被子往下拨了拨,捏了捏她的鼻尖。他刚从严寒的室外进来,手冰冷,冻得谢棠无意识地皱眉,没两秒钟就醒了。“你回来了?”她揉着眼角问,“几点了?”“深夜一点半,你继续睡。”程越珩说。谢棠无语,暗自腹诽,刚才是谁在故意闹我?程越珩又轻轻摸了摸她的额角:“头上的伤怎么来的?”司机送她和廖小晴去医院的事,他其实知道,只不过不了解她具体因什么而受伤。谢棠抓住他冰冷的手指头放进掌心捂了捂,求饶似的说:“今天太晚了,明天再跟你说……如果你有时间的话。”程越珩拿上睡衣去浴室洗澡,出来发现谢棠坐在床头发愣。她叹了口气说:“现在反而没有瞌睡了。”程越珩是效率派,不喜欢将问题留着不解决:“那就跟我说说你的伤到底是怎么来的。”谢棠朝他张开双臂,是索求拥抱的姿态。床头灯如夏夜萤火般微弱,她陷在昏暗温暖的环境中胆子大了不少,将那点儿羞赧抛开,没什么不敢说:“以后再说。”程越珩:“……”夜里到底还是没说成。谢棠再次睡醒已经快到中午,本来以为程越珩肯定不在,下楼却发现他穿着一身家居服坐在客厅看电视。某卫视的寻宝探秘节目。谢棠的表情仿佛看见了外星人入侵地球此刻坐在她面前按遥控器,她迟疑地问:“你今天不上班?”程越珩舒服地靠着抱枕:“休假。”行,你说休就休吧。谢棠也不敢有意见。“你吃早餐了吗?”见程越珩摇头,谢棠又问:“那我煮两碗面?”她打开冰箱发现里面食材不多,只能做简单的。“可以。”电视画面切换成广告。程越珩换下一个台,婆媳矛盾家庭纷争,再换下一个,真假千金人生颠覆,再换,购物频道主持人情真意切高喊只要九九八,原价三千八百八,现在打入电话订购,前一百名顾客只要九九八!谢棠看着程越珩那张波澜不惊的脸,觉得有些违和,正偷偷笑,谁知他被购物频道绊住了手脚,再没有换台,回头正经地问她:“要不要买个锅?”原价三千八百八,现在只要九九八的锅。谢棠:“……”谢棠:“这是金子做的锅吗?”谢棠:“可以买,但没必要。”再换,购物频道变成王牌综艺。主持人慷慨激昂的九九八变成一群年轻男女的欢声笑语。程越珩似乎不挑剔,什么都能耐下性子来看两眼。谢棠站在开放式的厨房里,一边洗着西红柿一边也跟着瞅两眼。综艺节目里,游戏正进行到你画我猜的情节,三男三女两两组队。瑶芝比画,搭档来猜。她看到的第一张词牌是齐天大圣,反应迅速地翻起手掌往额头上一遮,又抓耳挠腮,模仿得惟妙惟肖。队友立即大声道:“齐天大圣!”第二张词牌是七仙女。瑶芝掰手指头,一、二、三、四、五、六,队友说:“七!”她点头,继而指着自己,队友说:“你!”她摇头,继续指着自己,队友说:“我!”她又摇头,踮起脚翩翩起舞,队友不确定地问:“七个小矮人和白雪公主?”时间到,任务失败。队友把数字七理解成七个小矮人,把台上起舞的姑娘误认成城堡里的公主。瑶芝气鼓鼓地拿着话筒:“我不是仙女吗!我不配吗!”主持人和其他嘉宾被她逗笑,个个乐开了花。她扮演孙猴子时俏皮可爱,是天底下最可爱的那只猴儿。她演七仙女时婀娜多姿迷人眼,公主也好,仙女也罢,她都担得起。西红柿鸡蛋面煮好了端上桌,程越珩吃一口就皱眉:“好咸。”“可能给你放盐的时候手抖了。”谢棠喜欢用筷子卷子面条放进嘴里,吹了吹,津津有味地吃起来。程越珩去她碗中夹了一筷子尝尝味道,咸淡适宜,汤汁可口。谢棠愣愣的:“还以为你会有洁癖,你不嫌我啊?”程越珩看了她一眼,淡定道:“都在一起了,吃口你的面怎么了?”谢棠呛得直咳嗽。最后只好两人分食她碗里的面条,将就着吃到五分饱。“看到新闻了?”程越珩突然问。谢棠心领神会,明白过来他说的是他和瑶芝被拍到的事。她说:“昨晚你俩上热搜了。”程越珩没有要隐瞒的意思,直截了当地说:“奶奶安排了我和她相亲,我拒绝了,没想到在酒店里会碰巧遇到。”谢棠信他的说辞,只不过听到程奶奶这么做,难免会觉得沮丧:“奶奶果然不喜欢我。”“她不是不喜欢你,只是她的立场决定了她会反对你跟我在一起。”“你呢?”谢棠问,“你怎么想?”程越珩说:“家财万贯时娶你,到了穷途末路,也没想放过你。”谢棠只当他开玩笑,毕竟“穷途末路”四个字,压根儿与他沾不上边。“今天晚上我们还回程家吃饭。”程越珩说。“那不是特地去讨人嫌吗?”谢棠皱着脸不太情愿,担心程家老太太会将她拒之门外,她会打麻将会拉二胡也没用,加不了多少分,人家只会嫌她那点儿小把戏上不了台面。“这次是我妈叫我们回去的。”听到是容心凝的意思,谢棠也只好答应。“还有一件事你还没说明白。”程越珩问,“额头上的伤到底是怎么来的?”谢棠为难:“一定要说吗?”“我猜你应该是惹麻烦上身了,麻烦说出来,两个人商量着解决会比你一个人闷在心里要好。”程越珩顿了顿,“而且我们不是正在交往吗,我当然会在意我的女朋友为什么会突然受伤。”谢棠先前不想说,是觉得没人会喜欢招惹麻烦,而且他工作忙,想来应该没有多少精力替她解忧与筹谋。今天听到这番话,说不感动绝对是骗人的。想想她当初用救命之恩做筹码,说要嫁给他,不就是想讹他,借他挣脱出泥潭吗?物尽其用,在C市,“程越珩”三个字就是最好的资源,她为什么不用?想到这里,谢棠果断将事情和盘托出,包括之前在玉堂魏翔对她的骚扰,也添油加醋说了一遍。程越珩越听到后面,眉头皱得越深。“我让小晴姐报警,但是她有她的顾忌。”谢棠叉了块果肉给程越珩,讨好地问,“您有何高见?”他说:“我会解决。”谢棠非常满意,很好,霸道总裁果然无所不能。傍晚第二次去程家,谢棠显然放松了不少。头一回去的路上,程越珩让她别紧张,她嘴上应着,抬头看天,黑云压城城欲摧。这一次还有心情主动放歌听,随机播放,有些沙哑的女声响起:“See the pyramids along the Nile,Watch the sunrise on a tropic isle(看着尼罗河畔的金字塔,注视着热带岛屿的日出)……”谢棠听完,问程越珩:“这是什么歌?”“《You Belong To Me(你属于我)》。”“好听。”可惜她英语差,有的歌词听不懂。上网查了查意思,最后两句是:乘着银色飞机跨越海洋,看见雨后的丛林,要记得直到你再次归来,你属于我。淡淡吟唱,给人一种天长地久的错觉。谢棠听着歌,坦然了许多。面对苏满渔时笑容变得更加自然,她照旧说:“奶奶好。”没有再为此去网上搜罗如何讨长辈欢心的漂亮话,尊重敬畏,但守着距离,不奢望对方待自己如珠如宝像个亲孙女。老爷子仍是笑呵呵的模样,对她说:“小谢来了呀,来来来,坐坐坐。”鹦鹉看见她说:“欢迎光临!欢迎光临!”戴着老花镜在平板电脑上跟网友打牌的老太太抬头,视线斜斜望向鸟笼子,不冷不热道:“这么会迎宾,不卖给饭馆当迎宾员太可惜喽。”程勋和容心凝夫妇恰巧踩在这个时间点进门。容心凝跟谢棠昨天才见过,待她亲近。程越珩的父亲程勋与谢棠是第一次见,程勋穿得过于随性,休闲款的大衣袖口上似乎还粘了一团橙色颜料,头发遮住双耳,脑后扎起一个三四厘米长的小辫子。在谢棠看来,他像一个艺术家,跟程越珩完全是两种气质。这父子俩似乎是谁也看谁不顺眼的状态,也没话聊。没到饭点,厨房还在忙。老太太心满意足地和了一手牌,放下平板电脑,叫程越珩上二楼。等到后来饭菜准备妥当了,也迟迟不见祖孙二人从楼上下来。也没人去问,没人去催。老爷子打开了他的宝贝古董收音机,调到戏曲频道,自己跟着低低地哼两句,沉浸其中,一根手指敲在桌沿打节拍。他忽然想起来问谢棠:“小谢你是不是也会唱?来两句,爷爷给你捧场!”容心凝和程勋同样颇为期待地看着谢棠,还有屋里的管家和阿姨们,个个留心着这边的动静。谢棠知道她这时候不能忸怩,大大方方开嗓子唱就是,藏着掖着,会叫人看笑话。她站起来唱了几句,身段佳,嗓子也好。“好,好,唱得好!”老爷子果然捧场,还给她鼓掌。谢棠反倒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了。门外响起车轱辘滚动的声音,谢棠诧异地转头望去,一架轮椅出现在门口。当年被老太太收养的第二个孩子,程家老二程伦,从小是个病秧子,天寒地冻的时节,连行动也不便。程伦面容清癯,瘦削得像根竹竿,却端坐得笔挺。程伦身后除了帮他推轮椅的私人助理,还有另外一个大腹便便的男人,叫程彰,也是养子,而且是头一个,名义上称得上是程家的大少爷。程彰与程伦,一胖一瘦对比明显,极好区分。一同出现时,甚至有几分喜感。容心凝悄声提醒谢棠:“胖的是大伯,瘦的叫二伯。”程彰笑着问众人:“今儿有什么好事,请戏班子了?在门外就听到有人唱戏。”他向前走几步,先给老爷子请安问好,看了一圈,像终于发现有谢棠这个陌生人。“你就是我侄子带回来的姑娘?”谢棠点点头,不卑不亢,说话时眼睛看着对方:“大伯好,我叫谢棠。”程彰问她:“刚才听见有人唱戏了吗?”谢棠说:“是我。”“哦,我侄子娶了你有福了。”谢棠不喜欢程彰说话的语气,趁机往容心凝身边躲了躲。家中多了两人,容心凝比先前话少一些,默不作声地斟茶。谢棠视线停在茶具上,想跟着她学一学,耳朵却仍听着那边的动静。老爷子正纳闷地问程伦:“木头笨重,怎么坐上了木轮椅?”被屋内的暖气一烘,程伦苍白的脸颊上泛着几分病态的潮红,咳嗽几声。程彰抢先一步,兴冲冲地替他解释:“我听说了,有个不明来路的老和尚给二弟算了一挂,说要找柏袈山的老楠木做轮椅,可以保他安稳地过个冬。二弟你也真是的,怎么什么都信,说不定人家诓你呢。”程伦笑了笑:“试试也无妨。”他看见餐厅那边摆着满桌子的菜都凉了,“爸,你们没吃呢?”老爷子说:“你老娘不下楼,吃不了。”管家叫人把菜撤下去,温着。容心凝问谢棠:“饿不饿?饿了先去吃块点心,一时半会儿可能还吃不上饭。”谢棠说不饿,容心凝说:“来,我带你去烤红薯。”她将程勋撇开,带着谢棠从侧门出去了。程家后院的一角,避风。容心凝找管家要了几根干木头,四个生红薯,一盒火柴。谢棠捡起草地上的枯枝,折成小段,用来当火引。把红薯放进刨出来的小坑里,加上木头,擦亮火柴点燃枯枝,摇晃的火苗逐渐变得旺盛。谢棠一瞬间仿佛回到还在玉堂的日子。她常常一个人生火取暖,再发会儿呆,时间久了就昏昏欲睡,坐着打盹儿。怎么也没想到,现在容心凝会陪她做这些。“冷不冷?”容心凝问。“不冷。”谢棠说,“屋里闷。”“对,出来反而舒服。”容心凝妆容精致,五官美而冷艳,谪仙似的人物,时不时用树枝拨弄着灰尘却也不觉得违和。“程彰说话我不爱听,以后他要是说你什么了,你也别往心里去。有些天生高高在上的人,最喜欢作践别人。”谢棠点点头。“我们很像,我十九岁开始在夜场当舞娘,跳脱衣舞。”都是前尘往事,容心凝不介意再提,“后来认识程勋,我们相爱了。跟他在一起并不容易,阻碍太多,但我不怕,原本就一无所有没什么好失去的,只图个开心,及时行乐,就答应跟他试一试。刚开始谈恋爱的时候我没想过我们能走到今天,没想到我们会有一辈子这么长的缘分。”她眼里有太多感慨,说起来时却平静无波。烤熟了的红薯被从灰堆里扒出来,谢棠闻到一阵香味。容心凝说要叫程勋来尝尝她的手艺,她说话时兴高采烈,像个想邀功的孩子。谢棠独自守着快要熄灭的火堆,想着要不要也留半个给程越珩。楼里突然响起刺耳的动静,是瓷器被摔碎,还伴随着几句气急败坏的训斥。是老太太的声音。分贝不高,谢棠也没完全听清,心却猛然悬起。她拍拍手上的灰,也不管红薯了,小跑着进了屋。程越珩刚好下楼,额头上被茶盏砸出来的伤口太过明显,不止谢棠,一屋子的程家人也都愣了。老太太再凶悍,也没对亲孙子出过手。这是第一次。谢棠和程越珩的视线在空中撞上,她除了担忧,还有一瞬心头涌上难言的隐痛。她额头的伤正快速愈合着,藏在头发下,不露端倪。他的伤口也在差不多的位置,新添的,是最亲近的人给的,不能躲避。那天,谢棠没吃上亲手烤好的红薯,程越珩也没尝到一口,他拉着她走出了富丽堂皇的程家。04没过一个小时,圈子里的人都知道了,程越珩为了一个戏子同家里老太太闹翻了。他老子程勋是个情种,为了容心凝,曾一度成了别人眼中的笑话。都说程越珩是有样学样,要步后尘。谢棠不知道外面的狂风骤雨,在公寓里研究几位越剧大家的作品,一遍遍地听,一遍遍地琢磨。程越珩问及她以后的打算,她摇头说不知道。他于是给她出主意:“不如选择一位好老师,去拜师。”谢棠说:“人家不一定会收我。”“你还没去试过,怎么就知道了结果?”思想来去,谢棠觉得程越珩的话在理。她开始动了心思去准备。程越珩到家的时间越来越晚,好几次直接睡在公司。他中途犯了胃病,郑子邺来家里替他拿药,谢棠才知道这事儿。郑子邺说,休息不好,三餐不定,以前就进过医院,这次也是早晚的事。谢棠被吓了一跳。晚上程越珩终于回来睡觉,黑暗中她搂着他的脖子,忧心忡忡:“你知不知道什么叫英年早逝?”“这是咒我呢。”程越珩声音困倦,沾枕头就睡。“我厨艺不错,做饭好吃,这你是知道的,你要是不介意,我可以每天中午给你送饭,督促你准时用餐。”程越珩模模糊糊应了声:“好。”第二天谢棠就付诸行动,公寓附近有地铁口,出行方便,她带着煲好的汤和可口的饭菜乘坐地铁去程氏集团见他。十分钟左右的路程,悠闲地刷刷手机,网上瑶芝与程越珩的绯闻再寻不到半点儿踪迹。谢棠心情大好,脸上不自觉带着笑,一路走进程氏集团。被拦下了,才醒悟没有预约她根本见不着人。“小姐,请问你有什么事情?”“给……给程越珩送饭。”这话说出来不像是真的,果真,前台工作人员也不信。谢棠打程越珩电话,没人接。谢棠尴尬地站在原地,想起来问:“你听得出来你们程总的声音吗?”工作人员一头雾水。谢棠手机里有段音频,今早赶在程越珩出门之前逼他录的:“我会按时吃饭,按时休息。人不是工作的机器。我如果不听谢棠小姐劝告,英年早逝,名下全部财产归她所有。她将吃我的,用我的,花我的钱包养年轻帅气的小鲜肉。”两个工作人员感觉如有两道天雷从头顶滚过,等谢棠进了电梯,也没缓过来。很快,谢棠还未进门便觊觎程总家产的事情,在程氏集团的员工群里传开,吃瓜群众个个八卦。谢棠只知道程越珩的办公室在八十五楼,出了电梯,茫然地打量环境。前方一扇门猛地被拉开,里面的人怒气冲冲地迈步出来。谢棠没见过程越珩盛怒之下的样子,这是头一次。凛然的压迫感,叫她一时忘记了说话。等她回过神来,他又进了隔壁的门。身后匆匆追出来几个西装革履精英打扮的男人,孙文霖在其中,他倒发现了她,走上前来:“谢小姐。”谢棠说:“我来送饭。但是……好像来得不是时候?”刚爆发的火山,温度灼人,方圆百里,皆不宜靠近。“太是时候了!”此刻孙文霖看她的眼神就像看着一个有降温奇效的冰袋,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镜片上反着光,“刚开完会正好到了饭点,程总也该饿了。谢小姐,您快进去。”面前的门虚掩着,没有完全合上,留了一条两指宽的缝。谢棠敲门,等了等,里面飘出来一个极不耐烦的声音:“进。”程越珩以为是底下部门的人来送新方案,却不见人,门缝里先伸进来一只手,手里拎着白色的保温桶,上面画着肥墩墩的棕色浣熊和小青蛙在跳绳。“程总,你该吃饭了。”谢棠冒出头。程越珩看见她,空荡荡的胃似乎起了反应,他突然感觉到饿。热汤香浓,饭菜精致。程越珩挑剔,谢棠做饭时花费了不少心思,讲究色香味俱全,她甚至觉得被这样磨砺一段时间之后,她可以去大饭店里应聘当厨师。看她如释重负的样子,程越珩觉得好笑:“你干什么?”“松了口气。”谢棠直说,“从电梯里出来就看见你发火,心里有点儿害怕,担心我无辜受到牵连,那我可真是太冤了。”“我又不是神经病,不是看见一个人就发火。”“工作上遇到问题了?”谢棠说,“不过你跟我说了,我可能也听不懂,帮不了你什么。”“你给我送饭就帮了很大的忙。”“这话我爱听。”恋爱过程中,不是每个人都能站在伴侣一方的立场上珍视对方的付出的。谢棠望了一眼落地窗外,白茫茫有什么降落,原以为是雨,走近了看发现是下雪了。势头不大,轻飘飘地落在窗上,立即消融了。程越珩也问:“下雨了?”“是下雪啦。”谢棠趴在窗上张望整座城市。程越珩吃完,拿起办公室里备用的雨伞:“我送你下去。”“不用了,你忙吧。”“走动走动有助消化。”“那好吧。”两人进了电梯,程越珩看手机,发现有一个来自她的未接电话。“你打电话给我了?”“当时才知道,没有预约进不来。”“正好带你下去刷脸,以后没人再拦你。”程越珩把孙文霖的号码发给她,“以后要是联系不上我,也可以找他。”午后闲暇时间,一楼大厅里来来往往的人多。有意无意,都偷瞧那从专属电梯里走出来的一男一女。男的大家熟悉,是他们的顶头上司。女的瞧着眼生,不是以前常来串门的鲁四,也不是新晋的国民女神瑶芝。只有前台的两位工作人员,听过那段音频后,已经心里有数。程越珩经过时,他们站得更加挺拔精神,面带微笑鞠躬问好。谁知程越珩走过去了,又退回来,两人脸上依旧笑着,心里开始打鼓。程越珩盯着其中一个人的手,问:“那是什么?”对方惊愕不已,顺着他的视线看到自己手背上的暖手贴,其四分之三藏在工作制服里,还有四分之一不小心露了出来。这眼睛也太毒了。“程总对不起。”前台工作人员惶恐。“还有吗?”程越珩问。工作人员微怔之后,立即反应过来,从包里翻出两个新的给他:“有的。这是一次性的暖手贴,可以直接握在手里,不会烫伤皮肤。”“谢谢。”“您不用客气。”程越珩把要到的暖手贴转身交给谢棠:“外面冷,撑伞手会冷。”他说得再平淡不过,却在人心里搅起巨波。她想起有一次听娱乐广播,恋爱大师教人恋爱,如何让一个女孩儿为你降落,雨中倾斜的伞,感冒时喂到嘴边的粥,傍晚回家路上十块钱买下的一枝玫瑰,她从此降落在你湖心上的舟,不愿再离开。谢棠握着暖手贴,也说了声谢谢。程越珩叫住一个熟面孔:“让人把一楼大厅的温度适当调高点儿。”05雪断断续续下了一星期。谢棠风雨无阻,每天中午去程氏送午餐。除此之外,就不再出门。她给看上的一位越剧老师写长信,在信中详细介绍了自己的情况,希望拜在她门下。就是不知老师能不能看上她。拜师这事儿,徒弟先选中了师父,师父也要看得上徒弟,两相情愿,才能成。其间廖小晴找过谢棠,说魏翔遭了报应,在赌场输得倾家荡产。C市不比玉堂,没人卖他面子,拿不出钱,就要用别的来换,据说他连夜逃去了东南亚。程越珩虽然没提过,但谢棠心里清楚,他恐怕在背后推波助澜使了些手段。“你和你家那位……感情还稳定吧?”廖小晴打心底觉得谢棠和程越珩的这段感情不靠谱,门第之差是婚姻难以逾越的鸿沟,从古至今一贯如此。都说二十一世纪了,真爱至上,讲究门当户对是思想糟粕,可事实如此,灰姑娘的故事终究只是故事而已。廖小晴怕问多了,谢棠会为难,于是点到即止。谢棠说:“我跟他很好,只不过年底他很忙,没有什么时间陪我,我能理解。”她年纪不大,但也不是黏黏糊糊撒娇要男朋友陪的个性,一个人独处同样能找乐子。楼下不远处有两个小孩儿在堆雪人、打雪仗,谢棠坐在飘窗上饶有兴致地看着,笑着说:“小晴姐,祝我们都恋爱顺利,现在在谈的感情有个圆满的结局。”又过几天,谢棠发现程越珩的工作似乎真的出了重大问题,他极致的加班忙碌之后,是极致的空闲。自从前天晚上回来之后,一直没有再去过公司。谢棠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闷在心里没打听,自己反倒关注起了财经新闻。而且她成了程氏集团的死忠粉,一天要点开他们的官方微博看十几次。分明知道即便集团内部波谲云诡,外面的人很难窥探到一二,看到的或许也只是假象,可还是忍不住关注着。程越珩不工作时爱好颇多。他有时同谢棠下象棋,谢棠一般撑不过两分钟,换成五子棋后,能拖到三分钟;有时手机斗地主,一代雀神程家老太太磨砺出来的好苗子,自然战无不胜,就没输过;有时同人组队玩手游,他是新手,开着队伍语音,队伍里的小朋友用方言骂他菜,谢棠听见,一口水差点儿喷出来;最无聊的时候,他在扫雷。晚间如果他不去健身,就跟谢棠看电影、看电视,古今中外,好坏不挑。他将她当作抱枕,或是猫,恨不能团成一团,塞进怀中取暖。屏幕上在放恐龙的纪录片,形单影只的火盗龙被浪潮卷到小岛上,进入矮驰龙的地盘,小岛危机四伏。火盗龙潜伏在矮驰龙附近,紧盯自己的猎物,伺机而动。程越珩看得认真,谢棠躺在他怀里偷偷看手机,论坛里的金融大佬正在分析程氏最近的变动。据可靠消息……程氏高层大换血……首席执行官……怕程越珩发现,谢棠每次装作不经意地快速偷瞄两眼,看到这些字眼。最后还是不慎被程越珩逮住。“老看什么呢?”他一把夺走了她的手机。谢棠慌慌张张想抢回来,他右手扬得老高,她趴在他身上,仍够不到。程越珩在她的干扰下匆匆浏览完页面,然后扔还给她。该看的,都看完了。谢棠既窘迫又不好意思,而他依旧老神在在,继续看白垩纪弱肉强食的恐龙世界。迅猛龙用前肢攫住了原角龙的头,锋利的脚趾勾爪刺进它的腹部,嘶吼声惨烈。程越珩视线平视前方盯着电视,嘴上却说:“想知道什么,还不如直接问我。”“为什么不去上班?”“我失业了。”谢棠觉得“失业”两个字从他口中说出来,莫名有种荒诞感。“难道分析帖上说的都是真的吗?”“百分之三十是真的,百分之七十是假的。”程越珩说,“两次决策连续失误,导致公司利益受损,董事会追责,我引咎辞职了。事情没办好,就要承担责任。”他三言两语概括了全貌,谢棠知道事情远没有这么简单。昨晚她还接到了容心凝的电话,容心凝让她多陪陪他,这段时间他不会太好过。那日砸碎的茶盏,似乎预示着有什么破碎了,裂痕产生,难再修复。两位老人家,如今仍是程氏最大的股权持有者,失去他们的助力,关键时刻程越珩如履薄冰。“明天小年,我们要不要去看望一下奶奶?”谢棠问程越珩。“你该出门走走了,不然会发霉的。”她说。谢棠每日替程越珩额头上的红肿上药,总会感同身受有些心疼。他是程家两位老人一手带大的,好比手掌心的软肉,不见面时尚且能忍,一旦看见了怎么会不动容?然而现实却是,第二天,谢棠与程越珩顶着雪花,连程家院前的大门都没能进去。老管家站在铁栅栏内撑着伞,神色为难地告诉程越珩:“老太太发话了,说不让进。”程越珩跟管家说:“我再站着等等。”这场面,比演电视剧还苦情。他叫谢棠去不远处的亭子里避风避雪,谢棠思量过后说:“我要是走了,就显得我既市侩又不义,好像我跟你只能同甘不能共苦。”程越珩说:“奶奶在屋里能看到门口,你不在,门兴许能早点儿开。等门开了,我再叫你。”“那咱们就劳燕分飞了。”谢棠在亭子里坐着,石板凳冰凉,但又比站上两小时要强。旁边有棵老樟树,枝丫伸到亭子顶上,呼呼摇曳着。她不停地轻轻跺着脚,鼻尖和脸庞仿佛失去了知觉,只有眼睛微眯着,看着程越珩的方向,雪中的黑色背影颀长。刚才两人还跟开玩笑似的,她装作心大,他也面上未曾显露,实际上和程老太太闹翻,他心里不知道会有多难受。四十分钟后,程越珩没等到大门敞开,等到了大伯程彰和二伯程伦。一见这情形,程彰满脸诚恳地安慰了程越珩几句,说看见老太太一定替他求饶,一定求到老太太心软。程伦出行依旧坐在他的柏袈山木轮椅上,膝上盖着线毯,形销骨立。寒冬难熬,面色一日差过一日,往年他去温暖的地方过冬,除夕夜团圆饭的饭桌上他经常缺席,今年迟迟还未动身。一声轻微的响动,一串佛珠从线毯里掉出来,落在雪地上。程越珩立即俯身捡起,被人攥在手中捏了那么久的木珠,触手仍然冰冷。程越珩将东西还给程伦:“二伯。”“小珩,跟我一道进去。”“外面冷,您先进去。”程越珩说,“我再等等,等奶奶气消了再说。”程彰和程伦进了院门。“老二,你看这次老太太是不是来真的?”程彰问程伦。程氏集团内部关系错综复杂,有不少旁支的势力,不过当家做主的仍是两位老人。这次程越珩出现决策失误,手底下的团队出了岔子,集团内部有了反对的声音。可如果有老太太的支持,那些反对的声音也就算不了什么,蚍蜉不能撼树。但倘若没有了那老太太手里的股份做后盾,就又是另外一种完全不同的局势了。程彰琢磨:“她真舍得?程越珩可是她一手带大的。”程伦沉默良久,说:“人心各有不同,就看她更看重什么。”他在程家待了这些年,接触到的这些人里,有谁能不看重权势?程彰笑道:“人生在世,求的就是权势富贵。”仔细想想,又还真有一个意外,“咱们三弟可是老太太的宝贝疙瘩,当年为了娶容心凝差点儿什么都不要了。”“如今看来,老三是个情种,他儿子也不差。”后来,雪势渐大。谢棠回到车里拿伞给程越珩送去:“你好歹把伞撑着。”程越珩淡笑:“这样苦情剧就不够苦情了。”他头发上覆了一层白,睫毛上也有雪花。谢棠去够他的手,手指冻得通红,像一根根冰棍,她给他捂了会儿,才想起包里还有暖手贴。谢棠今天出门前没有想过会遭遇这些,未做足准备,包里就放了一个。“我说话你可能不爱听,我觉得……今天奶奶不会给你开门了。”谢棠撕开暖手贴,塞进他掌心。“我早知道进不去。”程越珩说。谢棠惊讶:“那你还站在雪里等?”“她护着我长大,我却伤她的心,得吃些苦头。”谢棠听了心里不是滋味,他这是在惩罚自己。“饿了没有?”程越珩问,“今天过小年,带你去吃好吃的。”那天他们吃的是法国料理,每道菜都精致,谢棠反而吃得不尽兴,觉得束缚。以前她在玉堂过小年喜欢去老街上充满人情味的小店,偎在炉火边吃碗热气腾腾的牛肉面,再来几颗汤圆,芝麻馅儿的,桂花馅儿,都有。“不合胃口?”程越珩的声音把谢棠从回忆里拉出来。“也不是,感觉吃不太习惯。”“下次换别家。你有没有什么特别喜欢吃的?”“烧烤和啤酒。”谢棠随口道。没料到他认真点了下头说:“行,我记住了。”结账时遇到一个人,程家隔了老远的远房亲戚,估摸着是个打酱油的小人物,程越珩只觉得有几分眼熟,具体名姓又一时记不起。对方跟程越珩打完招呼,掏出卡替他们结账,阴阳怪气地说今时不同往日,钱要省着点儿花。程越珩接过他的卡,看了眼他的啤酒肚,对服务员说:“这位先生喜怀麟儿,今天请在座的所有客人用餐。”……出了餐厅谢棠还在笑:“你好毒舌,以后我可不敢跟你吵架了。”“我会让着你的。”程越珩说。下午程越珩说去骑马,问谢棠的意见。她想让他放松放松心情,欣然答应。两人开车去了马术俱乐部。程越珩以前经常光顾那家俱乐部,与那里的老板和负责人相熟,他大概几个月前预订了一匹纯血马,算算时间,最近该到了。问起来,相关负责人却为难地告诉他:“马被齐先生要走了。”“齐闵?”“对。”负责人说,“他太霸道了,非要您这匹。还说您之前付的定金,他双倍还你。程先生,您看……”“算了。”程越珩面无表情。谢棠不会骑马,她坐上去,程越珩牵着马带她走一圈。仍有雪花飘飘扬扬,岸边杨柳垂着光秃秃的枝条。“齐闵是谁?”谢棠问。“齐耀芝,也就是你说的那个瑶芝,她的大哥。”谢棠明白过来其中的关系,对方多半不是真的看中了马,而是为了硌硬他。见风使舵的人多,落井下石的人也多。连着遇到不开心的事儿,谢棠不想把坏心情带回家,提议道:“待会儿再陪我去大剧院看看怎么样?”她用手机查了查,今天大剧院还真有演出,排了《游龙戏凤》和《武松打店》两场戏。她在网上买好票:“你不会觉得烦吧?”——送命题。“爷爷爱看戏,以前陪他听得多了,现在陪你也一样。”今日剧院里冷冷清清,观众并不多,开场之前仍有半数的座位空着。谢棠去找洗手间,路过了演员老师们的休息室。门口站了个圆脸的年轻女孩儿,脖子上挂着相机,手里捧着大束香槟玫瑰在等候,应该是其中某位老师的忠实粉丝。谢棠犹豫地走过去,问她:“你好,你能卖我一枝花吗,只要一枝就可以了。”女孩儿爽快地抽出一枝:“送给你,不要钱。”“谢谢。”她不要钱,谢棠从口袋里摸出一颗润喉糖给她。谢棠的手机振动了一下,是容心凝的消息,二老今年不准备在家过年,受程伦邀请,打算跟着他一道去暖和的地方过冬,将养身体,大后天就出发。而容心凝和程勋夫妻俩也早早计划好了旅行,如今只剩程越珩一个人落单。容心凝的口吻,像白帝城托孤。谢棠看着短信哭笑不得。她回到程越珩旁边的座位上,双手背在身后。戏还未开场,大厅昏暗,墙壁上亮着几盏光线昏黄的灯。“藏着什么?”程越珩视线往她身后看。谢棠凭空变出一朵玫瑰,在他面前画了两道弧线:“神奇的魔法啊,让我们忘掉不开心吧。”程越珩果然被她逗笑。“今年你跟着我一起过年吧,我带你回家。”谢棠说,“你答应了?”“谁说我答应了?”“收了我的花,就算你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