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店关门早,雷明紧赶慢赶,买了两板退烧药和给自己消肿化瘀的红花油。再回去,罗家父子在院里收拾做豆腐的木桶架,他犹豫着,正巧罗阳往他这边看了眼,于是他把药往矮墙上一放,走了。罗阳和雷明不对付,但知罗慧和他往来颇多,于是一看到药就明白了七八分。他这个妹妹不娇气不柔弱,连生病也要硬撑。他想了想,把药拿进屋,床上的人却已经睡了。第二天起早,他叫罗慧吃药:“过年了可别病怏怏的,爸嘴上不说,肚皮里会有意见。”罗慧知道父亲的意见来自哪,她一病,家里碰冷水的家务活都要母亲来做。过年对小孩而言是消遣,对大人只是忙碌中偷得的补偿,她在家年纪最小,但为了一顿年夜饭,要准备的仪式和要完成的琐碎人人有份。她翻了个身,把被子拉过头顶,像是要试试自己和风寒到底哪个更厉害。直到母亲拍拍她,给她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豆浆。豆浆清火暖胃,她喝完,发了点汗,终是过意不去下了床。等到下午烧退了,她就去池塘边洗豆腐袋。池水冰冷,但她有点高兴,雷明能靠自己从难受挨到不难受,她也能,说明她的身体素质尚可。事实上,她宁愿自己生病也不愿母亲生病,所以她又开始大包大揽,揽得罗阳嘲讽她实在是劳碌命。除夕一过,她和母亲去大姨家帮忙招待拜年的亲戚,亲戚们听金珠炫耀她的期末成绩,夸她本事天大,一对种田的夫妻竟生了个吃墨水的女儿。罗慧不敢自吹自擂,也不好故作谦虚,笑了笑去院子里透气。陈有志兄弟俩站在井边抽烟,冲她招手:“别忙活了,罗阳呢?”“他去金家村了,顺便给外公送个新烟斗。”陈有志哦了声,想起件事:“你们今年没在陈江华家过年吧。”“嗯。”“他家是挺势利眼的,之前巴着你爸的力气,面子上多亲热,攀上高枝就瞧不起人了,初二那天我看见胡汉上门拜年,陈清娟有没有跟你说过他来干什么?”罗慧没听清娟提起,也不知表哥怎么知道胡汉的身份和名字。陈有强见罗慧一脸无辜,推推他哥:“行了,陈清娟还能什么都往外说?你也是,人不要你就不要你呗,之前和她说话也没超过十句,被拒了倒惦记这么久。”“谁惦记她了。”陈有志被弟弟说得黑脸一红,“我就是……”“你就是出师太顺利,又去其他镇上开了打铁铺,不缺钱不缺活就缺个老婆了。”陈有强说完便笑,罗慧也笑,只是略显勉强。她开始希望罗阳早点回来,要是他在,表哥就会和他而不是和她说这些话。而另一边,给外公送完烟斗的罗阳,此时正坐在小马扎上和孙浩聊天。“我没骗你吧,这里的生意真的不错。”孙浩年前光卖馄饨和面条,就把置办小车煤炉的本钱赚回来了,这会儿工夫卖了几斤蜜枣花生,两个陀螺一个风车。他难得在罗阳面前挺直了腰板说话:“你和建明都要读书,我不读,多亏雷明给我指了条路。虽然金家村车次会变少,但这里赌博的人多了,以后也是个小集市。别说吃食摊代销店,就连在路口望风防抓赌的人都有外快拿。”罗阳哼了声:“这么说你该给雷明磕两个响头。”“那多见外,再说他也不会受。”孙浩想起当初他提点自己,吃食生意没有店面,需要垫的本钱就少,但新摊容易被老摊挤,所以脸皮要厚,马屁要拍,拿出手的东西还得干净实惠,“好在我摊位不大,他们也没太为难我,加上雷明奶奶也在这,前后帮了我不少忙。”罗阳轻嗤:“她要想帮你,不教你煎馒头卖馒头?”“卖馒头要备馅料调面糊,又翻又炸又切,比这难多了。”孙浩笑笑,“再说我要真跟她卖一样的东西,不就成忘恩负义了吗?”罗阳听着听着不免想到自己,相比之下,成天浑浑噩噩的是他,没学业没进账的也是他。他坐不下去,起身要走,孙浩立马给他装了蜜饯:“阳哥,这些你带回去吃。”“给你的雷哥吧。”“他是他,你是你,你们都帮过我,我都记着。”罗阳不肯白要,把零钱硬塞进他的铝饭盒。孙浩拗他不过,临走时问他:“建明说你和他姐闹别扭了?”“……”罗阳皱眉,“要他多嘴。”“那你……还追建兰姐吗?”“她眼里没我,我再追有什么用。”罗阳一想起这事就心烦,“开学了再说吧,她有的是人接送,不缺我一个。”罗慧察觉罗阳从金家村回来就拉了张脸,她问他怎么了,他不说,她也放弃追究,去陈秀春的院子里喂鸡。雷明正月初五带奶奶出了门,她主动接下照看的任务。她在天黑前把鸡喂了,又把吃完剩饭的狗拉到棚子底下。去年冬月有人偷狗卖肉,村里被偷了两三只,陈秀春就让雷明做了狗绳,不让它们晚上出去乱跑。正当她把一切收拾妥当,陈秀春却回来了。她一见罗慧就高兴:“呀!你在!”罗慧意外他们怎么只玩两天,陈秀春诉苦:“在外面哪有家里好哟,雷明真是败家,开到快出市了说要住什么宾馆,就租张床搭搭脑袋,好几块钱一天,我心疼得整晚没睡,差点牙疼上火。”陈秀春对此行极不满意,罗慧听完,劝她说这是雷明大方,想让她见见世面,陈秀春摆手道:“我都这把岁数了,不见世面也没关系。倒是你,该跟他出去看看,市里的路不一样,那些灯呀旗呀都特别漂亮……”她突然止住话口,因为路口已经出现雷明的身影。她朝罗慧使了使眼色,开门进去。雷明:“奶奶一回来就急着骂我。”“没有,她挺高兴的。”“她在路上已经把我骂得狗血淋头了。”“……”其实雷明也意识到正月十五前出去是个错误,因为有很多店面没开门,但他初七以后要出车,再没空闲时间。他把手里的袋子递给她:“买了点糖。”“很贵吧?”“还行。”罗慧探究:“你现在怎么财大气粗的。”雷明笑,由她拿过袋子抓了两把。“我给清峰哥一点。”“你都拿着吧。”雷明没接她递回来的,想起停完车经过陈江华家时,见院子里有不少人唯独没有陈清峰,“他不在家吗?”“嗯,他去他大伯家了。”两个人再聊几句,雷明进屋,被奶奶逮着又是一顿数落。她知道他孝顺,可如果这些孝顺等同于乱花钱,她还是不敢享用。雷明理解奶奶的心情,她反应这么大归根结底还是因为穷。因为穷怕了,所以什么都不能失去,去哪都还是不自由。陈秀春看着他,问了不知重复多少遍的问题:“你到底在外面赚了多少钱呀?”雷明照例把数字报出口。陈秀春沉默,半晌又下结论:“所以你被打还要继续干。”雷明当然要继续,毕竟这点存款离他的最终目标还远得很。他的假期比别人更早结束,哪怕开了学,他也始终保持半工半读的状态。他像摇上车窗玻璃一样摇上了自己的心。除了打工和读书,再没有事情可以分散他的注意力。老师眼睁睁看着他的排名从二十来名到三十来名,把他叫到办公室:“你家里的人身体好点没有?再这样下去你的成绩没眼看。”雷明不能驳老师的面子,听完安分了一阵,等老师对他的关注少了,他又故态复萌。渐渐地,对他有意见的不仅是老师,还有同学。周一回校上课,他座位上的书会乱成一团。他明明已经上交的作业本,老师没改反而重新出现在他的抽屉,课代表一句忘了或漏了,未交的纸条上就会出现他的名字。更过分的是,有时他不跑夜路长途,周四周五回校睡觉,宿舍的门竟反锁得比熄灯铃还早。他在外面等得周围安静无声,气不过开始砸门,一直砸到边上寝室都出来看,值日的大爷上来发火,他的下铺才会小心翼翼地从里面打开。他知道这一切的背后是有人看他不顺眼。看他不顺眼的人召集班里同学一起针对他,被针对的他也不能坐以待毙。有次周五放学,他把始作俑者堵在巷子里,找他讨要说法,对方有意为难,他也不屑,两个人动起手来一输一赢,结果周一开学,输家赢得了同情,赢家则被泼了浑身的脏水。他的特立独行和蛮横粗鲁招致了越来越多的议论,他索性也不打算和班里的同学建立所谓的同窗情。他开始将重心放到车队——他有驾驶证,技术好,还愿意带人,十里八乡就没有他不熟的地方。再加胡汉结钱时为了鼓励和笼络人心,总把他树立成先进,而他不端架子不说空话,和大家更能打成一片。久而久之,所有人都把他当成车队的二把手,全然忘了他是个还要考试的高中生。一年半的时间,雷明记不清自己考了多少次试。他只记得从冬到夏,从高一到高二,胡汉的车队从个位数变成了十位数,他的存款也从百位数到了千位数。房子有了。这是他的第一反应。尽快动工。这是他的第二打算。他细细谋划着新房的面积,所需的工期和材料,有了底之后再跟奶奶商量。奶奶听完,终于不再打击他的士气,只是说:“七八月太热,大家干活容易累,我给他们烧饭也吃不消,往后延一延。”雷明不想往后延,放暑假他还能在家砌砌砖,再往后延就开学了。他去镇上找了人择日子,最后定在九月八号,农历八月二十,正好白露当天。陈秀春瞧他跃跃欲试,提醒他不能冲动浮躁:“离开工动土还有两个多月,你好好的,先把期末……”“先把期末考试考完,我知道。”他见她洗完脸又梳头,“你要去哪?”“去庙里,替慧囡拜拜菩萨。”中考临近,他算着日子:“不用拜她也能考好。”“你懂什么,心越诚福报越多。”陈秀春想他难得在家,“陪我去一次。”“不去。”“就去一次。”雷明觉得奶奶的毛病加重了,特别是今年以来,真是日里夜里菩萨殿里。一小时后,他手里握了个开过光的好运符,又被奶奶催促:“我去经堂那边找人说说话,你快给她送去。”来殿里走的是田埂小路,雷明没骑车。他慢吞吞往回走,一直走到罗慧家门口,看见她正和陈清峰在说话。“别紧张。”陈清峰鼓励她,“正常发挥就行。”罗慧在预考中已经拔得头筹,不仅让老师十分满意,自己也多了几分底气。陈清峰看着她,很难想象她在最后的冲刺阶段还在收破烂。“我爸说我要向你学习。”他由衷欣赏她的毅力,“你可比我厉害多了。”“等分数出来才知道厉不厉害呢。”罗慧谦虚,说完看见不远处的雷明。陈清峰跟着转头。雷明清清嗓子,走过去递上黄符:“这是奶奶给你求的。”“谢谢奶奶。”罗慧接过,笑了,“清峰哥刚也给了我一个。”她从兜里掏出来给他们看。陈清峰说:“我这可是自己求的。”他说完便笑,笑完便走。雷明站在原地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直到罗慧出声:“你放心吧,我一定好好考试。”雷明点头。“祝我心想事成吧。”雷明对上她明媚而干净的笑容,有那么一瞬,他很想伸手去拥抱她。最后,他什么也没做,只是在离开前清晰而郑重地说:“你一定会心想事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