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雷明头疼半夜,此刻听见一声高过一声的公鸡叫,痛苦地翻了个身。他先前被水塘边的棒槌声吵醒过一次,下床撒了泡尿继续睡了,这会儿公鸡扯着脖子不依不饶,让人生出宰了它的冲动。雷明正盘算着怎样把它从矮墙上一脚踹下,怎样用磨得锃亮的菜刀吓破它的鸡胆,咚咚两下敲门声却震碎了他的恶念。陈秀春站在门边:“你个小王八蛋真是天生的懒骨,再睡头都睡扁了!”雷明烦躁,陈秀春走过来,用她那刚晾完衣服的湿漉漉的手揪住了他的耳朵。雷明一个激灵,歪头坐起的同时扯过枕头回击。陈秀春不防被他砸了满脸,低骂着一手抓住枕头,一手摸他的后背。她摸到他湿淋淋的汗:“你傻啦,热不知道扇风?给你的扇子呢?”雷明睁开眼,看见奶奶肥胖的红彤彤的脸庞。不等她开口,他的手左抓右摸,然后移到床边,弯腰,把掉下去的稻秆扇捡了起来。陈秀春伸手抢过,把扇子掉了个个,用扁平的竹片尾巴抽了下他的胳膊:“个小祖宗,赶紧起来喝粥!”陈秀春每天都会煮粥,但煮粥耗时,还有其他活要干,她就经常往灶膛里塞了足够的大柴再出门。她总是挎个脏衣篮,拎个空桶,像一只矮胖的老母鸡般迈着小步去塘边。陈家村一共有三口水塘,上风塘用来洗衣服洗菜,下风塘供人刷马桶浇田,还有一口荷塘,离得最远,陈秀春并不常去。近来天晒得厉害,上风塘的水位一天比一天低,能用的埠头就越来越少。什么东西都是少了就贵,就要抢,于是水塘也成了女人们的战场。陈秀春住得近,按理不怕抢不到,但她喜欢和那些年轻的姑娘媳妇叽叽呱呱,因此每每听见棒槌敲衣服的声响,就急匆匆地赶过去。今天她去的时候,埠头上已经挺热闹。以往大家都蹲在石板上够着水面洗,如今水浅石板高,她们便挽起裤腿站到塘里洗。陈秀春等了会儿,把脏衣篮放一旁先占个位,再拎着空桶去隔壁的姚村称塑料珠子。称完珠子回来,天亮得有了热气,埠头旁也换了一批人。这批洗衣服的媳妇里,数陈顺发的媳妇金珠闲话最多。她一会儿埋怨中风的婆婆前世不修,一会儿嘲笑谁家的女儿说了几次媒还不成功。陈秀春跟她斗嘴斗惯了:“你还有脸笑别人,你不也二十好几才嫁人。”“所以嫁得晚就没好运气啊,投身到陈顺发这样的烂人家。”她阴阳怪气道,“雷明他奶奶,你当新妇年纪也不小吧。”“不小,二十七。”陈秀春并不遗憾,“但我四十九当了婆婆,五十当了奶奶。”金珠嘲笑道:“你这婆婆就当了一年。”“一年怎么了?”“说明你当得不好呗,难怪媳妇要跑。”“嘿!”陈秀春挥起棒槌,金珠却不怕她,拎起篮子扭着屁股走了。陈秀春忿忿地骂她没大没小,旁边的人都笑着劝她。“你又不是不知道她那张嘴,一开一合跟吐珠子似的,跟她妹妹像是两个妈生的。”这话倒没错,陈秀春在村里待了几十年,谁家娶的媳妇,啥模样啥脾气她都门清。顺发家这几年日子过得不如意,她不和金珠一般见识,至于金珠的妹妹金凤,嫁给了村里的外姓户罗庆成,自始至终都是个闷葫芦。陈秀春想起那个病恹恹的苦命人:“那什么,金凤还躺在家呢?”“躺着呢,这么热的天怕是躺出一身的痱子。”有妇人插嘴道。陈秀春叹了声造孽,再不言语,等其他人叽叽呱呱聊起其他的,她也洗完了衣服回家。她把装着塑料珠子的桶放到屋檐下,把衣服晾好,进了屋发现雷明还没醒。十四岁的小子,本来就瘦,在陈江华家干了个把月的活,又被晒得乌漆嘛黑,整个人看着跟收割后的芝麻秆似的。她有些不忍心叫他,但天已经亮透了,不叫会耽误他上人家里出工。于是她把他闹下床,赶他去灶台边。结果这臭小子走了几步,眼屎还没擦干净呢,就放了个又长又响的屁。陈秀春怕雷明挨饿,煮粥时习惯性地多放米,粥就特别浓稠。她还喜欢给把最上面一层的粥皮刮给他,说米里的营养全在里面。实际上,雷明讨厌死了粥皮黏糊糊的口感,但不吃要被翻来覆去地念叨,他嫌烦,就每每还是就着咸菜咽下去。很快,他扒拉完早饭,把筷子一放,拿了草帽出门。就这么会儿工夫,外面已经被太阳晒得惨白。村里人说今年夏天特别热,怕是不热死人不罢休。于是,不管是去自家田里还是给别人出工,大伙都安排在早晚两头。雷明穿着不太合脚的解放鞋,从村子东边走到村子西边,很快看见了陈江华家马上要结顶的新房。陈江华在陈家村当了多年的村支书,今年买了地基盖新房,在村里是件引人注目的大事。按照惯例,他得请认识的人当帮工。陈秀春早早上门求他给雷明一份活做,陈江华嫌雷明年纪小,没力气,只说不合适,陈秀春又拉着老脸去求他老婆姚芳仙。当初雷明一落地就没了娘,是姚芳仙心善分了他奶水喝,他现在有胳膊有腿,恩人家办喜事他没道理不帮忙。姚芳仙想起这些年每回见着,这老太婆没有不露笑模样的,逢年过节也总是送些瓜子糕糖,既是讨好,也是感恩。姚芳仙心一软,就劝老公。陈江华虽然不愿意,到底还是点头让雷明来搬搬砖头拎拎泥桶。说实在的,他不太喜欢雷明这小子。这人年纪不大,心事却重,成天默不作声,只用一双带刺的眼睛打量人。相比之下,他觉得罗家那小子更有孩子样,看着也顺眼得多。罗家那小子叫罗阳,小时候也喝过他媳妇的奶水。当然了,罗家的媳妇金凤和雷家媳妇不一样,金凤没跟外地人跑,只是身体底子差,奶水不够。因此,要真仔细算,他媳妇姚芳仙对这两个小子都有哺育之恩。俗话说好人有好报,今天看来是不错的。罗家那小子性子活泛,却不爱读书,雷家这个跟着奶奶长大,多少有些穷酸气,只有自己儿子陈清峰,人长得俊不说,还知书达理,聪明孝顺,亲戚朋友没有不夸的。这三个同年佬,数自家的最优秀,陈江华想到这里就高兴。一高兴,他对雷明的宽容度就高些。他来到新房的施工地,看到雷明正在整理水泥桶,便像个大气而温厚的长辈冲他打招呼:“来得挺早啊。”雷明看他一眼。陈江华问他:“泥水和木匠师傅到了没?”“到了。”雷明低着头,拿过铁锹把散落的石子重新归到大堆里。陈江华进了屋没多久,村里其他几个帮工也来了。他们一手拿着草帽扇风,一手拿着烟,大清早就抽得神清气爽。陈江华家造的是村里第一幢三层的小楼,和土坯房相比,红砖和水泥造就的砖瓦房更结实。以前谁家动土建屋,只要管饭管烟,村里人都会免费帮忙,这次陈江华开了先例,说工期太长,不能占大家便宜,还要加发工钱。雷明对工钱没什么兴趣,一来奶奶肯定不好意思收,二来陈江华也的确没给他。只是今天新房结顶,按理是要给点利是意思意思的。雷明刚才看见了那根新梁,圆滚滚的木头,又粗又长,还盖着红绸,说是十点零八分要请师傅架上去。果然,九点多的时候,陈家的人都来到了工地。陈清峰的三个姐姐穿着短袖短裤走在前面,后头跟着姚芳仙,陈清峰则捧了盆扎着红布的万年青走在最后。经过雷明身旁,清峰冲他开朗地笑了笑:“今天天热。”雷明摘下草帽:“嗯。”他热情邀请:“你也上来看看呗。”雷明摇头:“不上了。”陈清峰哦了声:“那好吧,你在这等我,待会儿他们上梁,我来下面点鞭炮。”雷明这回点点头,看他好心情地进进出出,跑上跑下。到了吉时,大人在房上一声吆喝,陈清峰拿了炷香,点燃了门口铺好的红色长条。噼里啪啦,白烟冒起,响声震天。陈清峰的三个姐姐捂着耳朵站在屋角,雷明坐在远处的石子堆旁。热烫的风裹着鞭炮的硫黄味,雷明抹了把汗,伸脚踢走了不知是谁丢的空烟盒。一番忙碌过后,姚芳仙带着子女回家准备午饭。上午架梁椽,下午盖瓦片,中间这顿得吃点好的。雷明本来对这顿好的还有期待,但陈江华喜气洋洋地从楼上下来,给了师傅和帮工一人一份利是,唯独没给他,非但如此,陈江华还把他叫到一旁:“你的活干完了,以后就不用来了。”闻言,雷明抬头看他一眼,陈江华则干笑两声,拍拍他的肩膀走了。雷明看着他的背影,只觉一股无名的火气涌上心头。跑去楼顶,大人们正边忙活边谈天,谁也没注意他。他脸色难看地下楼,出门,头顶的太阳愈发猛烈。他在心里骂起陈江华,骂完了又骂奶奶,这个老笨蛋,总要报答报答,报答个屁。还有她那个逃跑的媳妇,他那可恨的妈,一想到他这段时间当牛作马用掉的力气几年奶也喝不回来,他的头又开始痛了——比早上起不来床还要痛。他低着头,闷声不响地走到家附近,已经出了一身的汗。他知道自己现在不能进屋,否则要跟奶奶吵起来,于是转去上风塘边,脱了衣服往里跳。伏天的水又热又烫,但他像条被放生的鱼,灵活而急切地从这头游到那头。几个来回之后,他憋足了气往下沉,一直沉到沉不下去,再慢悠悠地浮上来。如此反复,他边游边玩,玩够了再向着岸边靠近。不料一睁眼,只见埠头旁站了个女孩。女孩不高不矮,不胖不瘦,戴着草帽正拿棒槌敲衣服。雷明看着她敲完,拧干衣服,再转身漂洗,她却忽然抬头,直愣愣地对上了他的眼睛。雷明皱眉出水,加速游近,刚想说话却听远处传来奶奶的呼叫:“雷明!明明!你个小祖宗逃去了哪?”雷明忙不迭转向,去旁边那块石板抓了自己的衣裤和鞋子,用手举着带到了女孩这边。他匆匆往她面前那堆湿衣服里一塞:“别说我在这!”话音刚落,他重新潜进水里,很快地,竟连水花也看不见了。陈秀春迈着小短腿经过池塘边,看清正在洗衣服的小人:“呀,慧囡!怎么这时候才来,太阳晒人喽。”罗慧手里还攥着刚才拧过的衣服:“……啊。”陈秀春想问候她妈金凤有没有好点,但见她一脑门的汗,心想金凤怕是虚得厉害,不然不会是她来洗这么一大桶衣服。她没多说,继续向前,然而走了几步又折返:“你有没有看见雷明?这臭小子,到点了不吃饭,还要人家来叫他。”罗慧下意识看向池塘水面,然后转过来摇了摇头。陈秀春于是骂骂咧咧地走了。雷明等了会儿,悄悄浮上来,手臂搭着石板不住喘气。这次时间太久,差点就憋不住了。他等了半晌,然后跟青蛙似的跳上了石板。他左右张望,确定奶奶往竹林那边走了,便从衣服堆里挑出他自己的往身上套。“诶!”罗慧被他的水溅到,后退半步。雷明弯腰:“你诶什么!”“湿了。”雷明扯扯衣服,在罗慧面前站直。罗慧看见他黝黑而瘦弱的小腿,下意识地还要往后退,雷明却重新蹲下,从衣服堆里翻出他的鞋子。他抬眸,看见她额前豆大的汗珠,以及她那双警惕的眼睛,跟在学校里看见他时一模一样。他轻哼,甩了甩头,细碎的水珠像雨点一样洒到了她的帽檐上:“看我干什么,洗你的衣服。”说完,他拎着解放鞋迅速跑远。田埂被太阳晒得烫脚,他回到家,囫囵换下衣服,又拿着洗脸布在太阳下飞快擦头。他可以跟奶奶解释他没去吃陈江华家的饭,可以让奶奶知道陈江华不要他干了,但他不能让她知道他在池塘里游爽了,否则她一定会气得用干细的竹枝抽他——因为他的爷爷就是在水里淹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