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映红了半边天,皇城的最后一夜,注定不会那么平静,四周是宫人仓皇奔走的脚步声,远处是叛贼兵临城下的呐喊,无数的角落里传来纷纷扰扰的议论与哭泣,这一场风暴席卷了整个皇都,而身在风暴中心的那一袭明黄色,却安静得让人害怕。黄子澄跪在地上苦苦哀求了一个时辰,陛下,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快走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朱允炆看着城门方向,似乎那也是鬼门关的所在,只等着大门一开,就有无数鬼魂索命而来。天就要亮了,天亮了就是另外一天,明天开始,建文二字,就将成为历史。他是个温和孱弱的年轻人,登基不过四年,没有做过什么好事,也没有做过什么坏事,为什么要沦落到今天这般处境呢?他看着脚下高高的宫城墙,仿佛吞噬一切的深渊,让他一次次想着死,但是他不敢,他想活,他还年轻,他是皇帝,不该面对这样的一切。可他也不敢活,更怕活下来可能要面对的一切……他哀哀叹了口气,说,叛军围城,哪里逃得出去?黄子澄说,陛下莫慌,臣等早已安排好了密道,宫里早已不安全了,不知道谁是燕贼的眼线,臣会放火引起混乱,陛下趁乱从密道中逃走……朱允炆犹豫了,他向来是优柔寡断的,就好像当初在抉择是否杀燕王的时候一样犹豫。火烧起来的时候,城也破了,他没有时间犹豫了,朱棣杀进了皇宫,举着利剑逼视自己的侄儿,利剑泛着冷光,滴着尚带余温的鲜血,倒映出朱允炆苍白的脸。朱棣居高临下地俯视他:“当年的优柔寡断,让你失了皇位,今日的犹豫不决,让你失了性命,这天下,注定与你无缘。”朱应钦愤怒甩袖:“建文帝岂是这副模样!”他实在不能容忍旁人对先祖的抹黑,当下表示这个剧本是垃圾,为了衬托朱棣的英明神武,把朱允炆描绘成一个优柔寡断、胆小孱弱的无能废物,既怕生又怕死,毫无帝王气概。张导脸顿时黑了下来,冷冷说道:“哦?不然该是什么样?”朱应钦朗声道:“建文帝生于洪武十年,幼时便被太祖视为嫡长孙,承欢膝下,备受宠爱,洪武二十五年又被立为皇太孙,可以说是生而高贵,天生贵胄。但建文帝并不因此骄矜,自幼熟读儒家经书,温文尔雅,宽和仁厚,备受赞誉,否则太祖也不会传位于建文帝,甚至为了维护帝位稳固而清洗朝臣。建文帝生来便有帝王气象,无愧‘文’字,绝非这等无能软弱之辈!”张导听他这么一说,虽然觉得有几分道理,但他向来说一不二,从来没有人敢这么反驳他,心里便十分不痛快,冷笑了一下:“你不过是一个群演,又懂什么戏了,在这里大放厥词,给几分颜色就开染坊,别以为这个角色就非你不可了!”“张导!”这时一个悦耳的男低音插入,打断了剑拔弩张的气氛,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一个穿着铠甲的英俊青年步履沉稳地走到近前,好奇地打量了朱应钦几眼,面带微笑道:“我觉得他说的挺有道理的。”张导脸色缓和了几分,转头对青年说道:“余声,你不用听他瞎说。”朱应钦恍然,这才知道眼前这个英俊的男人就是朱棣的扮演者,也是薛庄口中说的影视一哥,他化了装,应该是为了下一场戏的表演,和平日里看起来有些不一样,朱应钦仔细看了之后,才发现这张脸自己原先见过,在商场的一些品牌店门面上。余声笑容温和,朝朱应钦点了点头:“我看他不是无的放矢,从历史的角度来看,朱允炆的形象不应该这么弱。从这部剧的角度来看,为了衬托朱棣而弱化对手的形象只是下策,认真塑造每一个角色才能让整部戏更加丰满。”余声的话让张导冷静了下来,不得不承认朱应钦和余声的话都有道理,只不过先前朱应钦的语气让他下不来台而已。“那你觉得该怎么改?”张导问余声。余声是圈子里公认的实力派,他的意见张导还是比较尊重的。然而余声却没有直接作答,他好奇地看向朱应钦:“我想问问他的意见。”朱应钦对余声颇有几分好感,朝他点点头,说道:“我认为,应该最大限度地还原建文帝本人的形象。建文帝本人的形象可以从两个方向来推算。第一,是明史上对他的正面记载,第二,是朱棣对他的态度。”余声兴味盎然地说:“哦,第一好理解,这第二是什么意思?”朱应钦缓缓说道:“朱棣对建文帝的态度,我认为可以用四个字概括——忌惮、心虚。如果建文帝是一个不值一提的对手,他不会穷尽一生去追杀,因为建文帝有帝才,有威胁,所以他忌惮。建文帝终生下落不明,但朱棣也一生活在他的阴影之下。我看过朱棣的生平记载,他对自己的名分十分在意,他不是马皇后嫡子,名不正言不顺,因为心虚,就故意含糊抹去这一段历史,甚至拒绝继任建文帝的帝位,而是继承自洪武帝位。若说逃避,真正逃避的恐怕是朱棣,而不是建文帝。”余声恍然点头:“说得有道理,建文帝的形象确实可以强化,那你也认同朱允炆没死,而是逃走的这个说法?”朱应钦说:“我认为确实如此,因此剧情可以不改,台词上稍作修改就可以了。”余声期待又赞赏地看着他:“我看你对建文帝颇有研究,不如你来改吧。”朱应钦毫不推辞便接了下来。朱应钦边改着剧本边让化妆,化妆师想给他戴发套,才愕然发现他这一头让人嫉妒的柔顺长发居然是真的!“我的天,你也太敬业了,可是难道你只拍古装戏吗?”化妆师惊叹不已,“能不能问下你都用什么洗发水啊?”朱应钦低头琢磨剧本,没有理会她。化妆师要给他上妆,又赞叹道:“你的皮肤好好!根本就不用化妆啊!你都用什么护肤品啊!”聒噪!朱应钦不耐烦地皱皱眉。最后化妆师还是在他脸上涂抹了一下,让他看起来更憔悴一点,接着给他换上戏服龙袍。换上戏服的朱应钦一出现在众人面前,立刻惊呆了一圈人。他相貌俊美儒雅,却没有文弱之气,年纪虽轻,却自有通身的尊贵气度压得住一身龙袍,举止从容优雅,仪态端庄雍容,仿佛是自幼就接受贵族的礼仪训练,完美得让人挑不出一丝瑕疵。若非要说有什么缺憾,就是眉宇间那一抹郁郁怅惘之色,让人忍不住跟着心头酸软。张导也是看呆了片刻,才叹息着说:“这就是活脱脱的建文帝啊……还没开拍就先入戏,我服了……”这场对手戏的场景是在御书房,朱应钦进书房看了一圈,就皱着眉走了出来,说:“都错了。”“什么错了?”薛庄回过神来,赶紧问道。朱应钦摇摇头说:“摆设错了,位置不对。”薛庄跟在朱应钦身旁,一一听他指正哪个地方缺了什么,哪个地方又多了什么,还有一些东西是明朝没有的,朱应钦指着书案上那个花瓶说:“这个珐琅工艺是清朝才有的,建文帝时期也没有这种摆设。”经过朱应钦的纠正,御书房细节之处做了修正,乍一看好像没什么变化,但细细去看,便觉得仿佛更加古朴贵气,没有了之前的杂乱无章。朱应钦说:“像建文帝那样的皇帝,即便穷途末路,也不会失了尊贵和从容。”薛庄若有所悟地点点头。其实历史上的朱棣并没有见过朱允炆最后一面,朱棣大军攻入南京的时候,皇宫已经被火烧没了,朱允炆也不知所踪。朱棣确实忌惮和心虚,派出无数兵马追查朱允炆的下落,朱允炆逃难至伏龙山,打算东山再起,却没想到真的伏龙于此。这部戏里为了让朱棣的靖难之役有始有终,必须让朱允炆露个脸,衬托一下朱棣。朱应钦考虑再三之后,将自己所了解的历史进行了修改。他穿着龙袍,看着眼前布置熟悉的书房,仿佛回到了伏龙山,又仿佛回到了六百年前,此时此刻,他不只是建文帝二十一世孙,更是建文帝本人,跨越了六百年的时空,在不同的地方,却面临着相似的命运。——这万里江山,锦绣繁华,再与他无关了……喊杀声逼近,大门被人破开,带着浓重血腥味的铠甲步步逼近,鲜红与明黄形成强烈的视觉反差,此时的朱棣已经不是先前那个温和英俊的青年了,他英武的眉眼中蕴含着一股久经沙场的煞气,滴血的剑尖指着朱允炆的背心,沙哑的声音压抑着将要溢出胸腔的狂喜和得意:“允炆侄儿,怎么不敢回头看你四叔了?”朱允炆缓缓转过身来,露出一张俊美而从容的年轻脸庞,虽然已是穷途末路,但举止间却不失帝王威仪,他勾起一抹笑意轻轻点头,就像迎接远道而来的亲戚:“四叔,好久不见。”朱棣愣了一下,握紧了剑柄:“我听眼线说,黄子澄劝你逃走,你却不听,此时此刻,是否后悔了?当初放了我,可曾想到你会有今天?”朱允炆轻轻一笑,无惧无畏地直视朱棣的眼睛:“四叔,你错了。当初你装疯,我放你,是因为你纵有谋反之心,却无谋反之举,我虽崇儒学,但亦认同法不诛心之说,不能因未犯之罪而残杀至亲,因此放四叔回封地,我没有错,亦不后悔。”朱棣死死盯着朱允炆,眼中的杀意却减弱了许多。朱允炆声音轻而稳,如大雅正音:“我放四叔,一为情,二为理。四叔反我,一为生,二为欲,你既渴望权倾天下,又担心我有一日反悔对你动杀机,因此率先举起了反旗。到如今,我一败涂地失了天下,但我依旧问心无愧,因为我得皇位,名正言顺,执政勤勉,公正严明,对四叔,更是仁至义尽,哪怕丧命于今日,亦无愧父皇与皇祖父于九泉之下。但是你……”朱允炆摇了摇头,一切尽在不言中。朱棣勃然大怒,却无从反驳,哑着嗓音说:“允炆啊允炆,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天真,父皇喜欢你宽和仁慈,但你这样的人根本做不了皇帝,现在我站在这里,就是明证!与其让你把江山败在别人手中,还不如由我接收了!你这时说这么多,又有何用,成王败寇,史书自有成者书写!你今日若是逃走,还有东山再起的希望,但你自绝于此,是你愚蠢求死,难道这就是你的无愧?”朱允炆叹息着看向窗外的火光:“皇城已经快烧完了,四叔以为我留下来,只为求死吗?”朱棣神色一凛:“难道你布下了陷阱!”“不。”朱允炆摇了摇头,“我烧了皇城,是为了让天下人知道,朱允炆已死。”朱棣错愕地看着他。“我留下来,是为了让四叔放我走。”朱允炆垂下温柔而悲伤的双眸,“败局已定,诚如四叔所言,我守不住这个江山,四叔当为雄主。但他人无辜,希望四叔手下留情,不要因我一人而血洗朝堂。”朱棣手中的剑尖不知不觉已垂落在地,眼前这个皇帝依旧温和无害,但也可怕得很,三言两语就卸去了他满心而来的杀意。朱棣哑声问道:“你留下来,就是希望我不对你的旧臣下手?”朱允炆道:“当年皇祖父为了让我继位后无后顾之忧,清洗朝堂,大杀功臣,丧命者四万余人,我不愿再看到此等惨剧因我而起。”“我如果不听呢?你留下来不过白白送死。”朱棣盯着他,觉得自己好像看不透他了。“听不听在你,做不做在我,我生平行事,但求无愧。”朱允炆眼神坦荡清明,“但愿四叔你从我手中夺得江山,也能无愧。”“你!”朱棣脸色一变,勃然大怒。“若要无愧,也很简单,只要你励精图治、勤政爱民,百年之后,世人便会称道,说你才是真命天子,正如当年太祖爷爷从前朝手中夺得帝位,却是民心所归,天道所定。我无愧于四叔,无愧于臣民,亦希望四叔日后所作所为,无愧于天下,如此,朱允炆败亦无憾,死得其所。”朱允炆说罢,深深鞠了一个躬。朱棣看着面前折腰的俊秀青年,脸色变幻莫测,双目中杀意时隐时现,波澜狂涌,但最终,化为了一声叹息。刀剑落地,发出一声铮鸣,他背过身去,说:“你走吧,从此以后,朱允炆已死。”他看着面前血染的疆域图,听到身后传来衣角曳地的摩挲声,还有朱允炆最后的问候:“谢四叔成全,望你谨记今日之言,无愧天下。”朱应钦缓缓垂下手,转过身,沿着走廊有条不紊地向前走去,离开这个欲望与是非之地。“卡!”张导激动地站了起来,所有人这才回过神来,用力地鼓掌,痴迷的眼神看向那个青年修长的背影。好厉害!这个新人跟老戏骨飚戏完全不落下风啊!不不不,这场戏里他完全赢了好吗!这部八十集连续剧里,朱允炆的戏份只有五分钟,但所有人都隐隐有种感觉,这五分钟就足以改变这个人的一生。薛庄激动得不能自已,简直太佩服自己的眼光了,随便一找就找到这么一颗明珠啊!他笑着朝朱应钦跑去,转到他前面说:“导演喊卡了,你还在戏里出不来吗?”朱应钦抬起手笼在袖中,垂着双眸看着眼前地板,轻声笑道:“只是想起一些事而已……”“好了,你的戏份杀青了,太可惜了,你给我你的联系方式吧,以后有好的角色我一定叫你!我刚看了你的身份证,才二十一岁,应该是在校大学生吧?”朱应钦不置可否地笑着。薛庄还以为他是在害羞,正要和他多说几句,已经又有很多人围了上来,把朱应钦围到中心。“好了好了!”张导大声喊,“下一场戏不用拍了吗!各就各位!”朱应钦这才得以脱身,赶紧脱了戏服,换回自己的衣服。走出休息室的时候,其他人正在忙着拍下一场戏,他看了两眼,便悄悄走开了。方才他拍戏的时候手机关了静音,这时拿出来看了一下,有两个未接来电和几条信息,都是朱榆发来的,问他在哪里。朱应钦回拨了电话,朱榆立刻接了起来,劈头盖脸就问:“你怎么不接电话呢,跑哪里去了,不会出事了吧,你知不知道这样会让人很担心啊,不要脱离队伍独自行动好不好?”朱应钦歪着脑袋轻笑一声,感觉这个气急败坏的声音是那么好听,把自己漂浮不定的心都拉回来了。“我没事,你在哪里,我去找你。”“还是我去找你吧。”朱应钦善解人意地说,“你不是来了小日子,身体不舒服吗?”“呃……你怎么知道?”朱榆愣了一下,随即脸上有些发烫。“我、我没什么要紧的,你别迷路了,等下更麻烦。”朱应钦知道朱榆执拗起来很难说服,只好放弃了:“我发个位置给你。”朱榆接到朱应钦的位置,倒是离自己不远,赶紧朝着那个地方跑了过去,跑了十几分钟,远远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正站在河畔柳树下,她松了口气,放缓了脚步上前,用力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朱应钦!”朱应钦回过头,朝她弯弯眼睛,顿时笑如春风。朱榆本来满心的火气,都被他这一缕春风吹散了,嘟囔了一句:“你刚跑哪里玩了,怎么笑得这么骚气?”朱应钦含笑道:“刚刚做了一个梦,想通了一些事。”“做梦?你睡着了吗?”朱榆紧张地说,“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啊,不要随便在路上睡着,你不知道现在外面有些变态会猥亵喝醉的人,像你这样的估计特别受欢迎。”朱应钦被她紧张兮兮的语气逗笑了,说:“难怪我刚才醒来觉得怪怪的……”“什么怪怪的?”朱榆大惊失色,“你不会真的……”朱应钦再也忍不住,伏在她肩头低低笑了起来:“你怎么这么好骗……”朱榆这才知道被他骗了,气得踢了一下他的小腿:“别人关心你,你能不能正经一点!”朱应钦贪婪地吸了一口她肩上清新的香气,克制着心头蠢蠢欲动的欲望,直起身来,认真说道:“好好好,我正经一点,不逗你了。”朱榆无奈地横了他一眼:“走吧,我和霍宸说找到你了,我们五点的时候在出口会合,现在还有一个小时,我们一路走走看看刚刚好。”朱应钦含笑点头,和朱榆肩并肩,悠闲适意地漫步在河畔。“你好像很高兴的样子?”朱榆奇怪地看着他,“到底遇到什么事了,要是不方便你可以不说,但是不可以骗我!”朱应钦道:“我不是说了吗,我想通了一些事,也彻底放下了一些事。”“什么事?”“放下了虚无缥缈的梦。”朱应钦目色清明地看着前方,“我突然想到了建文帝离开南京前的那一把火,他既然有办法离开,为什么还要放那把火?我在想,或许有这样的可能,在放下那把火的时候,他就决定放弃回去的可能,因为对天下人来说,朱允炆已经死了。”“在伏龙山,他是不是有意放下了断龙石,隔绝开外界的危险,躲避了朱棣的追杀,保全了自己人?”朱榆说:“无论有意无意,他这个举动,确实保存了你们这一脉六百年的延续。”朱应钦笑笑:“我梦到自己成了他,那个梦特别真实,我好像能体会到他的无奈和苦衷,但是放下那把火的时候,一切又突然清晰了起来,这就是我选择的路,无愧,无悔。”朱榆看到他终于彻底想通放下,也是真心为他感到高兴。“你这是不是叫顿悟?”朱应钦笑着揉揉她的脑袋:“也该感谢你的,你说的话确实有道理。”“什么话?”朱榆拨开他的手,好奇问道。朱应钦说:“以毒攻毒,豁然开朗。”对朱应钦来说,他了结了一桩心事,解开了自己的枷锁,对《明成》剧组来说,却遇到了一个大难题。张导:“朱应钦呢?”薛庄:“不知道啊,没人找得到他,他工资还没领呢!”张导:“谁有他电话?”薛庄:“没人有啊,他之前登记的那个电话打过去是办证的!”张导:“……”余声低头轻笑一声:“真是个有趣的人,没关系,等电视剧播出了,早晚会知道他是谁。”余声摩挲着下巴想,似乎其他人都没有发现一件事,朱应钦说起明成祖时,一口一个朱棣,说起建文帝时,却从来不敢直呼其名。对,是不敢,是异常的尊重。有意思得很……“什么?你要剪头发?”朱榆震惊地看着朱应钦,“你真的想通了?”朱应钦点点头,说:“既然要理发,便趁着现在吧,可别等回去东平村,我是绝对不会让那三个人动我的头发的!”朱榆乐不可支:“好好好!我理解我理解,那我们吃完晚饭就去理发吧。”于是晚饭过后,朱榆从大众点评上找到了评价最高的美容造型会所,一行人浩浩荡荡地杀进了这家金碧辉煌,连地板砖都透着一个贵字的会所——反正是朱应钦花钱,不用替他心疼。给朱应钦理发的是这个会所的总监,朱榆看了一下他的头发,觉得这个人应该靠得住,这才放心把朱应钦交了出去,自己和霍宸、王芷嫣做了个洗发按摩服务,舒服得毛孔舒张,昏昏欲睡。等洗发结束后来到总监造型室时,朱应钦已经理好了头发,朱榆看着他的新造型,竟一时回不过神来。柔顺的长发被一刀剪下,取而代之的是一头清爽利落的短发,经过造型师的巧手修剪,精心雕琢,看似随意的发型暗藏了不少小心机,几缕碎乱的刘海散落下来,掩住光洁饱满的额头,鬓角经过修整更加衬托出脸型的完美和五官的立体,未经烫染的乌黑短发更有一种浑然天成的知性与洒脱,如果说原来的朱应钦看上去是个俊雅出尘的贵族青年,那么现在唇角含笑的他看起来则完全是一个儒雅温文的俊俏书生,少了三分故作老成的感觉,却有七分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青涩和成熟。男神两个字掠过朱榆的脑海,她就像一个凡人一样对这样的美貌毫无抵抗力,但好歹她还有几分理智,没有将自己惊艳的感觉表现出来,只是掩饰着干咳几声,眼神游移闪烁:“这不是挺好看的嘛。”朱应钦抬起眼看着镜子里一脸不自在的朱榆,忍不住勾唇笑了笑。总监拿着个盒子走了过来,惋惜地说:“这么好的头发扔掉实在可惜,我给你打包起来了,要不要带回去珍藏?”朱应钦站起身来,无所谓地摆了摆手:“既然剪掉了,那就是放下了,没有必要再拿回去了。”说着起身走向前台结账。朱榆晃神地看着朱应钦洒脱的背影,白衬衫,牛仔裤,干净的短发,此时的他连背影里也没有一丝阴霾,脚步像卸下了背负多年的重担一样轻快无比,朱榆到这时终于相信,他是真的彻底放下了。此时此刻的他,和一个普通的当代青年没有任何区别——不,有区别,他长得一点都不普通,甚至不是普通的俊美,而是极有质感的俊美,形象点说,就是那种一看就很有钱的长相,毕竟是古董珍宝堆里养出来的富二十一代。朱应钦走到朱榆跟前招了招手,笑着说道:“回神了。”朱榆尴尬地收回眼神,嗫嚅道:“芷嫣她头发还没吹好呢。”王芷嫣那头瀑布般的长发吹了许久才好,看到焕然一新的朱应钦,她也是有片刻的惊讶,但很快就别过头去,心里想的是——人面兽心。福子天一亮就跑去村口等着了,风驰越操练鹰扬军路过第一圈的时候,他站着远眺,路过第二圈的时候,他仍然保持着那个姿势,路过第三圈的时候……风驰越揪住他的衣领皱眉吼道:“陛下今天回来不假,可是六点才能到呢,你天亮就在这里瞎等什么呢,没正经事做了吗!”福子嫌弃地拍开他的手:“我的正经事就是伺候陛下,陛下不在这里,我又能有什么事?”说着眼神中流露出想念和担忧,“也不知道陛下在外面过得好不好,没有福子在身边伺候着,衣食住行可还方便,晚上渴了饿了又有谁伺候他啊……”风驰越打了个寒战:“陛下英明神武,有什么应付不了的,也就你还拿陛下当个小孩子看待。”福子哼了一声:“陛下是我看着长大的,我不关心他谁关心他!你一边去,陛下交代你的事情你都做好了吗,少在这里给我指手画脚的,仔细我回头向陛下告你的状。”“阿谀小人!”风驰越啐了一声,这两人认识多年,关系极好,因此福子也不在意对方无心的笑骂,指着他的鼻子反骂了一句:“无知莽夫!”“陛下还夸我智勇双全呢,现在这三个村的安全问题可都是我在负责的。”风驰越得意地扬了扬下巴,“陛下临走前,给我们几人都布置了任务,大家都忙得很,也就你闲得蛋疼,哦不对,你没蛋也疼。”伏龙山里建国后是没有宦官的,因为本就人口稀少,而且各个都是朱允炆的心腹,都是功臣之后,便不会轻易将人阉割了,除非犯了大罪。福子是个例外,他本就是天阉,六七岁就进了宫,成为宫里唯一的宦官,因为相貌清秀,又有几分聪明伶俐,教导了几年之后就被选在朱应钦身边当差,伺候朱应钦的起居。福子比朱应钦大了八岁,今年二十有九,说一句看着朱应钦长大毫不为过,他因为天生残缺而受人歧视,没想到却也因祸得福,成为朱应钦的心腹,受到了旁人的尊重和敬畏。他所得到的一切都来自朱应钦,加上两人一起长大的情分,他便更加看重朱应钦,将他当成自己年幼的弟弟一样呵护有加。他这一生都围绕着朱应钦打转,这七天是他离开朱应钦最长的一段时间,骤然失了主心骨,让他每天食不知味,魂不守舍。听风驰越这样激他,他也没有什么兴致还嘴,一脸意兴阑珊、若有所失的样子。风驰越看了他一眼,无语地摇摇头,转身跑回了村里,他还要去安排工地巡逻,有些不长眼的东西,竟然敢把主意打到工地上,偷工地上的东西去卖,真是太不把他放在眼里了!福子依旧在那里等朱应钦,思绪却飘远了,想到一同来到此地的其他人,刘尚书自不必说了,在村里执教,备受尊崇,风驰越因为当起了保安大队的队长,也地位俨然,宋煜身手过人,之前出手教训了几个小浑蛋,结果没两天,那些混混就带着礼物上门拜师了。徐太医是个大夫,到哪里都吃香,他到了外界后一直都在学习现代医学,与自己所学相印证,也帮村里人治病,因为医术高超名声都传出去了,不少人闻名前来请他看病,甚至李天师那个神棍都有了追随者,看风水算命是他的老本行,小露一手就震住了村里人,现在已经有了半仙的外号了。这些他倒是都不羡慕,他真正担心的,是朱应钦的变化,和朱榆相处久了,大概是受到朱榆的影响,朱应钦也逐渐有了变化,比起以前做戏般的平易近人,现在则显得更加真诚,对福子的态度也比以前更好,福子心中有些高兴,但更多的是诚惶诚恐,甚至到了后来,只剩下害怕了——他觉得朱应钦开始不需要他了。朱应钦不再需要他伺候着穿衣吃饭,甚至连出行的时候都不让他收拾行李了,福子不免发愁,他二十几年,只学了一身伺候人的本事,要是朱应钦真的有一天不需要他了,他又该怎么办?福子的思绪发散开来,有车开到了近前也没有发现,倒是那辆车停了下来,按了一下喇叭,将他惊醒。后座车窗被摇了下来,露出一张熟悉的脸孔,朱应钦笑着说:“福子,你在这里做什么?”福子的目光先是看到了朱应钦的脸,惊喜地弹了起来:“陛下,您可回来了!”但下一刻,他便看到了朱应钦削短的头发,顿时所有的声音卡在了喉咙,脸色瞬间变得死白,双眼瞪得浑圆,不敢置信地尖叫了一声,随即晕了过去。朱应钦错愕地愣了一下,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喃喃道:“有这么夸张吗?”最后还是麻烦霍宸把人拖上了车,带回了村里。事实证明,大臣们的反应还能更夸张,刘尚书看到朱应钦的瞬间,并不比福子更好,他的胡子无风自动地哆嗦起来,一脸恨不得见先皇的悲愤:“陛下,是何人如此逼你!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损孝之始也,他们这是逼着陛下做一个不孝之人啊!”风驰越和宋煜也有些错愕,不过总归是比刘尚书好一点,宋煜低头跟风驰越咕哝了一声:“还挺好看的啊。”风驰越心里却是想,剪短了头发就不怕村里那些泼妇了,看她们下次打架还怎么抓头发!朱应钦无奈又好笑地安抚刘尚书,说了许久,刘尚书才平静了一些,朱应钦又让福子给他搬张椅子坐。“我觉得剪成短发确实舒服许多,日常起居也方便一些,你们不妨也剪个短发。”朱应钦看着对面几人古怪的神色,想起村里那三个让人不敢恭维的洗剪吹,忽然有了个主意,“我知道你们担心村里人剪不好头发,不如我让人带你们去城里找一个好一点的理发店理发,你们看如何?”几人闻言都有些愕然,却听朱应钦又说:“你们在这里也待了一段时间了,差不多已经习惯了这里的语言和生活方式,也是时候出去走走了。”这话让几人听得都有些意动起来,朱应钦看他们的神色,知道这件事可以定下来了,便笑了笑,对福子说:“福子,你也去吧。”福子问道:“陛下去,福子也去。”“我刚回来,就不出去了。”朱应钦说,“以后,你们也都改口吧,不要再称呼我为陛下了,在这里的诸位都与我相伴多年,不是师生就是好友,直呼我的名字即可。”刘尚书脸色一变,立即道:“这万万不可,于礼不和!”朱应钦也没想让刘尚书这么快能接受改口,笑了笑说:“没关系的,我知道大家一时还不能接受,慢慢来吧。”又扭头对福子说道,“前几日寄回来的东西你都收好了吗?”福子恭敬地说:“都收好清点入库了,这里是清单,陛下请看。”朱应钦接过单子扫了一眼,确定没有遗漏,从桌上拿起笔在清单上勾了几下,便说道:“你将这些东西拿出来,给几位大臣分一分。”朱应钦对众人道:“我给你们都买了手机,还有一些其他的东西,一会儿随福子去拿吧。”众人都俯首道:“谢陛下赏赐。”平日里早已习惯的一幕,在朱应钦放下身份后再去看,顿时觉得有些违和,他无奈地笑了笑,挥退了众人,独自一人陷入了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