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晚聚餐之后,东城似又恢复了常态。每日里准时下班,偶尔得空便陪伴妻子逛逛外滩,或是找一处正宗的法国餐馆品尝美味。说来也好笑,在法国时吃腻了的大餐,到了中国后却又开始念念不忘了。 好景不长,这样的日子没过多久,许东城虽然准时回家,但留在画室的时间越来越长。有时一下班就往画室钻,除了吃饭几乎不露面。绮玉临睡前也见不到他的影子。 大概,他是在酝酿新的作品吧。 绮玉这样安慰自己。 那日,绮玉买菜回来,在门口信箱内一打信件中看到一张只有信封一半大小的物件,她心头一动,来不及进门就扯开信封,果然是来自法国阿黛尔的电报。 电报内容简短,寥寥数字:月非已在四月前回国。无事,勿挂。 绮玉心中一算,微微欢喜:四个月前秦月非就已经回国,说明当日之事并没给他带来多大的麻烦。一颗悬在半空多时的心终于回归原位。她不愿与秦月非有过多的纠葛,纵然他挺身而出救助她于危难时刻,纵使绮玉心怀感激,但与他之前给自己带来的伤害相比,只能算是两相抵消,从此以后,他们再无恩怨牵扯。 绮玉回到屋内,燃起壁炉,将电报扔进炉中。桔色的火焰迅速将小小的纸片吞噬殆尽。 准备好晚餐的菜色后,她开始整理房间。众多房间中,东城的画室是最难打理的。不能随便乱碰东西,怕他找不着了发火,就连画盘和笔的位置都不能轻易移动。所以绮玉只是将地板上的杂物收拾干净,小心的刮去沾在桌椅上的油墨。正擦拭间,看到桌上的画纸下压着一张白色的贺卡。她抽出来瞧了一眼,原来是一张学校的邀请涵。圣约翰大学六十年校庆,诚意邀请许东城先生及夫人参加本月二十号的庆祝晚会。 绮玉微微一笑,她还从未和东城现在的同事见过面呢。这倒是个好机会。二十号就是下周周日。绮玉暗想:东城自会告诉她,请 她一起赴会的。于是便将请谏放回原处,整理完画室后便离开了。 但她心里记挂了这件事后,便开始寻思当天穿哪件衣物?戴什么首饰?想到来上海后还没有买过新的衣裙和珠宝,她有心出去逛一逛。若是在法国,她可以找ELSA及其她闺友一同逛街。但在上海,她一时竟想不起找谁才好!每日里便是操劳家务事,一点自己的时间都没有了呢。 绮玉暗想:一定要趁校庆的这个机会,多结交些朋友! 这样想着,她便回屋换了身白底青花的旗袍,拎着珍珠小包出门,乘上电车到南京路的几家大公司看看。 刚下车还没走几步,突然觉得周围的气氛不太对,行人神色仓皇,步子也迈得飞快,几乎是逃一般的从她身边跑过。 绮玉直觉前方可能出事了。当机立断,她随着人流转身就走。身后传来震耳欲聋的声响:“拒绝内战,统一抗日!” 绮玉听得心头一震,步伐陡地慢了下来。她不禁回头张望:竟然遇到游行了吗?听那些高吼怒喝的声音满腔的悲愤,她也不禁为之低叹:内战连绵,外忧不断。何时才能还中国一个清净?她想起了逃离战火远遁香港的父母,眼睛一酸,竟又回身向前方漫漫涌来的游行队伍走去。 忽地,她的胳膊被人一把攥住,耳边响起一道愤怒的低喝声:“你疯了吗?” 绮玉被这人一喝,茫然的思絮顿时清明,抬头一看,竟然是穿着一身便装的秦月非!心中先涌上层欢喜:他果然没事!但随后却有阵说不明道不明的惴惴不安弥漫心间。 秦月非戴着顶黑色礼帽,浓眉掩在帽沿内,一双眼睛流露愤恼,强行拉着她跑进路边的小商铺,关上门直跑到两楼民居处才喘了口气,怒问:“你来这里干吗?” 绮玉被他凶得低下头,低声道:“只是想出来逛逛。” 秦月非怒极反笑:“挑什么时候出来逛不行偏选今天!” 绮玉还牵挂那些游行的人,问:“游行而已,会出什么事? ” 倒吸一口冷气,秦月非捂着额头低叹:“你刚从国外回来。国内的形势不了解。”他压低声音,“国共两党间的关系一时跟你也说不清。这些学生又在这边添油加醋——” 砰!砰砰砰! 蓦地几下枪响传来,绮玉浑身一颤,惊恐万分的望着秦月非:“怎么回事?怎么会有人开枪?”说着就要下楼。秦月非急忙扯住她,道:“别担心,我们的人不会胡乱杀人的。只是吓吓他们而已。” 又是几声枪响,接着听到一片混乱吵嘈呼救的声音,还有人在喊:“**只会对学生开枪有何用?有本事去打日本人!” 绮玉咬紧唇,目光满是愤恨的瞪着秦月非。 秦月非见她如此神情,知她恨极了党军对学生动武及抗战不力。不禁苦笑,但一时也无言以对。只是拉紧她不让她出去。直到外面的混乱渐渐平息,再无一点动静后,他才松了口气。慢慢放开绮玉,低声道:“快点回家吧。最近是多事之秋,没事千万别出来瞎逛。” 绮玉狠狠甩开他的手,跌跌撞撞的跑下狭小的楼梯,见到外边的情况时,一时呆住。只觉满目苍夷,一地扯碎的旗帜、标语,还有——淋淋的鲜血。 绮玉胸腔翻滚,急忙捂住嘴,转头逃离了战场般的南京路。 回到家中,许东城还未下班。她好不容易缓和了心境,起身到厨房准备晚饭,却一点力气也用不上,全身虚脱般的手脚酸软。 算了。她放下厨具,倚着厨柜怔怔的发呆。眼前仿佛还是南京路上的那幕惨状。这么一想,胃里又泛上阵阵恶心。 怎会这样——她暗自喃语,自己的国家怎么会变成这样? 客厅的电话铃此时如炸般的响起,绮玉吓了一跳,跑去接电话,却是东城打来的。 “今晚要给学生做课外指导。不回家吃饭了。” “好!” 绮玉木然的挂断电话。只觉心里一松——今日她也没心情烧什么饭菜。 只是,这天以后,许东城竟时常不回家吃饭,甚至彻夜不归。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