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明朝,文臣武將之間壁壘赫然。 立國之初,武貴文賤,武將們將文官壓得無法抬頭。而土木堡一役,大明朝實權在握且懂得內鬥的老將,被英宗皇帝盡數葬送,整個武將體系青黃不接,從此文臣才把控了朝堂,一步步將武將踩在了自己腳下。 所以,才有了“瓊林宴把盞者方為英傑”這句話。雖然侵犯了北宋名相韓琦的版權,卻道出了大明士林的一個共識。那就是,讀書人參加科舉出仕,才是正途。此外,全都是歪門斜道!而膽敢給走“歪門邪道”者放行的人,無論其官職高低,必會激起公憤,導致整個士林攜手共擊之! 所以,兩個國子監的學生殺的是真倭,假倭,並不重要!他們是主動出擊,還是被迫反抗,也不重要!重要的只是,身為文貢生,卻由武入仕這個口子不能開。否則,文武之間的界限就要大亂,文官們努力了百年才造就的大好局面,就要毀於一旦。 而如果應天府尹王福瑞以先前的那套說法看待三個案件,牽涉於其中的兩個學子,非但沒有過錯,並且需要官府當做義士大肆表彰。二人哪怕不參加科舉,甚至不用熬到國子監卒業,就有可能平步青雲! 應天府尹王福瑞雖然不是一個昏官,可他跟兩個年青的文貢生既不沾親帶故,又無財產往來,憑什麽為了二人去得罪整個士林?當即,此人心裡就有了決斷,拱起手,心悅誠服地向嚴鋒行禮,“多謝年兄提醒!今日若非兄長提醒,王某差點就犯下失察之錯。下面人偷懶,硬把三個不相關的案子往一起聯系,王某立刻就將案卷發回刑房,讓他們嚴查,一定不給妄人鑽了空子!” “賢弟客氣了!”見王福瑞如此上道,嚴鋒老臉上,立刻就寫滿了嘉許。笑著起身,拱手還禮,“你一直忙著教化百姓,對士林中的一些禁忌不太留意,也是應該。不過,愚兄會努力幫你看著,盡量發聲提醒,只要你不嫌愚兄多嘴便好!” “不嫌,不嫌,兄長多慮了。王某知道好歹!”王福瑞笑著躬身,再度向對方行禮。 “賢弟虛懷如谷,今後前途必遠在所有同年之上!”南京右僉都禦史嚴鋒笑著還了個禮,隨即快速補充,“其實還有一件案子,可能江寧縣那邊還沒來得及向賢弟匯報。“桃花巷那邊有個姓吳的舉子,昨夜居然被人滅了滿門……” “嚴兄是說那個喜歡搬弄是非,包攬訴訟的吳四維?”應天府尹王福瑞眉頭輕皺,立刻給出了回應,“那件案子,沒有經過江寧縣,而是直接驚動了府衙。刑房典吏帶著仵作和衙役們,一大早就趕過去了。據目前所掌握的情況,典吏和捕頭們都認為是熟人作案。” “熟人作案?”嚴鋒聽到“搬弄是非,包攬訴訟”八個字,臉上的笑容就已經消失,再聽到典吏和捕頭們的初步結論,立刻陰雲滿面,“好一個熟人作案,一句話,就將吳舉人從受害者,變成了凶手的同黨。然後再花上一兩年慢慢去梳理,運氣好恰巧遇到了凶手,就將案子結束。運氣不好,也是惡人內部分贓不均引發的火並,可以不了了之。” “嚴兄……”應天府尹王福瑞心頭聽得心中發堵,然而,有剛才的前車之鑒在,卻不敢怪嚴鋒信口雌黃,只能強壓下怒氣,衝著對方低聲請教,“嚴兄莫非以為此案另有蹊蹺?如果嚴兄掌握了確鑿證據,還請明示。夏糧北運在即,王某真的不願讓城內人心惶惶!” “那兩個貢生帶領家丁在秦淮河上行凶之時,吳四維曾經帶領幾名同鄉舉子力阻。而昨夜那兩個舉子前腳遇刺,後腳吳四維就被人滅了滿門,這時間未免趕得太巧!”嚴鋒撇了撇嘴,冷笑著給出了回應。 按道理,他一個正四品高官,即便落了勢,被政敵一腳踢到了南京,此刻也應該注意點兒身份,不去直接找兩個白丁的麻煩。可那吳四維乃是他麾下重要一卒,剛剛準備拱過河去當車使,就被人用刀剁掉了腦袋,這口氣,他又怎麽可能咽得下? 更何況,在他眼中,張維善和李彤兩個,也絕非尋常貢生。極有可能,就是對手派出來頭前探路的小卒。自己的小卒被滅,他若不能以一換二,如何又能扳平局勢?如何能逼出對面的車、馬、跑、相? “嚴兄莫非以為,是那兩個貢生,帶領家丁登門尋仇?”應天府尹王福瑞,被嚴鋒的話嚇了一跳,趕緊端正態度,大聲追問,“嚴兄可有真憑實據?若是有,王某這就可有發下火簽,讓差役抓他們兩個歸案!” “這不是明擺著麽,時間,作案動機,都對得上!”嚴鋒瞟了王福瑞一眼,對此人的囉嗦很是不屑,“賢弟只要派人把他們拘進府衙內,嚇唬一番,肯定就能水落石出!” “嚴兄,小弟這邊斷案子,可不像先前駁回底下人所做結論那麽簡單。”王福瑞聞聽,立刻苦笑不得地搖頭,“駁回底下人所做結論,小弟只需要一句話就夠了。而斷案子,卻要真憑實據。且不說還有同知、刑房典吏,以及若乾同僚子在旁邊看著,單純那兩個人頭上的貢生功名,小弟也不能隨便就拘他們前來問話。當然,如果嚴兄手裡拿著真憑實據,就另說了。小弟即便拚著被南京吏部和刑部申斥,也一定替吳舉人雪了這滅門之冤!” 話,說得很委婉,也很漂亮。但底線,也亮得非常明白。地方官府斷案,不像言官彈劾同僚。言官彈劾同僚,不需要憑據,風聞奏事就行了,這是大明太祖給他們的權力,後世皇帝即便氣個半死,也不敢擅自更改。而地方官斷案,自古以來就得講究人證物證確鑿,否則就是蓄意栽贓陷害。一旦留下首尾,當事官員難免會吃不了兜著走! “貢生算什麽功名?”見對方不肯依照自己的指點行事,嚴鋒心頭懊惱,說話聲音瞬間轉高,“只要你想辦成鐵案,嚴某一句話,就讓有司剝奪他們的學籍?” “小弟相信以嚴兄的本事,奪了他們的學籍,易如反掌!”應天府尹王福瑞聽得心中一凜,卻愈發不敢輕舉妄動。 他先前之所以答應嚴鋒,不給兩個學子拿著倭寇的頭顱邀功領賞的機會,是因為此事對他來說非常簡單,且不會落下任何把柄。而憑著嚴鋒一句話,就硬將兩個貢生當做殺人的嫌犯拘進府衙審問,卻會讓他冒上極大的風險。 他跟嚴鋒之間的交情,僅僅是同一年考中的進士,還不在一張榜單上。憑什麽要為此人賭上自家前程和好不容易才積累下的官聲? “在此之前,還請嚴兄體諒王某的難處!”頓了頓,王福瑞壓低了聲音,迅速補充,“況且嚴兄可能有所不知,他們兩個,也不能算是尋常貢生。一個出自臨淮侯府,另外一個,則還有機會承襲英國公的爵祿。嚴兄身為禦史,可以不懼權貴。可王某這邊,卻不能隨隨便便,就把兩位勳貴之後拘進衙門裡。若是沒有真憑實據,拘時容易。待到不得不放人的時候,可是難上加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