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誰說與多情 應翩翩這一掀桌,將方才說話那人潑了滿身的蓴菜魚湯,頭上還掛了隻螃蟹,驚的他差點原地暈倒。 “他、他、他……這個人怎麽能——” 他臉色煞白地指著應翩翩的背影,不知道說什麽好。 韓耀擦了把臉上的楊梅蓮子湯,反倒冷靜了下來,低聲道:“他一貫如此跋扈,你當面惹不起他,且先稍安勿躁。再過一會,定讓你看場好戲。” 他滿身狼狽,心中卻暗自冷笑。認識這麽多年,韓耀太清楚應翩翩的軟肋在哪裡了。 除了傅寒青之外,應翩翩從來不把其他人其他事放在眼裡,被人冤枉陷害也不屑辯解,比如剛才撕畫的事就是如此。 他倒是清高傲氣,但這份驕傲才是最容易被摧折的。 一個瘋子,就算有再出眾的才華也無濟於事。 今天這場宴會上,韓耀就要讓大家看看應玦能瘋到什麽程度,閹黨又有多麽的囂張。 應翩翩面無表情,盯著那張紙看了半天,又扔回了蕭文手裡,冷笑了一聲。 應玦這人要有才是真有才,要瘋也是真瘋,都不知道讓人怎麽評價才好。 應翩翩抬起手臂,讓蕭文給他系上腰帶,問道:“哦,燒了什麽?” “孺子不可教也,哼!” 他性情倨傲,但做事十分仔細,將應翩翩的腰帶悉心整理好,這才從懷裡取出了一隻布包打開,雙手呈給應翩翩。 【到場賓客的興奮指數平穩降至60%,反派經驗值清零危機已解除!請宿主再接再厲,繼續掃興!】 蕭文道:“找到他的時候,他已經燒完了,下頭的人就沒再打草驚蛇,還是暗中跟著。又從積灰裡找到了這個。” 這一段反派作惡的情節總算是圓上了。眾人因為應翩翩的行為產生了不滿情緒,反派經驗值增加,而剛才由寫詩作畫而驟然增長的好感度和角色魅力值則有所回落。 系統想,這才是屬於一名反派的正常數據,就是說嘛,天天在乾壞事,怎麽可能還招人喜歡呢? 蕭文沉默了一下,抬起眼來,深深地看著應翩翩,低聲道:“傅家分明是想離間你們之間的父子關系,讓您按照他們的意願言行處事。便如削刻泥胎木偶,喜歡您的地方就留下取悅於他,不喜的地方就生生割下。卻不知事到如今,少爺可曾有悔,可能忘情?” 系統也總算放了心,之前應翩翩角色魅力值的增長速度簡直快到讓它害怕。 應翩翩道:“多謝告知,我不瞎,也識字。” 蕭文道:“他燒的是少爺和廠公之間寄送的書信衣物。” 這種宣紙他冬天常用,質地堅硬,不易燃燒,周圍已經發焦,中間還依稀能看出“父何故”、“時有佳節”、“團圓”等幾個字來。 蕭文回馬車上拿了替換的衣服,一邊伺候應翩翩換上,一邊低聲在他耳畔說道:“少爺,梁間已經找到方才您說要注意的那個人了。他同鎮北侯說完話後,便離開了別院,在官驛附近的樹林挖出了一些東西,全都燒了。” 到時候就算礙於名聲,傅家也不可能再跟應翩翩修複關系了,看舅舅還會不會向著這小子! 今天的賓客們確實是開了眼了。 相信被應翩翩這樣一攪,參與了這場宴會上的人對他的印象都不可能再好起來了。 他們沒見過將畫看上一遍就能過目不忘摹仿出來還分毫不差的,但也沒見過在這樣的盛會之上一言不合就敢動手掀桌子的。 裡面是一些紙和布料的碎屑,雖然經過處理,還是沾了不少灰,應翩翩隨手翻了兩下,從裡面撿出一塊帶字的冰紋玉板宣來。 * 像傅家這等人家,都專門為賓客們準備有小憩更衣的地方。 楊閣老剛生出的幾分愛才惜才之情再次灰飛煙滅,氣的直吹胡子。說來真是冤孽,從第一次見到應玦之後,他的心情就總是被臭小子這樣反覆折騰,早晚折壽。 “可能忘情?”應翩翩籲了口氣,輕輕笑了起來,說道,“為何要忘情?” “少爺——” “沒有昔日之情,也無今日之我,人生在世,失不言悔。但下一局……” 應翩翩走到桌前,那裡放著一碗剛為他熬好不久的湯藥,藥的氣息是他這幾年來早已聞慣了的。 他將藥汁徐徐倒入了一隻早就準備好的瓷瓶中,淡淡道:“一定是我贏。” 從灰中找到的殘屑還有一些,有的已經隨風飄到了草叢和池塘裡,收集起來很費功夫,要不是應翩翩多留了一個心眼,及時發現了不對之處,恐怕用不了多久,一切痕跡都會消失無蹤。 可他聰明敏慧是一回事,對這種勾心鬥角的厭煩又是另一回事,畢竟沒有人喜歡成天生活在陰謀算計當中。 外面的賓客們還在歡聲笑語,應翩翩換完了衣裳也一時懶得回席,便讓蕭文自去整理那些碎片,他則又在房中小憩了一會。 大約也就過了一刻鍾,應翩翩隱約聽見了一陣鈴鐺的聲音。他自重生之後每日噩夢不斷,本來就睡的不沉,如此一下子便清醒過來,坐起身往窗外一掃。 這一看,正好瞧見有道背影消失在了窗外不遠的回廊拐角處,雖是一閃而過,但看著竟分外熟悉。 應翩翩想了一下,忽然意識到,那道背影身形、衣著還是走路姿態,竟然都跟他自己十分相似。 他起身跟了出去。 這裡有些偏僻,要重新回到席上,需得從回廊另一頭走過一道青石曲橋,再穿過花園後面的水晶閣道路,十分曲折,因此通常都有人候在廊下等著為客人引路。 但這一回,周圍卻空蕩蕩的,竟好像沒有一個人,伺候的丫鬟小廝都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 應翩翩在傅家住了這麽久,自然是認得路的,他見狀微微沉吟,穿過回廊向外走去。 四下幾乎落針可聞,正午的陽光照在琉璃瓦上,又折射下來,又亮又烈,令人幾乎有一種眩暈之感。 應翩翩眯了眯眼睛,聽到一個聲音從不遠處的某處房中傳了出來。 “侯爺,這是您的醒酒湯。” 緊接著是傅寒青的聲音:“放在這裡,你下去罷。” 送醒酒湯的小廝輕聲應了句“是”,把湯碗放在了窗下的小幾上,退了出去。 ——原來是傅寒青喝醉了,不知怎的沒回他自己的房間,也跑到這供男客休整的院子裡醒酒。 他斜靠在榻上,一隻手臂枕在腦後,雙頰泛著酒醉後的酡紅,軒眉漆黑,依稀間還是那張熟悉的、俊朗的臉。 應翩翩隔著窗子,看到傅寒青正拿著一枚吊墜舉在眼前端詳,樣式是隻以黑檀木雕刻而成的兔子,在傅寒青手中微微晃動。 應翩翩一怔,不禁停下了腳步,一些散碎的記憶混雜了前世今生,紛繁遝至。 就是年前的事,由於他頻繁發病,瘋疾日漸嚴重,精神恍惚的同時身體也受到了影響,甚至到了雙手顫唞,難以提筆的程度,多年練字作畫的苦工毀於一旦。 應定斌屬兔,他的生辰就在春節前後,從七歲學畫開始,應翩翩每年都要為他畫一幅畫作為賀禮,但這回實在是力有不及,便刻了那枚吊墜著人送去。 他在信裡開玩笑一樣跟應定斌講了這件事,又說就算是日後都無法寫字作畫了,但自己學起其他本事來也很快,說不定反而能成個雕刻大家。 其實應翩翩心裡是很希望應定斌說點什麽的。 他的性情看似剛硬任性,內裡實則心思極為細膩,打小就知道養父雖然十分厲害,表面上人人敬畏,但背地裡卻有很多人都看不起他,說他是無後的閹人,嘲笑他費盡心思弄了個同族的孩子來養,捧得跟眼珠子一樣,也終究不是親生骨肉。 應翩翩固然天資超群,聰明過人,但能有今日的成績,也是日夜苦讀而來的。 他想把父親的尊榮都掙回來,旁人都覺得他難成大器,覺得他不會真心把一個太監當爹,那他就偏要出息,偏要孝順,讓說出那些話的人見了父親都只有嫉妒羨慕的份。 高中狀元的那一日,他做到了。但如今,多年練字作畫的苦工毀於一旦,一切又消逝如掌中流沙。 所以應翩翩難得在信裡多寫了幾句話,雖然態度輕描淡寫,但他就是想聽父親說一句,“就算你什麽都不會也無所謂,爹依然會因你驕傲”。 哪怕是敷衍呢,他也想聽。 可惜沒有,等來等去,應定斌卻從那以後就沒有給他回過隻言片語。 後續就是夢裡經歷的書中劇情了,有一晚應翩翩喝得大醉,傅寒青過來安慰他,跟他說讓他棄文從武,跟傅寒青一起到軍中發展。 當時兩人之間已經生出過很多嫌隙誤會,但遇到這種情況,傅寒青還是很溫柔地跟應翩翩說:“沒關系,我會一直陪著你。就算你往後什麽都沒有了,我也在。” 應翩翩對傅寒青失望了很多回,可聽到這樣的話終究也覺得心軟,兩人關系緩和,在應定斌回到京城之前,應翩翩隨傅寒青去了西南軍營,從此開啟了輔助主角成為戰神之路。 一直到他死,父子兩人都再未見過。 現在回想起來,應翩翩當時受劇情操控,加上神志不清,渾渾噩噩,竟從未懷疑過其中有何不對之處。 而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回頭看這一段感情,盡是欺騙、羞辱與不堪。 直到重生之後,應翩翩思來想去也覺得不對,又給應定斌寫信的時候特意去了兩封,真正要送的那一封派身邊的人親自護送。 目前尚未收到回信,也不知道應定斌這一次是不是真的收到了。收到了,又會有何反應。 應翩翩立在廊下,一時間心裡翻來覆去,都是在琢磨這件事,但其實根本就沒什麽好想的。 他略有些恍惚出神,眼前傅寒青的面孔逐漸模糊難辨,反倒是面前鏤花小窗上朱漆填金顏色越發瞧著鮮明,豔紅刺目,仿佛廟宇中框著什麽妖魔的法器。 應翩翩瞧見傅寒青拿著那枚吊墜看了一會。醉醺醺的也不知道在想什麽,接著將手掌一攥,木雕的兔子頓時被他掌力攥成了碎屑,簌簌而落。 應翩翩沒有阻止,淡淡挪開眼,看到了窗前幾案上那碗冒著熱氣的醒酒湯。 他忽然想,自己可能從來都沒有看清過這個人,既然信是傅寒青毀掉的,那麽自己喝了這幾年的湯藥,他是不是也真的知情呢? 喝下這藥之後,他也會發瘋嗎?應翩翩心頭轉念,手伸入袖中,慢慢從袖中摸出了那隻之前裝了藥汁的瓷瓶,微作猶豫。 就在他躊躇的同時,數騎快馬已疾風一般駛入了京城大門。 一路匆匆趕回京城的應定斌一勒韁繩,馬兒長嘶一聲停了下來,原地踏了幾步,隨即掉頭向左。 他身後的手下連忙問道:“廠公,不回府嗎?” 他們可以說是以最快的速度趕了回來,接連幾日,基本都沒好好休息過,但應定斌卻全然顧不上疲憊,說道:“先不必,我掛心阿玦,你們隨我直接去鎮北侯府!”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