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夏熒 考完試後沒多久就到春節了。 這一年周流光也在鎮上過年, 夏薰奶奶和魏爺爺商量了一下,兩個孩子關系好,乾脆一起包餃子吃團圓飯算了, 熱鬧。 除夕這天一大早, 周流光就起床和魏爺爺一起貼春聯, 不僅貼了自己家的,連夏薰家的也幫忙貼好了。 他們在外面忙活的時候,夏薰和奶奶正在廚房忙活,奶奶剁餡子準備中午包餃子, 夏薰則準備肉和菜。 她正在給山藥刮皮的時候,大門突然被人推開—— “有人嗎?” 周流光和爺爺在院子裡回頭, 一見面生, 便朝廚房喊:“你家來人了。” “大過年的,是誰啊。”夏薰嘟囔了一聲, 甩了甩手出來招待客人。 剛踏出廚房門, 她腳步頓住了。 那個走到院子裡的不速之客,也停下了腳步。 夏薰依舊連連搖頭:“不不,你別這麽說。” 她難以自抑,撲通一聲朝夏薰和奶奶跪下。 她們站了一會才進屋。 這裡變化不大,當年趙利源賭錢,那些人把家裡搬得都快空了,可這些年她們除了一台電視外,連家具也沒添一件。 奶奶也急,卻只能發出“啊啊”的聲音。 奶奶眼眶立刻湧出一汪淚水,她的眼球是老年人獨有的青灰色,渾濁滄桑,夏熒忍不住又流下幾行淚。 夏熒抽噎著:“你還願意叫我媽,我來之前緊張了一路……我以為你不會再叫我媽了,我不配……我對不起你……” 夏熒卻沒有動彈,她看向夏薰奶奶。 最終是那女人先開口:“小薰,你還認得我嗎?” 夏熒在夏薰八歲的時候認識趙利源,十歲的時候帶她來合歡鎮和趙利源生活。 夏薰的大腦一片空白, 感覺意識全都被抽走了。 夏熒哭到咳嗽,她很努力才抑製住:“我當年拋下你一個人跑了,真對不起,我身為母親,我居然拋棄孩子自己跑了……” 老人還是那麽的瘦,卻比離開時更黑,短發已經全白,背卻還沒佝僂。 對面的女人眼含熱淚。 然後原本平淡的眼神,頓時變成了沉沉的凝望。 奶奶在一旁默默垂淚。 都說近鄉情怯,闊別六年的母女之情,太遠太近都傷人。 夏薰和奶奶連忙去扶她。 夏薰隻好也跪下,哭著說:“媽,你這是做什麽。” 愧疚感深深淹沒了她。 她卻跪在地上,痛哭流涕,不願起身。 話音一落,女人也流淚了。 她們兩個人眼神像被膠水黏在一起那樣, 深深的對視著。 這一眼多麽漫長,穿過了將近六年的春秋冬夏, 穿過了漪江的波濤和無數山巒山谷,穿過了女孩的哭喊和女人的眼淚, 才換來這一瞬間的對視。 她揚起嘴角,用手語喊了聲:“媽。” 奶奶見夏薰在門口久久沒有動一下, 就起身走了過來,靠近門框, 她看到了外面的女人。 夏薰手足無措了幾秒,才想起要邀請夏熒進屋。 最終什麽話沒說,把最後一個“福”字貼好,才默默跟著魏爺爺離開。 夏熒離開那年夏薰才十二歲,還是個小女孩,而夏薰奶奶卻已經很年邁了,加上聾啞,不知道這些年,這一老一小是怎麽過來的。 如果她手上拿著東西的話,大概會像電視劇裡演的那樣“嘭”地一聲落地,摔的稀巴爛。 周流光和魏爺爺看這情景,便知道發生了什麽。 魏爺爺拽了拽周流光的衣角,示意他們該撤了。 剛開始一切都正常,直到她和趙利源同居三個月的時候,追債的堵上門來,夏熒才知道之前趙利源的好全都是他刻意美化過的,這個人竟然是一個不折不扣的賭鬼。 女人從神采到穿衣打扮都變化很大,奶奶反應了兩秒才認出來。 夏薰連連搖頭:“我怎麽會不認你,你永遠都是我的媽媽……” 可她們沒有上前擁抱。 夏熒的第一任丈夫早亡,她獨自帶夏薰過了七八年顛沛流離的生活,遇到趙利源之後,是想安定下來好好過日子的。 夏熒進了客廳,忍不住打量。 夏薰先是不語,不知過了多久,她嘴角輕輕的揚了揚,與此同時眼淚斷了線的流下:“媽。” 周流光不放心的看了眼夏薰。 可見日子過得不富裕。 最開始趙利源次次跪下來發毒誓說一定改,夏熒想到他曾經對自己不錯,便心軟幫他還債,試圖感化他,拯救他。 但是天下所有的賭徒都是騙子,你掏心掏肺,換來的也不過是更花言巧語的欺騙。 夏熒終於看清了事實,還好沒有領證,她想帶夏薰離開。 趙利源剛開始跪下來扇自己巴掌求她們別走,後來見夏熒堅持,乾脆大變臉,找繩子把夏熒捆了起來,用腰帶抽她,一邊抽一邊問“你還走不走”,一直到夏熒說出“不走了”才停止打她。 有了第一次家暴,就有無數次。 漸漸地,趙利源不止打夏熒,還打夏薰。 他拿煙燙夏薰,把夏薰關在狗窩裡不讓她吃飯,還讓夏薰伺候他洗腳,欠債最厲害的時候,竟想偷拍夏薰洗澡的照片賣給別人,要不是夏熒刀架在脖子上和他拚命,難以想象會發生什麽。 每次夏薰挨打,夏熒都會拚命護著她。 而夏熒挨打,夏薰也總是用小小的身軀擋在媽媽前面。 那段時間真是暗無天日,抗爭過屈服過,報過警逃過跑,最終都會被抓回來接著打。 這場無休止的施暴裡,只有奶奶會護著她們。 但趙利源完全喪心病狂,剛開始只是罵奶奶幾句讓她別多管閑事,後來急了竟也把奶奶打的不像樣。 奶奶幫不了她們,那段時間總是跟夏熒道歉:“年輕的時候我被他爸爸打了一輩子,沒想到老了,他也成為了他爸爸那樣的人,是我沒教好他。” 夏熒多少知道一些奶奶的往事,聞言便流淚告訴奶奶:“媽,你有什麽錯呢,以前爸還活著你在家說不上話,還總是受氣,你受苦了。” “……” 那段時間,好像夏熒和奶奶才是親母女。 她們在類似的人生裡體會到彼此的不易。 奶奶想幫夏熒和夏薰逃跑,有一次都到汽車站了,卻被趙利源提著菜刀追了回來。 趙利源放話,誰要是敢幫她們逃走,就砍了誰。 鎮子上的人都知道這人什麽德行,便誰都不敢多管閑事。 最後一次逃跑的時候,她們躲在一輛裝滿螃蟹的漁船上,準備過江離開。 發船前不久,夏薰忽然從隔層裡爬了出來,提議:“我們帶奶奶一起走吧。” 夏熒猶豫了一會兒,才同意這個決定。 她當時原本想自己跑回去的,可是夏薰說:“媽,如果我回去,沒能成功的話,大不了留在這,還有奶奶照顧我,趙利源再壞,頂多打我幾頓。但如果你回去,要是船在你回來之前開了,我一個小孩漂泊在外太危險了……所以還是你留在船上吧,如果我回不來你就先走,以後有能力了再來帶我走。” 於是夏熒留在了船上,而夏薰回家去接奶奶。 這一別,就是六年。 夏薰恨趙利源。 但並不埋怨自己的母親。 女人到那個份上能怎麽辦,要麽拚死,要麽就只能逃跑。 “媽媽,所有的錯,都是那個人的錯,我們都是受害者,哪怕做了一些錯誤的決定,也是因為不得已,我們不要自責。”夏薰替夏熒拭去臉上的淚水。 夏熒沒想到夏薰這麽明事理,欣慰的同時又想到她一定經歷了很多苦難才這麽早熟,不由更心酸。 說了會兒話,奶奶擦擦淚,看了眼牆上的鍾表,說:“我去做飯,你們母女倆太久沒見,好好說說話吧。” 夏薰說:“等會我去幫您。” 奶奶笑笑,轉身走了。 走到門口,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 只見夏熒把夏薰抱在懷裡,母女倆難舍難分。 她臉上泛起了淡淡的苦澀。 這天中午,夏熒留在家裡吃飯。 奶奶盛餃子的時候,夏薰忽然注意到奶奶的手指被切了一道口子,急忙去找東西給她包扎。 奶奶一直說:“沒事,沒事。” 夏薰還是急的不得了:“切菜的時候千萬別走神啊。” 奶奶還是笑著說:“沒事,不疼。” 夏熒看著這一幕,臉上露出欣慰的微笑,從夏薰的反應裡,就能感受到女兒這幾年在被她奶奶好好愛著。 而奶奶手上的傷口,不難猜,大概是見她回來,以為她要把夏薰帶走才走神切傷的。 夏熒把這一切盡收眼底,默默吃飯,沒說什麽。 吃完了飯,她搶著把碗刷了。 收拾好飯桌,才把此行的目的,說出來。 “夏薰,我接下來說得話,你給奶奶用手語翻譯一下。”夏熒會手語,但會的不多。 夏薰說:“好。” 夏熒開始講述她在外六年的經歷。 她離開合歡鎮之後,先是找了一份保姆的工作,幹了半年,覺得這樣來錢太慢,就辭職去擺攤,一邊擺攤一邊學著開淘寶女裝店。 事業剛起步那幾年,她經驗少不懂宣傳也不懂維護客戶,賠的連飯都吃不上,栽過不知多少跟頭。 但她是適合做生意的,有頭腦肯吃苦不放棄。 最初開店,她把手裡僅有的兩三萬本錢全都砸在裡面,賠了,她自掏腰包墊上虧空,賺了,就拿這部分資金繼續往裡投錢。一個人做不來就招人和她一起做,實在不行就開公司。 她當時只有一個念頭,就是要活出個人樣。 如果生活還是一塌糊塗,難免繼續被趙利源威脅拿捏,到時候就算把夏薰接了過來,也保護不了她,沒準連她念書都供不起。 她一步步做大做強,短短三年,開了三家粉絲過百萬的淘寶店,公司也從當初了兩三個人擴大到兩三層樓。而這兩年開始,短視頻和直播興起,她又涉足這一領域,這個時代,只要站在風口,就能抓住機遇。 人只有在絕望裡,才能爆發出對成功的最大渴望。 夏熒絕望過,後來成功了。 她這次來,有兩件事,其中一件是帶夏薰離開。 這話一出,奶奶手足無措了幾秒,像一個尷尬的人,眼睛不知道往哪看,手也不知道怎麽放。卻又很快強撐著笑,用手指飛快的說:“好哇好哇,我們小薰終於能去過好日子了。” 夏薰瞬間鼻酸。 只要想到多年前她和媽媽逃跑,奶奶在身後目送她們,眼裡深深不舍,那麽孤獨,那麽無助,卻絲毫不願阻擋她們離開的腳步,她就很難過。 夏薰是不可能放下奶奶自己走的,想說什麽,被夏熒搶先:“媽媽,你也跟我走吧。” 奶奶一愣,難以置信。 夏熒笑說:“您這麽疼小薰,她一定不願意和您分開,您受了一輩子罪,晚年讓我來養您吧,您也享享清福。” 一時間,三個女人眼裡都噙著淚。 夏薰看著夏熒,心生敬佩。 她敬佩母親的不屈不撓,能一個人在逆境中打下一片亮堂堂的事業,不依靠任何人。 但她更覺得母親的感恩之心可貴—— 當年不願意丟下奶奶,現在仍然是這樣。 夏薰往夏熒碗裡夾了塊肉。 夏熒笑笑,也夾了一塊肉給奶奶。 奶奶伸出筷子,剛想夾菜,想到什麽,便放下筷子,問:“你說來這裡為了兩件事,另一件事是什麽?” 這話一出,夏熒的臉色瞬間變沉。 她明顯掙扎了一番,才說:“我們先吃飯,吃完飯再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