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本就是一個做事嚴謹高效的人,理不順情緒問題的時候,就索性扎進事務堆裡,宋雲輕看著她的樣子都有些害怕。 這日卯時剛過,宋雲輕舉著燭火走進尚儀局的正堂,卻見檔室裡亮著燈,楊婉一個人搭著木梯,在架上找公文。 “你這是沒回去嗎?” 她說著放下燭火,扶住楊婉腳下的梯子,“何必呢,等門上的人上值,叫他們來爬就是。” 楊婉低頭道:“我這幾日心裡亂得很,忙點好。” 宋雲輕道:“你找什麽,下來我來找,回去睡會兒吧,這樣下去怎麽得了。” 楊婉聽她這麽說,靠在梯子上揉了揉眼睛。 “回去也睡不著。” 宋雲輕道:“李魚說,你和鄧秉筆吵架了。” “什麽,他亂說。” “我說也是,鄧秉筆那樣的人,怎麽會和你吵架,不過說起來,你怎麽這麽久都不去見他啊。” “哦。” 楊婉低頭掩飾道:“娘娘這幾日,身上不爽快。我們這裡事情又忙。” 宋雲輕歎了口氣,“那個蔣婕妤,呵……都快把六局給掀了,這要是生了皇子,我看她連皇后都要不放在眼裡了,我真不明白,陛下為什麽會寵愛這樣一個女人,難怪外頭的老爺們,要奏立太子的事。” 楊婉點頭不語。 宋輕雲接著歎道:“聽說……前日娘娘在養心殿被罰了跪。” 楊婉沒有否認。 “嗯。” “哎。” 宋輕雲歎了一口氣,陛下連體面都不肯給,昨日六宮全都知道了。延禧宮那邊的宮人,私底下什麽難聽話都說出來了。” 楊婉沒出聲,她知道這是在敲打楊倫。 寧妃回來什麽也沒有說,只是摟著易琅,輕聲細語地給他講話本故事,直到易琅睡著,她才讓合玉和楊婉給她上藥。 宋輕雲見她沉默,以為她吃心,忙道: “好了好了,你趕緊下來回去睡覺吧,你這樣杵著不說話,我生怕你一會兒暈了栽下來。 楊婉聽從了宋雲輕的話,下了梯子整好衣衫。 “那我回去了,晚些再過來。” “去吧。” —— 楊婉走出尚儀局,沒走幾步就走到了司禮監的門口。 鄧瑛正站在門前和鄭月嘉說話。 他穿著秉筆太監的官服,人好像瘦了一些。 楊婉見他朝自己看過來,連忙轉身朝後走,然而剛剛繞過一處轉角,便看見鄧瑛立在路盡處。 “你……從哪裡冒出來的……” 鄧瑛走近楊婉,“後面是一條不設門的通水道,為了以防西面的殿宇走水設計修建的。” 楊婉抿了抿唇,“是你設計的嗎?” “對,十年前修的,後來護城河改建,我順便拆了後面的牆,聯通了你剛才走的那條道,不過,因為那條道上安放了四口吉祥缸,所以走的人不多。” 楊婉聽完他的話,點頭笑道:“我可真傻,在皇城裡躲你,能躲到哪裡去。” 鄧瑛低頭看著楊婉,她的臉被雪風吹得有些發紅,她吸了吸鼻子,看向一邊,“我現在有點不敢見你。” “為什麽。” 楊婉抿著唇,“因為做錯了事,讓你在易琅面前跪著,讓你聽到那些話……我還一句都沒有說……我……” 她沒說下去,鄧瑛卻一直等她徹底沉默下來以後,才輕聲道:“我並不在乎。” 他說完,撐著膝蓋稍稍蹲下來一些,雖然靠得不是很近,但楊婉還是感覺到了他溫熱的鼻息。 “其實你心裡也知道,小殿下的話是對的吧。” 楊婉沒有承認,“不對……” 此時此刻,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代表她自己的內心,還是代表後世更先進的文明說出的這兩個字。 “對個鬼……” 鄧瑛聽了她的話,不禁笑了。 他松開撐在膝蓋上的手,翻轉過來,輕握成拳,伸向楊婉,這麽一個動作令官袍的袖子自然垂落,露出他的手腕,上面有一圈淡淡的痕跡,是去年受刑前,在刑部牢中所傷。 “你看,這是鐐銬的痕跡,還有我腳腕上的傷,都很難消了,雖然我一直在聽你的話,好好地吃藥,調理身子,但是效果並不大。我最初雖然不明白,我並沒有做過什麽大逆不道的事情,卻要受這樣的責罰,但是,我現在想要接受這些責罰,繼續活下去。” “你可以接受,我不可以。” 楊婉望著他的手腕,“怎麽可以接受呢……” “因為你啊。” “什麽……” 楊婉怔住。 鄧瑛沒有停頓,接著說道: “我以螻蟻之身覬覦你,被殿下斥責,仍然不知謝罪,不肯悔改,既然如此,我被怎麽責罰都不為過。” 楊婉沉默了一會兒,這才挽了挽耳邊的碎發,回頭望著鄧瑛道“你又拿你自己來安慰我。” “你不也一樣嗎?” 楊婉抿了抿唇。 “所以……你不會不見我?” “嗯。” 他溫和地對楊婉點了點頭,“今日是你躲的我,我是自己找來的。” 他說完,慢慢垂下自己的手,站直身子,低頭道:“以後,不論小殿下再對我說什麽,做什麽,你就像那天一樣,看著就好。其實,楊大人和張次輔在他身上用了很多心,他是我願意侍奉的皇子,他能那樣維護你,也是給我的恩典。如今蔣婕妤即將臨盆,朝局不穩,加上陛下的心意還不明朗。小殿下年幼,難免會焦慮,你是他在宮中的至親,不要為了我,讓你們都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