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郡君 才下早朝, 六部人來人往,林家與賈家關系略曉事的都有耳聞,見工部員外郎賈政要找戶部侍郎林海,身上有急差, 不在意的便罷, 但閑些的,無不要打量這郎舅兩人要說什麽。 林如海聽信兒出來, 感受到諸多打探的目光在身邊, 忙請賈政到偏僻處。 賈政也被看得如芒在背, 隨林如海到了戶部一間偏房內。 林如海要找小內侍倒茶來, 賈政輕咳一聲, 攔住道:“不必了,林大人……如海,今日我來找你, 只是想問你一句話, 問了就走。” 和往日親密如兄弟的內兄生分成這樣, 林如海心裡不好受, 卻未表現出來, 請賈政坐下, 仍是先喚內侍拿茶,問:“不知是何事,特地來問?” 賈政沒好說自家鬧得不像樣,不大自在道:“老太太因想著外甥女兒,前幾日派人去看,外甥女兒卻不在家。元春說外甥女兒們身上有皇家的差事, 每日入宮, 倒不知是什麽差事?” 他問完又道:“若事關機密, 不說也罷。” 林如海歎了一聲:“確實不能說。” 賈政面上胡須顫了半晌,起身長歎:“如海,你我兩家何至於此啊!” 他如此,林如海也只能起身,向含元殿方向抱拳,道:“為人臣子,就當忠君報國,兒女情長,只能放在後面了。” 賈政定定看了林如海兩眼,作揖道:“還是請林大人先行罷。” 賈母床前,王熙鳳悄悄拉尤氏的袖子,兩人出來,王熙鳳給她說了賈政之意。 王熙鳳說:“哎呦,我的大嫂子,你裡頭的人你能約束,外面呢?不告訴珍大哥,你家外頭的人可聽你的?” 而賈政回家之後,比林如海更愁十倍。 賈政看了林如海半晌,忽然道:“如海,當初甄……” 賈璉笑道:“家裡如此,也怨不得我心眼兒多些。” 可他比寶玉琮兒一乾大十來歲,這若是去和他們一起讀書……也太招人的眼了,還不知珍大哥和蓉兒薔兒怎麽笑話他。 賈珍告病沒來,只有賈璉來了,賈政也顧不得那許多,沒提今日他找了林如海,隻讓他和王熙鳳寧可再嚴苛些,也別讓家裡再起流言,又讓賈璉轉告賈珍。 賈璉道:“奶奶去罷。” 後來大家年歲漸長,都知當家不易。他外調離京之前,賈政已成了個嚴肅性子,在子侄面前頗有威嚴。 明日便是休沐,林如海要帶兩個女兒上承恩公府拜望。辦完了事,他早早回家,親自打點車馬禮品,又問女兒:“你兩個明日穿什麽衣裳過去?” 賈璉被勾得想起去年春日林如海教導他的事,也說:“若林姑父能常來咱家,不比那先生教得好?” 賈政忙命人喚賈珍賈璉,要再囑咐他們約束家人。 對女兒們上別人家做客要穿什麽衣裳,林如海基本給不出指導意見。再加上前幾日他還說不出來謝家女眷們的出身來歷,這時候他也覺得讓女兒們認一位高門夫人為義母很有必要。 王熙鳳帶著平兒走了,賈璉獨個在屋子裡,心思飄到了賈母前幾日說的話上頭。 賈璉說:“不是生分,是老太太還病著呢,前幾天珍大哥把人打了攆了五六十個,隻敢悄悄留了幾個得用的沒攆,東府裡都快沒人使了。我一過去,叫珍大哥臊了,更不好。不如等這一陣平安過去了,大家再和從前一樣。” 尤氏歎道:“鳳丫頭,我們那邊什麽光景你也知道。這些話我可不敢和大爺說了,左右經過這一回,已經沒人敢亂傳,我再盯著她們些也罷了。” 賈政已經算寧榮二府最能撐起門面的老爺,還是這樣,林如海徹底不後悔了。 當初甄家的事,為什麽沒先透出些風聲?哪怕給甄家留出些時間周旋也好…… 但他從前倒沒有發覺,賈政心裡竟這麽糊塗。 賈璉自認比賈赦好得多了,也認為邢夫人連賈母一個手指頭都比不上。 賈母仍病著沒起來,賈政與林如海的談話並不敢告訴賈母。他在書房內把林如海的話翻來覆去的想,忽然渾身一激靈。 他才說了幾個字,林如海便止住道:“賈大人。” 夫妻兩個互相看著,都等對方再說,可誰也不敢往下說。 兩人謙讓一回,還是賈政先出去,林如海送了他幾步,便住腳看著他行得遠了,心中無限感慨。 賈政的話雖沒出口,林如海已經從他眼神裡看了清楚。 “哎,說到底,鬧了這一場,還是因一個‘林’字。本來咱家和林家就是那樣,這麽一來,更別提再好了。”屋內除了賈璉平兒外沒別人,王熙鳳也說出幾句真心話。 林如海道:“賈大人是客,該是您先走。” 看過棠丫頭給的天書,他已經對賈政真正的性格有所了解。但親身見識過,他才知道原來賈政連聖上為什麽調他為兩淮巡鹽禦史都看不清。 “這幾日太忙了,還沒想呢,新衣裳倒有幾身,我們這就回去翻出來。”林棠拉著林黛玉走了。 王熙鳳道:“你們兄弟一向好得一個人似的,現在倒生分了?” 老太太說“等璉兒當了家,或是琮兒考中了”,老爺太太自然有享福的。可真等他當家襲爵,老爺必是已經……若琮兒這些年發奮考中,別說中進士,便是能進學,家裡也得捧鳳凰似的捧他。 他還是丟不起這個人。 雖然太太刻薄,琮兒是庶出,對琮兒沒多好,但琮兒還小,才十一歲,從出生就認太太是母親,若老爺走得早,太太一當家,覺得他大了不服管,也和老太太似的偏心琮兒怎麽辦? 太太是老爺續娶的不假,可站了嫡母的名分,便是孝道大過天,再沒老太太壓著,他還真不好明著不尊太太。 “賈大人,煩請轉告老太君,小女一切都好,等有了空,我再攜小女到貴府上請安。小女身負皇命,乃是機密,上皇和聖上未準許前,我萬不敢說出去,賈大人今後千萬也莫要打聽了。我剛就任不久,戶部諸事還未理清,賈大人既說完了話,我送賈大人出去。賈大人請。”林如海側身請賈政先行。 過了一會兒,王熙鳳起身說:“我先往老太太那邊去了,等大嫂子晚上來了,我告訴她。家裡這些下人交給二爺了?” 他與賈政只差一歲。當初他和賈敏剛成婚時,覺得這位二內兄甚好,雖在科舉上未有進益便被授了工部主事之職,卻著實是個風流瀟灑,詩酒放誕之人,兩人頗為投緣。 王熙鳳拿帕子指著賈璉笑道:“二爺真真是心裡有主意。” 這麽些人都打聽不出來,可見是何等的機密!他去打聽也就罷了,家裡還因此事有了流言,若不是老太太雷霆手段發作了亂說話的人,真把家裡這些渾話傳出去,可不是要命的大事! 不過,這倒比明知道他不揭出甄家之罪只能一死,還想讓他送死的好。 賈璉領了賈政的話,先找王熙鳳,讓王熙鳳告訴尤氏,說:“珍大哥這幾日不見人,我不去觸他的霉頭了,你和大嫂子說罷。” 尤氏被揭了短兒也不惱,只是歎:“你既知道我什麽樣兒,還說這話做什麽。你們二爺怎麽不去說,讓你和我說?” 王熙鳳也沒言語了。 回身看賈母正睡著,王熙鳳索性拉尤氏在外間坐下,說:“大嫂子,你這個樣兒終究不是長法兒。我這裡有個主意,你要不要聽?” 自秦氏的事後,尤氏就一直在想她如何能過得好些,才剛她趁著是個機會,在王熙鳳面前示弱,也有借此讓王熙鳳可憐她,出個主意的意思。 王熙鳳這麽說,她便忙道:“鳳丫頭,你說,我聽著。” 王熙鳳給平兒使個眼色,平兒把著門,王熙鳳把賴家的事略透了些:“若賴家下去,嫂子趁機在外面放上你的人,便有事,你也能早些知道。你同我一起把這事告訴老太太,下人們自然畏懼你。只是有一點,我也不瞞著你,這事太大了,我自己不敢和老太太說,所以想拉上你。你不願意,就全當沒聽過。你若願意,就要得我一起擔著掛落風險。嫂子想想罷。” 把珍大嫂子也攪進來,趁東府裡現在空虛,她就更好放自己的人進去了。珍大哥有算計她的,就別怪她報復回去。 內裡賈母咳嗽,王熙鳳忙進去,看尤氏仍在發愣,便把她留在外間,說:“我就和老太太說你累了正睡著,別現在就露了形兒。” 至賈母面前,王熙鳳依前言說了,賈母喝了水道:“珍哥兒媳婦這幾日也辛苦了,等她醒了,告訴她我的話,讓她明日不必來。珍兒這王八種子病著,她又不在家,那府裡亂起來怎麽辦?讓她回去看著!” 王熙鳳應下,歎道:“老太太,您快好生養著,別操這些心了。” 賈母卻要坐起來,思量一回,屏退眾人,問:“前兒秦氏怎麽在你跟前兒說的,你再和我說一遍。” 聽王熙鳳說了,她道:“她雖德行有虧,可真真是難得心裡明白知道厲害的。” 王熙鳳這時才把她心裡的話說出來,為秦氏辯一辯:“……珍大哥是公公,又是那個性子,她娘家又微末,怎麽敢和別人說呢。” 賈母歎息幾聲,終於定了主意:“鳳丫頭,我認真要把秦氏記在你名下,你願不願意?” 王熙鳳大驚:“老太太的意思是……” 賈母道:“我本後悔,當日不該留著她,終究是個禍患。可既留下來了,也沒有再反悔的理,她這幾年也確實孝順。蓉哥兒總要娶親,人家打聽到她沒名沒分被關在院子裡,哪兒有不起疑的?所以後來你說要認她做乾女兒,我才應了。現在一想還是不妥。乾女兒不是親生,咱家說了要發嫁她,等她到了別家,若心裡還記恨咱家,拚著一個死也要把事兒抖露出來,那真是幾輩子的顏面都沒了。她這樣聰明警醒,咱家不能留個把柄在她手裡。” 王熙鳳回過神來,細想她和秦氏這幾年的情分,說:“老太太,我自然是願意,可是珍大哥和我們二爺,還有老爺太太那裡怎麽辦?” 賈母道:“這你不用管,我去說!我諒珍哥兒也不敢說不許!至於你老爺太太,白得個出息的孫女兒,將來嫁個好人家,他們有什麽不樂意的!” 難辦的事有賈母兜著,王熙鳳把擔心去了,想及若賈珍知道這事時會是如何反應,心裡更是一萬個願意。 賈母歎:“秦家那邊也好說,再給些銀子就罷了。從此讓她改姓賈,就是賈家的女孩兒,她自然知道厲害。珍哥兒這混帳東西也必不敢亂說亂來的。” 王熙鳳細細思量了這事,大著膽子問:“老太太,難道咱家竟難到了這樣,所以連秦氏也要變成自家人?” 賈母瞥王熙鳳一眼,說:“什麽秦氏!她是你大姐兒!” 這話的意思很明白了,王熙鳳不再往下問。 她覺得賈母這主意甚好。便是將來有一二知情的人不小心說漏了嘴,人家見賈家不是想法子勒死秦氏,卻把她光明正大記成自家女兒,只會覺得是說這話的人腦子不大清楚,或是誤會了。 至晚回房,王熙鳳把兩樁事和賈璉一說,沒成想賈璉反應過來,先是生氣:“怎麽不和我商量就把賴家的事告訴別人了?你是讓大嫂子算計珍大哥?” 王熙鳳被賈璉一說,也覺得她所做不妥,又後悔賈珍賈璉一向親密,她不該告訴賈璉。 但她天性不肯輕易低頭,便又與賈璉爭論。 畢竟還有秦氏要成他兩個大女兒的大事在前,最後還是賈璉服軟了事。 但這件事終究還是在賈璉心裡存了個影兒。 鳳丫頭連珍大哥珍大嫂子都算計,哪日他讓鳳丫頭記恨上,是不是也得被這麽算計? 因心裡到底不滿,賈璉便借別事發泄:“姐兒都四五歲了,奶奶什麽時候給我生個兒子?” 這話戳中王熙鳳的痛處,她說:“現下事兒多得了不得,哪兒有空懷孩子?” 賈璉說:“我的奶奶,傳宗接代才是最大的事,你折騰再多,若沒兒子,是折騰個什麽勁兒?” 說著,他便去解王熙鳳的衣裳。 王熙鳳雖然氣惱,但也著實想求子,便任賈璉動作。 過了幾日,賈母能起身了,便立時叫賈珍等來,讓賈珍開宗祠把秦氏上族譜,就記在賈璉王熙鳳名下。 眾人皆十分驚詫,但賈母說過一遍秦可卿之功,加之秦可卿素來名聲甚好,她有能為也是都看在眼裡的,倒還都能接受。 王熙鳳看賈珍分明在屋子裡,還氣得滿頭的汗,又不敢駁回,心中滿意極了。 因賈母命迅速辦來,好不耽誤了賈蓉娶親,還親自選出五月二十一是黃道吉日,命就這日給秦可卿上族譜,賈珍不得不這就捏著鼻子和賈璉去秦家說明。 秦可卿本就是秦業抱養來的女兒,能嫁入寧國公府已是意外之喜,和寧國公府的哥兒和離了,又成了榮國公府的小姐,榮國公府還有一千銀子給他,是秦家多少年的收成,秦業自然歡歡喜喜的應了。 賈珍看秦家答應得這麽爽快,心裡更加憋火。再看是賈璉之妻如此算計他,他並不牽連賈璉,全算在王熙鳳一個人身上。 在正日子開了宗祠,秦可卿正式成了賈璉和王熙鳳的長女,雖身份不能和嫡長女相較,細說也沒王熙鳳親女兒尊貴,倒也是榮國府正經的姑娘了。 她深知有如今是因王熙鳳那時的善心,又因流言之事,不知得罪了多少兩府裡的下人,自此更加一心向王熙鳳。 從此之後,寧榮二府上下皆呼秦可卿為“大姐兒”,再不提她本來姓氏。 賈母又命秦可卿搬到她正院的西廂房裡,與三春是一樣的衣食起居。[注1] 而賈寶玉又纏著賈母,想讓秦鍾也進府裡來上學,賈母道:“大姐兒現是鳳丫頭的女兒,咱們賈家的姑娘,和秦家什麽關系?秦家和咱們家素無往來,你莫要再說孩子話了。” 賈寶玉被拒,一連幾日上學聽課沒精神,挨先生說過幾回,又挨了賈政的打。 賈元春看在眼裡,心裡又疼又急,便欲擇空再多教導他幾句。但賈政越發看賈寶玉的功課緊了,她不願耽誤賈寶玉上學,也不想違逆賈政,一時不得空說。 沒幾日五月三十,又是休沐,賈元春看賈寶玉學的辛苦,便求賈政給他放了一日的假。賈母因有興致,便在花園子裡擺酒,娘兒們一樂。 一大早,賈寶玉進裡頭來給賈母王夫人行禮,又到賈元春房中。他數月未得和姊妹們親近,和三春說了話,又和薛寶釵說笑,賈元春也不好當著眾人單獨和他說話,便任他先樂夠了,再說道理,可能還有效驗些。 賈母看賈寶玉最近在讀書上還算可以,便特允了他中午和姊妹們一處吃飯。 賈寶玉更樂了,席上不是給薛寶釵斟酒,就是讓丫鬟給秦可卿布菜,一點兒也沒注意有個婆子急匆匆的過來,在王熙鳳耳邊說了些什麽,王熙鳳的面色立時就變了。 “鳳丫頭?”賈母問王熙鳳。 王熙鳳簡直沒脾氣了!怎麽每回她覺得是時候和老太太說賴家的事了,都有更大的事出來? 她顧不得眾人,把賈母請到裡頭,說:“老太太……外頭都說,林家妹妹們立了大功,大妹妹被封郡君,黛玉妹妹被封了縣君……” 賈母半日未回神。 “……這兩個丫頭,能立下什麽功啊?” 王熙鳳說:“那婆子說得不清不楚的,似乎是和天花有關系。什麽往後種痘再不擔心死人了?我這就找二爺再去打聽!” 賈母唬得站起來:“天花?那玉兒有事沒事?阿彌陀佛,這可不是鬧著玩的!” 她急著說:“快叫人去林家問到底是怎麽回事!這會子爵位都封了,可是能說了罷?” 王熙鳳忙勸賈母莫要著急,賈母卻一定要人去林家問去,王熙鳳越勸,她還要讓賈璉去問。 王熙鳳只能去命人找賈璉,又慢慢把消息告訴席上眾人。 找賈璉的人去了半路,正碰見賈璉。 賈璉跑進榮慶堂,都是自家長輩姊妹,也不顧避諱了,喘籲籲和賈母回:“老太太,林家大妹妹得封清寧郡君,二妹妹得封清文縣君,說是大妹妹找出了比人痘更安全的牛痘,人種牛痘一千個人裡都未必會出事一個,因此聖上特意加封兩位妹妹。還打聽出來……” 賈母急道:“還有什麽,快說!” 賈璉低了頭:“還打聽出來,林家妹妹們早半個月就被承恩公府認為義女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