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扒灰 第二代榮國公的孫女, 賈氏賈元春,在齊煜的心中是一個樣貌還算不錯,言行舉止端莊得體,舉手投足規矩得像是拿尺子比出來的女官——鳳藻宮太后身邊的女官。 但他對這個將要成為他妃子的, 溫良賢淑的女人並沒有什麽好感。 他記得七年前還是八年前, 榮國公把賈元春送進來參選。堂堂國公的孫女不去大選,偏要進挑女官的中選, 誰都能看出來賈家這是想憑舊日的顏面, 讓賈元春進哪位皇子府裡[注1], 先做側妃庶妃, 將來說不定就能成貴妃。 太后無子, 所有皇子都是庶子,賈元春被賜給誰,那都是嫡母所賜, 誰也不敢怠慢。 賈元春順順當當的到了鳳藻宮做女史, 聽說很得太后的喜歡。 可賈家大概沒想到, 還沒等太后給賈元春賜婚, 義忠親王就謀反了, 讓他得著了皇位。 父皇被流矢射·中, 太后也受了驚嚇,賈元春就在宮中蹉跎了這五六年,直到今年,父皇才又把她給想起來。 或許是為了試探他對“君父”是否還尊敬忠心,也可能是想給他寵臣賈家的家中再賞些恩德,也許只是想放兩個人在他身邊監視他, 還或許是為了向朝臣們和世人彰顯他雖然退位為上皇, 卻仍是天下之主, 父皇把賈元春和另外一個周氏——也是太后宮中的女官——賜給他做妃妾。 他為表忠心聽話,特提出賈元春是父皇所賜,又是功臣之後,身份貴重,可當妃位,為彰其是太后身邊的人,服侍有功,還可賜鳳藻宮尚書之號,周氏也可為貴嬪。 父皇非常滿意。 本朝宮規,皇后是小君,不論品級。皇后之下,有正一品貴妃兩位,爵比親王,正二品妃四位,爵比郡王,正三品九嬪,爵比縣公,共十五人可稱為“妃”,余下自正四品貴嬪以下,皆是嬪禦。 賈元春知道一位孫貴嬪,連著生育了兩位皇子,也只在貴嬪位分上。 哪怕只是鳳藻宮後殿的偏殿,還是與周氏同住,賈元春住得也比做女官時寬敞多了。 陛下后宮除皇后娘娘外,高位妃子便只有一位吳妃,是陛下做皇子時府內的庶妃,雖然家世不高,卻已為陛下生育了一子兩女,余下便再無正三品以上的妃子,都是四品以下。 見人便要行禮,坐臥站行和跪下磕頭的動作,她練得連在宮中幾十年的嬤嬤也不能說出一句不好,不高聲說笑,該笑的時候再笑,不該說笑的時候一個字都不會說,幾乎永遠是低著頭,垂著眼,把心神繃緊,生怕有錯處讓家裡蒙羞。 太后娘娘曾是一國之母,高高在上,威嚴甚重。義忠親王謀反後,上皇格外信任太后,太后比做皇后時還更添了威勢。 被迫封自己不喜歡人家的女兒為妃? 呵,他這皇帝做得還真是夠窩囊。 他可以給她位分、尊榮,但她休想得到他一丁點兒真心的寵愛。 上皇命將賈元春封妃的時間推遲,等甄家之事結束後再論,齊煜心內並沒感到多痛快。相反,他覺得更憋屈了。 兩個字的封號通常都是給死人用的,但父皇顯然沒有發現他的這一重意思,也沒有察覺,他要賜賈元春“鳳藻宮尚書”一號,正是為了讓所有人都記住,賈元春並非正經選秀入宮,她來路不正。 他又說賈元春的封號可為“賢德”,這才是皇恩浩蕩。 賈元春的居所就在鳳藻宮後殿的西偏殿內,自從上皇和太后有意令她為陛下妃嬪後,她就從女官所居的耳房暫搬到了這個面闊五間的偏殿,與她同住的還有也將成為陛下妃嬪的周氏。 但在她幾乎以為要在宮裡這樣一輩子的時候,太后召見她,用對她從未有過的和善態度說,她要成陛下的妃子了。 已經過去了八年,她仍然清楚的記得,她剛入宮時,只能和抱琴一同住在一間窄小的耳房裡,穿著女官的服色,連一根釵也不敢多戴,因怕在貴人們面前不雅,吃飯只能吃五分飽,洗臉用冷水,得拿銀子給太監才能洗個熱水澡,冬天的炭火也得央求太監多分些,才不至於冷得睡不著覺。 太后娘娘很滿意她的得體知禮,暗示她的位分該是正二品的妃位。 在這樣嚴格的主子娘娘面前,她從來不敢稍加懈怠。要成為陛下的妃子這個消息隻讓她放松了一瞬間,下一瞬,她已經像以前一樣叩頭行禮,謝上皇、太后和陛下隆恩。 她入宮那年還沒滿十六歲,現在再有不到一個月,她就二十四歲了。 現為太后寢宮的鳳藻宮位於大明宮后宮的正中央,是一個正殿九間,後殿七間,還各有東西偏殿的氣勢恢宏的宮殿。 這種不上不下的感覺哽在他喉嚨裡。 要娶誰、納誰、寵愛哪個女人,都得別人說了算,只怕外頭大臣們都沒有這樣管兒子房裡事的! 這樣的日子她過了整整八年。 有功有子女有資歷的娘娘都只有貴嬪之位,祖父已去,她何德何能,才入后宮,就是正二品的妃了? 隻憑她在太后身邊服侍了八年嗎? 賈元春內心的不安無人傾訴,只能埋在心內。聖旨一日不下,她就一日不以宮妃自居,還是日日去侍奉太后。 她心內的不安應驗了。 太后娘娘說,欽天監奏今歲不宜立妃冊封,恐有礙龍體康健,她和周氏的冊封聖旨還是等這一陣星象不利過去再宣。 周氏頗有些失魂落魄,但賈元春只是覺得:“果然是這樣。” 她本來就不認為她能擔得起正二品妃位,猜測這裡面一定有上皇和陛下之間的博弈。現在冊封延後,必定也是兩位聖上之間的商議,和星象與她們本身無關。 但究竟是什麽事呢? 賈元春讓抱琴不許露出失落的神色,和平常一樣就好。 “已經等了八年,難道還怕再等這幾個月嗎?” 等過年就好了,她想。還有不到一個月,就是她每年最開心的日子。 除夕夜誥命夫人們會入宮朝賀,她就能見到祖母和母親了。 * 將近年關,榮國公府裡王熙鳳每日從睜眼開始就忙得團團轉。除了日常各色事外,各家的年禮送到,榮國公府還要回禮,將年禮入庫歸檔,見各家來人,誰家的禮輕誰家的禮重,誰家今年有喜事,誰家高升了,誰家在守孝,都在王熙鳳心裡手裡調度得明白。 這日,林家的年禮到了,來送年禮的不是往年的衛嬤嬤嚴嬤嬤,反倒是兩個王熙鳳沒見過的婆子。 她心裡一慌:林家不派大管事的娘子來,是連面上功夫都不和賈家做了? 再一看禮單,年禮倒比往年還厚了些,王熙鳳方稍安,命請林家的人進來。 “給二奶奶請安。因出門之前幾位管事娘子都著了風寒,不能上路,所以老爺和姑娘們派我們來這裡給老太太請安,給諸位老爺太太爺們奶奶們問好。姑娘們在家都惦記著老太太、太太奶奶們和這裡的姑娘們,還有幾封信命帶過來。”林家女人們道。 王熙鳳笑道:“快起來,坐。妹妹們在家一向可好?” 林家女人們笑回:“兩位姑娘都好,今年送到貴府上的年禮,就是兩位姑娘親自安排的。” “哎呦,一年不見,妹妹們都這麽出息了。”王熙鳳心下大安。 老太太聽見這話,再看了禮單,一定高興。 知賈母必要見林家來人的,王熙鳳再與她們說過幾句話,就命人送到榮慶堂去,她看完林棠林黛玉的信,就接著辦府內的大小事。 一時稍得了一會兒的空,王熙鳳正待略眯一會兒,平兒悄悄的進來,在她耳邊道:“奶奶,瑞大爺沒了。” “死了?前兒不是還要吃什麽‘獨參湯’,怎麽今兒就沒了?怎麽沒的?”王熙鳳睜眼坐起來。 “太爺不肯說,隻說是急病死了。”平兒扶王熙鳳。 “這個沒人倫的王八羔子,死了也好,省得以後饞上別人家女眷丟人!” 想起賈瑞的糾纏,王熙鳳不禁冷笑,“打聽老爺們都拿多少銀子給太爺,回給二爺,讓你二爺看著辦罷。倒可惜了我費工夫找來的人參。我就不該給他!” 平兒歎說:“他那個樣子,奶奶還給他找參,是他自己不成器。” 王熙鳳道:“我想著棠妹妹說的,行善積德,太太和你二爺又都讓我找,所以我昏了頭了給他人參。現下我看,就算是積德行善也得看他是什麽人。再來一個這樣的,哪怕死在我面前呢,我也不管!左右不關我的事,趁著現在沒事,我趕緊歇一會子。哎呦,我這肩上可是酸疼得很。” “我給奶奶捏著,奶奶睡罷。”平兒忙道。 “一會子叫我,看今日再沒人來,咱們往西府去看蓉哥兒媳婦。她這個病……”王熙鳳閉上眼睛,說了一句,心內開始掙扎。 她本以為焦大“扒灰的扒灰”是胡扯,可她這幾個月有意拿住賴家的錯處,在兩府裡各處留神,發現蓉哥兒確實不似以前對他媳婦體貼了。 從前她沒注意過,珍大哥怎麽對蓉哥兒媳婦這麽上心? 心中已然起了懷疑,王熙鳳便把事事都看得明白。 蓉哥兒媳婦想來不過是被珍大哥哄騙了。可……萬一鬧出來,她挨罵挨斥都是小事,蓉哥兒媳婦也還是難逃一個死字,為這事得罪了珍大哥和珍大嫂子,值當嗎? 連賈瑞這樣的王八種子都能得著她的參,她和蓉哥兒媳婦好了一場,就看著她白白的死? 略眯了兩刻鍾,王熙鳳起來抿頭髮勻面,先著人去東府說了要看秦氏,再慢慢的換了一身衣裳,坐車往東去,把平兒留下預備有事。 正是梅花盛開的季節,王熙鳳同尤氏沿著會芳園圍牆往秦氏房中走。 去年這時候,寧國公府還熱熱鬧鬧的,兩府裡女眷都在一處賞梅,沒幾日寶玉認識了秦鍾,雖然在學裡鬧了幾回,倒算認真的開始上學了。 現下才過去了一年,蓉哥兒媳婦就病得將要離世,那臉上的肉早就瘦幹了。她每回來,蓉哥兒媳婦卻還反過來寬慰她。 王熙鳳一路和尤氏說些秦氏的病,吃什麽藥,每天能吃多少飯,觀尤氏的神色,不似知道賈珍和秦氏之事。 她拿不準主意,等見了蓉哥兒媳婦,是還同以前一樣隻當她不知道,還是隱晦的提幾句?她一提,蓉哥兒媳婦會不會嚇得更不敢活了? 不知不覺行到了賈蓉秦氏院子附近,再拐過一個彎就是院門了。 尤氏轉過彎抬頭,看見秦氏的丫頭瑞珠似見了鬼一樣,也不上來問好,回身就往裡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