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遂心 賴嬤嬤告了坐,在小杌子上坐了,打眼一掃沒看見“青梅”,便覺是青梅尚小,還沒能到屋裡服侍。 賈母笑道:“青雁丫頭很好,虧你從哪裡買來的好丫頭。” 賴嬤嬤便知“青梅”已被改了名字。 問過一句,她便不再說丫頭的事,轉和賈母說起家務人情等閑話。 因賴尚榮反覆低燒,身上不痛快,賴嬤嬤這兩日才沒來請安。 賈母問起賴尚榮的身子,賴嬤嬤歎道:“都是他老子娘逼得他,白天黑夜裡讀書做文章,催逼得緊了,他一時受不住,就躺下兩日。若依我說,家裡蒙主子的恩,並不缺吃穿用度,考中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何必如此催逼他?若他是那塊料就罷了,若不是,再把孩子身子弄壞了,也不是小事。” 這話勾起賈母的心事。 賈母道:“你這話很是。這世上事哪裡有個定準,比方說珠兒,十四歲就進了學,給他娶妻生子,哪知道……” 賴嬤嬤忙道:“都是我的不是,不該說這個的。” 賈母才要說話,有人報說:“二太太來了。” 林棠假做猶豫,問:“那嬤嬤,大爺他是……” 賴嬤嬤要跟出去相送,賈母道:“你也就去罷。” 賈母命說,王夫人方回道:“因外甥女兒去年來的時候正是冬日,不好打掃房舍,所以暫在老太太屋裡住著。如今天暖了,收拾屋子正便宜,老太太上月又提起過給外甥女兒安排房屋,所以我來請老太太的示下,是不是要給外甥女兒搬屋子。若要搬,是收拾出來哪一處方好。” 想起那日賴尚榮的光景,賴嬤嬤面色一僵,說:“沒什麽,他是念書累著了。都說了不是大事,你以後也別再提。” 她找到賈母房裡一個一等丫頭,問:“前兩日我帶來那個小丫頭子在哪兒?我怕她不懂事兒,放不下心,想再和她說兩句話。” 賴嬤嬤忙問:“是怎麽了?” 賈母搖頭:“這不好,不是委屈了咱家孩子?” “我倒情願為這事忙。”王夫人放下冊子,喝口茶歎道,“寶玉大了,你林姑娘也到了七歲,再住一處實在不合適。況且你林姑娘身子弱,心思多,寶玉又愛鬧,常惹她哭,倘若她因寶玉有個長短,該如何是好?寶玉總纏著她,也不像個樣子。所以還是早日搬出來為好。” 看“青雁”哭得可憐,又想著現在她是老太太的丫頭,賴嬤嬤還說:“這沒什麽,我就問你一句。既然這樣,你好生服侍老太太,不許懈怠了。” 沉吟一時,賈母道:“上月天還冷,提一句就放下了,偏前幾日玉兒又病了。只是我倒有些為難。” 王夫人為給賈寶玉和林黛玉收拾屋子的事忙個不了。 賴嬤嬤果然問她:“前兒我帶你來的那日,你出來之前,可見到大爺了?” 她重拿起冊子又放下,搖頭道:“你林姑娘住的好歹算個臥房,寶玉……” 王夫人笑道:“若依我說無妨。外甥女兒是客,原該如此。” 王夫人忙問:“不知老太太因什麽為難?若是舍不得外甥女兒,左右孩子們年歲還小,一處住著暫無妨的。再不然把寶玉挪出來。他不如外甥女兒安靜,也省得老太太吵鬧。” 王夫人領了話,出去辦事。 賴嬤嬤這一關她是過了,估計賴大幾個也不會再懷疑她,倒是賴尚榮說不準還會找事。 林棠提筆,在紙上又畫了一隻漂亮的杜鵑立在枝上,旁邊兩三朵紫色的杜鵑花。 而見賴嬤嬤來找她了,林棠早有準備。 周瑞家的道:“可我看,老太太似是不大想讓林姑娘搬出去。” 周瑞家的不敢和夫人一起說王熙鳳,隻道:“太太,那便是搬出來,也都在老太太院子裡,東西廂房一順腿就過去了。” “誰知道……”她開始抹眼淚。 聽得這一番話,賴嬤嬤就有些疑心也消盡了。 她就不信,等她被分到林黛玉身邊,賴尚榮還敢找林黛玉丫頭的麻煩! 王夫人行了禮坐下,笑道:“倒真有一樁事,雖然不大,忽然想起來,來請老太太的示下。” 林棠立時紅了眼圈兒,低頭說:“求嬤嬤恕罪……那日我回去收拾東西,大爺來了。我說我們住的地方兒大爺不好呆的,大爺非要進去,我就給大爺泡了壺茶。” 賈母便道:“那就叫他們把兩邊廂房好生收拾了,東廂房給寶玉,西廂房給黛玉。倒是不急,等黛玉好全了,再搬不遲。” “是什麽事兒?”賈母便問,“你如今事忙,若不是大事,打發個丫頭來就罷了。” 送賴嬤嬤走了,林棠趕緊躲在暗處進空間照鏡子,確認她面上看不出哭的痕跡,才往自己屋裡回去。 賈母看王夫人一眼,道:“倒不是因為別的。我是不知該收拾出哪一處。迎春三個住在後頭,前院兒又都住的是丫頭們。”(注1) “老太太當年最疼的就是四姑太太,如今只剩下這一個外孫女兒,自然舍不得。只是老太太再不願意,我今兒也得把這事辦了。鳳丫頭可真是,見老太太不願意,她就當沒這事了。”王夫人搖頭。 但從賈母房中出來後,賴嬤嬤並沒直接出府回家。 得知“青雁”已經提了二等,還是和紫鵑雪雁一處住,又和雪雁甚好,賴嬤嬤當真有些詫異,沒想到她這麽出息有能耐。 而在王夫人和賴嬤嬤都走了後,賈母一句話也沒再說,半晌才幽幽一歎。 林棠支吾一會兒,說:“誰知道大爺問了我幾句話,忽然自己倒下睡著了。我……我又扶不起來大爺,又怕……就沒和老太……沒和嬤嬤說。” 榮慶堂東廊三間小正房內,王夫人正拿庫房冊子圈家具擺設。 “那也是另分了房舍了。”王夫人又歎,“總比現在住一間屋子,隻隔著一扇碧紗櫥好。” 她拿出一副略帶心虛的神色出來,給賴嬤嬤請安問好。 這聲一歎出來,屋裡的丫頭們才和又活過來似的。 王夫人忙說:“老太太這裡的東西廂房還空著,不如收拾出來給他們住。” 旁邊周瑞家的給王夫人倒茶,說:“璉二奶奶這一病,太太就忙了。” 鴛鴦忙笑給賈母捧上一杯熱茶,說:“老太太可真疼林姑娘。” 賈母瞥她一眼,說:“你又知道什麽了?” “老太太分明也想給林姑娘搬屋子,偏卻不說,等著太太來提,給林姑娘做足了面子,難道這不是疼林姑娘?”鴛鴦笑道。 賈母微笑不語。 一時賈母說累了,要歇著。鴛鴦等便服侍賈母躺下。 有別的丫頭守著屋子,鴛鴦和琥珀略出來散散。 琥珀道:“我總覺得今兒的事老太太還有別的意思。” 鴛鴦笑道:“你說,我聽聽?” “我看大約是老太太怕人心中不平,所以不直接說想讓寶玉和林姑娘搬到東西廂房,引二太太說出來。”琥珀低聲道。 鴛鴦朝後面院子努嘴兒:“後面五間小正房可裡住著咱家三位姑娘。寶玉還罷了,若老太太直說讓林姑娘獨個住三間西廂,二太太便無話,大太太又該為這碎嘴。再說惜春姑娘還是東府的。” 琥珀問:“只是你我都明白,二太太就沒明白?” 鴛鴦在她耳邊笑說:“明不明白,什麽要緊,左右是老太太和二太太各自遂了心了。” 沒到中午,紫鵑就起來了。 她略作梳洗,也不忙著往後頭服侍林黛玉,先坐在桌邊醒神。 林棠放下針線給紫鵑倒茶,紫鵑雙手接了小口喝著,去看桌上放著的花樣子。 “讓我猜猜,這個難道是要給我的?”她指著杜鵑鳥杜鵑花的一張笑問。 林棠笑道:“我進了老太太屋裡,多得姐姐們照顧,一時不大服侍,所以想趁這幾日給姐姐們做樣小東西。姐姐和雪雁姐姐同我住一個屋子,也算是緣分。” 紫鵑放下茶,拿了花樣子一張張細看,眼裡流露出讚歎之色。 她笑說:“多謝你的心,只是今早寶玉還說你的針線好,要找了你來,只怕你要沒工夫做這些了。” 林棠一愣,說:“等寶二爺什麽時候找我,我再做就是了。再有……” 紫鵑笑道:“你想問什麽?說罷。” “我聽琥珀姐姐講規矩,寶二爺身邊有四位姐姐貼身服侍,想必常用的針線都是姐姐們做的,再不然,還有老太太身邊兒的姐姐們。” 林棠小心翼翼說:“我想煩請姐姐教我,若寶二爺找我做東西,我做得多了,是不是算搶了姐姐們的活計?” 這回是紫鵑愣了。 她好生看了林棠一會兒,問:“你是怎麽想的這些?” 林棠猶豫道:“從前在賴家,賴家大爺,額……” 紫鵑本是聰慧人物,聽得這幾個字就明白了。 她看林棠不似作偽,想了一想,笑說:“難道琥珀姐姐沒和你說?寶玉性子最好,慣是疼惜女孩兒。他要找你,你便不做,他也不會怎麽。” “你還沒見過寶玉罷?”她又問。 林棠搖頭:“雖然看過寶二爺,卻不曾說過話。” 紫鵑便笑道:“等你讓他一纏,說不定多少活計都替他做了。” 林棠雖明白這是寶玉人生得好,嘴又甜,且還是八歲孩子,丫頭們少有能拒絕他的意思,卻還是做不解狀。 “現在說多少也沒用,你見了就知道。”紫鵑把茶都喝了,起身要走,在門口和林棠笑道:“別想太多了,老太太院子裡沒有那麽些事兒,寶玉和姑娘們都是和氣主子,你在這裡長了,自然就明白了。” 看了幾十遍原書,林棠自然知道賈寶玉對喜歡的漂亮女孩子能放縱到什麽程度。可他寵壞了晴雯芳官和一群小丫頭,卻又負不起讓她們變得驕縱的責任。 還有一個有心理陰影的王夫人在,賈寶玉再是“好主子”,林棠也不想和他有什麽關系。 到得中午,林棠再到賈母屋內學服侍。 下午照舊是閑著沒事,林棠一邊走神,一邊把給琥珀的荷包先繡完了,心裡琢磨要不要和鴛鴦琥珀領點賈母的針線來做。 這樣賈寶玉來的時候,她就為難說她沒空嘛。 或者和紫鵑雪雁要些林黛玉的活計? 晚飯時分,林黛玉和三春皆在賈母屋裡請安,邢王二夫人並李紈都到了。眾人圍坐說閑話,隻沒有賈寶玉。 到了時辰,賈寶玉還未至,賈母便一疊連聲的催問:“快去看看,寶玉怎麽還不來!別是他老子又打他了!” 王夫人也命人:“快去!” 眾人無心吃飯,都等去的人回來。 賈母王夫人焦急之色溢於言表,偏丫頭們報說:“二老爺生了好大的氣,把寶玉按在凳上拿板子打呢!” 屋內霎時亂了。 鴛鴦琥珀等趕著扶賈母站起來,王夫人邢夫人李紈並三春也跟去勸和。 只有林黛玉一則病還未好,二則賈母走前特說了:“不許你林姑娘動,小心再著了風!”所以沒去。 林棠不想沾上任何有關賈寶玉的事,故意慢了幾步沒跟出去。 她轉回屋裡,聽見林黛玉忍哭問:“不知二舅舅這回是因為什麽打寶玉?” 紫鵑忙道:“姑娘不必擔心,老太太和太太們已經去了。寶玉挨打也不是一次兩次,二老爺常因他不肯讀書教訓他的。” 林黛玉抽噎說:“這幾日我病了,寶玉沒去上學……” “姑娘別多心了,這和姑娘什麽相乾?”紫鵑忙說,“又不是姑娘讓寶玉不去上學的。” “我去給姑娘看看!”雪雁急著就要走。 林黛玉拽住雪雁:“你別去。” 雪雁又不敢撒開林黛玉,又急得不了。 林棠把利弊想清,進去說:“我給姑娘看去。” 見了是她,雪雁眼睛一亮,趁林黛玉擦淚,拉起她的手就往外跑,說:“你不認得路!我同你一起去!” 兩人跑到外書房處,聽見賈政恨恨的說:“這幾個月,因外甥女兒來了,怕丟了家裡的人,所以沒大管這孽畜!誰知稍一放松,這畜生就懈怠學業,遊手好閑,倒連環兒都不如了!母親不必攔我,今日我非要讓他知改了方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