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雾

六六记得那年春天,将军府的桃花开得极盛,那人在漫天纷纷扬扬的花瓣中牢牢地搂住了她。同一年,战火四起,黑云压城。她被扑在门外,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尸山血海中,她看到了漫天的迷雾,心里却想起了将军府的桃花。“郡主如果喜欢,以后将军府的桃花都是郡主的了。”“这是什么道理,哪有我喜欢桃花,桃花就归我了一说?要说起来岂不是土匪行径。”“若是因为,桃花也喜欢你呢?”大雾散去的瞬间,他用一枝桃花唤醒了她心里的春意。纵然万劫不复,依旧百死不悔。

番外二
暴雨下了整整三天。
三个月前,都城叛乱,东宫失守,晋王携亲兵入城,跪行百步,金殿呈冤,状告誉王笼络人心、结党营私、通敌叛国……十八条罪状铁证如山,字字泣血。
誉王乃是老皇帝心属的储君,此事一出,老皇帝急火攻心,昏迷不醒,群臣一时哗然,人人自危。
誉王无奈,壁虎断尾,携护卫潜逃出京。晋王顺利把持朝政,张榜公布天下——寻得誉王者,赏黄金万两。
消息从朝堂传到江湖,各人嘴里轱辘了几轮,待传到奉天城时,赵韫之已将赌局开到第五盘,赌的是誉王几时死,晋王何时称帝,老皇帝离归西还剩几天。
陆追很是看他不起,“堂堂宣汝院掌事,私下妄议君上,以此为乐,换作是我,杀你百次有余。”
赵韫之抛着手里的骰子,要笑不笑地看着他。他的脾性像极了赵京澜,眉宇一派风流,望着人时眼神里有股天然轻狂意气。
“杀我?”他笑笑,翻手一掷,那小粒玩意儿凌空而去,转瞬轻盈地落到另一人手中。
赵韫之翘起二郎腿,吊儿郎当道:“晋王殿下舍得杀我?”
衣着华贵的男人摊开手,骰子正安静躺在他的掌心,从露出的一截腕骨往上细看,玄色衣袖用的是金边滚线,绣着精致的青龙白鹤纹样。
他摇摇头,轻笑一声,“韫之说笑了。”
赵韫之朝陆追得意地一挑眉。
晋王将骰子放下,转而看向窗外。窗外黑云阵阵,似是风雨欲来。
他低声说:“要下雨了。”
陆追摩挲着指节,他自方才起便似在思考着什么,犹豫再三,终是开口。他道:“殿下,誉王他……”
话未说完,后面半截在赵韫之的挤眉弄眼下生生失了话头。
“陆追。”晋王轻声说:“我以为你并不像你父亲那般迂腐。”
陆追沉默半晌,说道:“阿爹不是迂腐。”
他只是……
陆追恍惚,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形容那个在他生命中留下极深印记的人。
——昔日的征南大将军,如今的长平候江淮。
他始终觉得,没有任何言辞可以完整地描绘出他。
关于江淮的事迹,陆追亦是很久以后才得知“一二”之外的“三四”。
他少时被收养在江淮身边,从小乞丐一跃成为长平世子,因着对“征南大将军”的敬畏,在很长的一段日子里,都不怎么敢同江淮交心。
在他心里,江淮是神,是天,是将他的生活从泥拉到云的贵人,他敬他爱他,但更怕他。
这种心绪,直到江淮死前才得以改变。
陆追一直知道江淮身边带有一支短笛,却从不曾见他吹过,他以为他是不会,所以他自作主张地去学了一阵《渡魂》,旨在安息陆舜华魂灵,却在被江淮知道后下令阻止。
他没告诉他原因,直到去世的那一日。
那天,江淮将他叫到床前,将已经破旧的短笛慎之又慎地交给了他。
他已到了大限,头发全然花白,掌背上的纹路更是犹如枯树,脊梁也已弯曲,瞳孔混浊,再没有年轻时的半分气概。可他的眼神却坦然,极为从容地接受了自己将死一事,没有丝毫畏惧。
他对陆追说:“我没有什么好东西可以留给你,这短笛算得上是我唯一牵挂,权当是我的遗物,你且收着吧。”
陆追将短笛接过,眼已婆娑。
江淮这个男人活了一辈子,到死时依然没改那副冷硬的臭脾气,他瞧着陆追的泪眼,神情仍是云淡风轻,浑不在意他已几乎碎了心肠。
“陆追,你知道人活一世,为的是什么吗?”
陆追摇摇头。
江淮的声音渐渐小下去,他说:“人活着是具皮肉,死后是抔黄土,可惜我这一生始终困于方寸,未及天地,轻易没能明白这一道理。待我死后,你可以尽情做你想做的事,无需在意许多。只是千万记得,此生所行所言,皆要出自本心,无愧天地,勿负他人,懂了吗?”
陆追点头,说:“阿爹,我会记住。”
江淮这时已快没了力气,他瞥见那只短笛,不知想起了什么,神色倏地变得温柔。
他强撑着最后一口气,对陆追说道:“《渡魂》一曲,不必为我吹了。渡人即可,不必渡我。”
陆追哽咽道:“阿爹……”
江淮:“你娘,也不必了……她同我一样,都没想过来世。你不必超度我们的亡魂,我要去往生河、去奈何桥,你阿娘还在那里等我接她回家。”
再之后的情景,陆追已记不清了,约莫是不大愿意去回忆。
无论是江淮还是陆舜华,对于他而言记忆都太过于深刻,因为深刻,反而不想时时翻阅,去重复体会他们逝世时留给他的刻骨阵痛。
陆追唯一记得清楚的,只是江淮临死的眉眼。
他生前寡言少语,时常冷着一张脸,陆追只在他临死时见过他这般柔情似水的模样。
那天的夕阳很红,漫天红云绕着奉天城下的长平侯府,不知名的鸟儿采撷新枝,在树梢啼叫不休。
那是个很温柔的傍晚,最适合离别。
江淮的脸庞被蒙上了一层极淡的金光,抚过他满是疮痍的躯体与布满皱纹的面庞。他失了力气,眼瞳却倏地从涣散转至清明,在回光返照的短暂一瞬,露出了一个很是少年意气的笑容,含着难言的青涩,似追忆起了几十年前的旧时光。
陆追只看见他笑过刹那,抬起手伸向前方,轻喊了声:“六六。”
而后便重重垂下双臂,与世长辞。
江淮死后,陆追将他同陆舜华葬到一起,两块灵位一同供奉于侯府祠堂,生前多少离别苦难,死后终于得以长相厮守。
其实哪怕陆追同江淮已一道生活了近二十年,自认对他的了解仍只是一隅。这个男人的一生若是书卷一册,其中究竟如何着墨,他仅仅窥得一页,其余更多书写,已然随着侯府漫天的纸钱,全数埋葬到了地下,不得而知。
“雨停了。”
陆追朝外望去,不知何时暴雨初歇,天色放晴。
晋王抱着双臂,“明日之后,你们随我一道回京。”
赵韫之调侃般“哦”了一声,挑眉道:“这么说,得恭喜晋王殿下了?”
或许再过不久,他们就得改称一句“陛下”。
“父皇病危,诏书已下,立储之事不会有变。”
晋王将手里的骰子捏起,随意放到桌上以潦草字迹书写的赌局布上,骰子滚了几番,最终于“晋王”之处尘埃落定。
晋王笑了,指节扣了扣布上“晋王”二字,斜眼瞥见背对自己立于窗前的人,他的背脊挺得很直,半侧过脸,眉梢泄出的情态之间有种经年累月的淡然,并不因所谓的“输赢”动容。
于他而言,这一局仿佛真就只是赌局一场,那些兵不血刃、命悬一线的时刻好似从未曾存在过。
晋王低声道:“陆追,我们赢了。”
陆追没有回头,他静静看着飘着几许乌云的天幕,虽说已放晴,但放眼看去,仍然可见远处阴鸷。
雨停了还会有雨,正如被权欲滋养过的人心,永不会有停止追逐的那日。
他低下头,负手转身,工整行礼,道:“陆追在此先祝贺殿下,如愿以偿。”
晋王抬手将他扶起,道:“你我之间不必如此,路程遥远,你同韫之今日早些歇息,我们明日一早启程。”
陆追低声称是。
晋王走后,赵韫之稍坐了会儿后便也告辞,陆追没有留他,讲他送出侯府,自己只身一人折返,缓步行过长廊,来到一处僻静之地。
周围山石邻里,丛丛桃花开得正盛,他伸手自一块奇石之间轻巧一摁,那山石便自行向左右两侧分开,露出黑黝黝的洞口及长长的密道。
底下潮湿积累起的闷涩夹带着陈旧气息迎面而来,陆追面不改色,背手子台阶上拾级而下,待走到地牢尽头,打开精铁锻造的玄铁链,铁石门后是另一番华丽天地。
精致的桌椅用具,崭新的换洗衣衫,散发着清甜味道的宫廷糕点……若忽视掉手脚被细链困缚着的那人,说这里是皇宫倒也不为过。
陆追在桌后坐下,为自己倒上一杯热茶,抿过一口,方抬眼看着眼前的人。
“誉王殿下。”
坐在床榻上的男人披散着一头长发,虽衣着素净,但面容却掩不住的憔悴疲惫。他的双手双脚被四条细细的玄铁链扣住,链子的另一头没入墙体,在墙壁的另一侧,是约莫千斤重的铁石,若非神仙在世,任凭何人本事通天也挣脱不得。
誉王见了陆追,神容平静,甚至未曾抬头多看他一眼。他被困此处多时,从初时的愤怒,及至后头的利诱、威胁,所有手段使了个遍,现下已完全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他开口,因许久未曾言语,嗓音破锣似的沙哑:“你来这里做什么?”
陆追放下茶盏,道:“明日我便不在了。”
晋王不动。
“我走后,自会吩咐旁人好生照料殿下,请殿下安心待在此处。”
晋王嘴唇紧抿,沉默着看向陆追。
半晌,他忽然笑道:“我若有一日从这里出去,第一个便将你千刀万剐。”
陆追默了一阵,道:“陛下已下了立储圣旨,待晋王回京,便是册封大典。”
誉王瞪大眼,眼里发冷,浑身抖得不像样。
他指着陆追,“你,你们——”
他疯了似的挣扎起来,铁链撞得叮当作响,“你放我出去!陆追,陆追——”
陆追淡淡的,双手搭在膝上,瞧着誉王疯癫的模样,说:“同立储圣旨一道下的,是对殿下的诛杀令。”
誉王倏地停下。
陆追摇摇头,唇齿间轻叹出声,“誉王妃已服毒自杀,小世子贬为庶民,晋王悬赏万金,势取殿下项上人头。”
誉王听而不闻,出神地看了他一会儿,忽而哑声大笑,形状疯癫,“都死了,都死了啊!”
他红透了双眼,声嘶力竭道:“那你打算什么时候送我上路?陆追,你既投靠晋王,为何不将我交给他,还留着我做什么?”
陆追看着他,淡淡道:“昔年我同韫之一道受教于太学院,同窗瞧我不起,韫之顾及无暇,处处同我过不去。殿下或许不记得了,你曾于侍郎之子手下救过我一命。”
“那又如何?”
陆追道:“救命之恩,铭记于心,陆追从不敢忘。”
誉王冷笑:“说的好听,你放我出去,让我亲手杀了晋王。”
陆追摇头,“我效忠于晋王,自然不容他人做出伤害晋王之事。殿下,我保你一命,是为报恩,我效忠晋王,是从我本心。待晋王登基,再过些时日,我便寻人为你改换容颜,放你离开,还望誉王那时只做寻常布衣,莫要再到朝堂搅弄风云,否则晋王若动杀心,我保你不住。”
誉王狠啐一口,眼中是彻骨之恨,他是权力场的败将,落得这般下场,怨不得旁人,可陆追这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也着实令人生出反骨的恼意。
他冷不丁地一笑,“你可知长平侯的右手为何而废?”
陆追一滞,搁在膝上的手指微不可见地一颤。
誉王不无恶意道:“他与父皇是何等关系,说起来我该唤他一声表叔。他为父皇打江山,守家国,却落得个如此下场。陆追,你扪心自问,你不知道是为什么吗?”
陆追别开眼去,静默不答。
誉王摇着铁链,笑得疯狂,“你以为如今晋王信任你和赵韫之,你们的下场就会好?你太单纯了,我苦心运营多年也敌不过他老谋深算,你看看这些,看看这里,你再看看我——”
他指着自己,眉宇之间是囚徒困兽般的决绝,要将眼前这人一同拉去地狱炙烤良心,叫他也同他一样不能好过,日夜难寐。
“你将来比我还不如!你比我还不如,哈哈哈哈哈,你比我还不如——”
凄厉的笑声从地下传至阶梯之上,陆追瞧着誉王,不知该如何劝抚他。
这一仗,誉王本可以赢得漂亮,他为人处世小心谨慎,朝堂之上八面玲珑,根本抓不出错处,晋王能扳倒他,靠的也不过是他日渐蓬勃的野心。
陛下活得太久,誉王已经等不及。晋王乘了他野心的东风,终于平步至青云之上。
誉王倒在床榻上,笑得浑身抽搐,眼里却是空洞洞的茫然。
他仿若自言自语:“其实你何必效忠他呢,若我是你,趁势而起,杀了他自己做皇帝,不痛快吗?”
陆追站起身,深深地望了他一眼。
在离开前,他郑重地对誉王说道:“我从陆姓,却是自小被收养在阿爹膝下。江氏满门代代忠良,阿爹生前没造的反,我也不会造。”
而后弯腰行礼,最后一次以一个臣子的身份,慎之又慎地对晋王说:“殿下,保重。愿此生再不相见。”
春风吹过桃林,沉重的钝响过后,地牢的门再度缓缓关上。
陆追面色无波,背手走出桃林,踏过节节青石板走向祠堂,待上至台阶,忽闻身后传来簌簌响动。
他回过头,只见一行大雁行过天穹,很快消失于漫山遍野的桃花之后。
晴空朗朗,风吹花落,人东去,雁北回,长风有信,青石低语,似在目送一个时代的结束,同时歌颂着即将开启的新王朝,和另一段新的传奇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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