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土很快就被带了进来,他刚一进门口,脑袋探了两下,甚至没发现角落里的江淮,望见陆舜华站在门边,眼里发光,笑道:“原来你真的在这里呀,我就知道没有找错。”他的头发有些乱,本就脏污的衣衫沾了更多淤泥,但他毫不在意,笑呵呵地对陆舜华说:“我还以为你被坏人抓走了,担心死我了。”陆舜华说:“我没事,很快就回来了。”“可我看他们的样子不像好人。”土土说,“我跟在马车后面好久,可是没吃饭使不上劲,没跟多久就丢了,只好一直在门口等你。”陆舜华轻轻笑了,方才眼中的悲痛消去大半,她走过去,半弯下腰道:“你担心我?”土土点点头,“我一直在门口等你,还好你回来了。你怎么又哭了?”陆舜华抬起手指抚上自己眼角,那儿干涩一片,什么也没有流下来。土土抠着她的手,轻声说:“你不要难过。”陆舜华摸了摸他的鬓角头发,说:“谢谢你。”土土有点不好意思,他往后退两步,左顾右盼,掩饰性道:“都说了别碰我嘛,我身上不干净……”陆舜华说:“你饿不饿,我带你去吃点东西好不好?”土土摸摸肚子,羞赧道:“还好……”“可你说你很久没吃饭了,不吃饭就长不高。”陆舜华说,“别担心,不要你给钱。”土土眼珠子转了下,踮起脚尖,轻声说:“我真的还好……可是我觉得他好像很不好。”陆舜华转头看过去,对上江淮微红的脸庞和皲裂的嘴唇。也许是刚才和土土说话过于专心,她一时忘记了房里还站着江淮,而他一直没有出声,默默站在他们身后,当土土提醒时她才发现他。江淮闻言,皱眉瞪了土土一眼,想要将手背到身后去。可那只右手此刻却分外不听使唤,他皱眉的样子似乎真的在使力想要挪动手臂,但无论怎么样,那只右手仍旧垂挂在身侧,丝毫不动。最后他只好将身子微微转过去。陆舜华微微一怔,目光落到江淮的右手,紧盯不放。她感到他在躲避,越发觉得怪异。“你的手怎么了?”*大夫从房里出来的时候,长长叹了口气。他掐着手指开始细算:“脖子上一道、胸上三道、小腹处一道、左手掌两道。还有右手手筋,征南将军真是奇人,铁打的身子骨。”老管家明叔听得一阵哆嗦,花白的胡子一直抖,问:“这都是怎么弄的?”宫里探子的事情他知道,但那也不过伤及胸腹,怎么短短两天,伤势突然严重成这样?大夫说:“不知道,医者只悬壶济世,不探病人秘辛。”陆舜华坐在土土身边,看着他狼吞虎咽地咀嚼着如意糕,闻言眼角一跳,问道:“右手手筋怎么回事?”大夫提笔写方子的手一顿,低声道:“断了。”“怎么断的?”“挑断的。”大夫神色莫名浮上沉重:“没有危及性命,但伤了主脉,恐怕……”陆舜华安静了。土土扒东西的声音都极有眼力见地低去几分。片刻后,她问:“还能拿剑吗?”大夫抬眸看她一眼,斟酌道:“能拿筷子。”话到此处,已不需要再问什么。陆舜华想,一把剑对于武将来说的意义是什么。莫过于功名之于仕者,油盐之于平民,薪火之于寒冬,星辰之于良夜。那是烙印在生命里的,极其深刻的存在。可是那只拿剑的手以后只拿得动筷子了。“怎么回事……”她喃喃道。有人推门进来,慢慢走到她身边,将一件东西搁到她眼前的桌上。陆舜华低头看见一只短笛和那支桃花簪。茗儿说:“郡主,这是刚才从主子身上掉下来的,烦请郡主先收着。”陆舜华看向她,茗儿的眼底一片默然悲哀。她没有去接过那些东西,坐着好一会儿,土土识趣地低头,装作什么也听不见。“他是怎么伤的?”茗儿轻轻摇头:“奴婢不清楚。”“手筋,伤了主脉……”陆舜华哑声,突然看向土土:“你说这天下,还有谁能、还有谁敢挑了他的手筋?”土土一愣,呆呆地摇头,嘴角还沾着白屑。陆舜华用手指将那点白屑抹去,手下动作轻松,脸色也平淡。“是啊,没人能做到。”她放下手,目视前方。“除了他自己。”陆舜华突然想到,之前江淮将她从大殿带走前,和皇帝在内室待了很久。那时候并不止有他们两人,还有御医。他走出来的时候脸色很不好看,伤口全部重新包扎过,包括手臂的伤,纱布从腕骨缠到了臂膀,可她记得她夜里去看他的时候,探子根本没伤到他的手臂。从宫里回来时,他的右手臂一直在颤抖,额头冒的汗不曾停过。在那以后,他做什么都惯用左手。陆舜华摇摇头,她重重闭上眼睛,试图甩开纷乱思绪,却因为这个举动脑海里更加乱。她身子一颤一颤的,鼻间突然闻到浓烈的枯草味,这样的味道比任何都浓,她伸手捂住自己的眼睛,喉头发出低低的嘶鸣。土土犹疑道:“大姐姐,你又在哭吗?”陆舜华放下手掌,她的眼睛里有很浓郁的悲伤,但没有掉下一滴眼泪。原来是这样。皇帝不会就这么轻易地放一个重臣远走,他要了兵权,要了功名,仍然不够,还需要一个光明正大让江淮离去的由头。还有什么比武将拿不动剑更正当的理由?褫夺兵权,封侯远走,断他右手手筋,夺他一世功名。一个残废的人如何领兵打仗,他此生都不会有机会再接近兵权半步。皇室中人,血大概都是冷的。她终于抬头,直直地看着茗儿。茗儿对上她的目光,微微俯身,手指指着桌上的短笛,“八年前,主子在藏书阁吹了一夜渡魂。”她说:“我们都以为郡主当时已死无全尸,主子更是。他害怕郡主无法魂归故里,便拿着笛子吹了整整一夜。笛声一夜未停,主子一直在等你回家。这些年,主子不好过。人人都说这不是他的错,可是他拒绝被原谅,拒绝被理解,八年过去了,但对主子来说却永远过不去。”郡主,即便你心中恨他怪他,也请你看在往日情分的份上,同主子多说两句话吧,他不是个凉薄冷血的人,他一直都很念着你。”陆舜华听后,沉默许久。她慢慢伸出手,将短笛和簪子紧紧握在手中。命运弄人,情之一字,谁能分得清对错。不过是来时汹涌,撕咬不放。去时如刀,血流不止。*太阳大半个都沉下山去,不知过了多久,天色暗下来,月上柳梢,已是夜深。土土趴在桌子上睡着了,陆舜华坐在他身边,手中仍旧抓着那两样东西,她看着面前灯火闪了些,听见门外传来些微响动。门打开,江淮走了进来。陆舜华抬起头看他一会儿,还没说话,江淮先行一步。他靠在门框上,瞥了她手掌两眼,说:“我找了许久,原来丢在你这儿了。”陆舜华默默放开手,低下头别开眼睛,问他:“你的伤……”“没事。”江淮摇摇头,关上门。他坐到桌边,看土土已经睡着了,声音也放轻下去:“你说过的,活着总比死了好。我和皇上之间走到现在这一步,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允许我无事地走出上京,迟早都会下手的。”所以,不用自责。陆舜华又转眼看江淮。而他也正沉默地望着她。好半天他们彼此谁都没说一句话,经过白天激烈的争吵,到现在把事情一桩桩一件件全都摊开来,反而开始陷于沉默。八年太久了,他们都变了太多太多,似乎都快忘记怎么和彼此相处。屋子里安静极了,陆舜华看了眼旁边的土土,对江淮说:“我想收养他。”“收养他?”陆舜华低声说:“也不是,应该说,我想请你收养他。”江淮没犹豫地点头:“好,我们一起养着他。”又问:“他叫什么名字?”陆舜华说:“土土。”江淮皱眉,这名字委实太像个贱名,不够正经。“大名叫什么?”陆舜华摇头,说不知道,又伸手推了推趴伏着的土土。“醒来了就别装睡了,快起来。”她说,“这可是真正的买主,得他同意了才行。”白天时江淮被带去疗伤,土土和她等在房里,当时土土被一桌子的佳肴给震惊地不敢眨眼,嘴里塞着菜,左手和右手各握着个包子,脸颊鼓鼓的,吞咽都费力。他一边咀嚼着,一边红了眼眶。陆舜华怕他呛着给他倒了杯水,他却没接,只是哽咽着说:“我好久没吃过这么多东西了。”他抽了抽鼻子,不争气地想落泪,但始终倔强地不让眼泪从眼眶滑落,“我能不能卖到你家去?”陆舜华愣了,“什么?”土土放下包子,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将手背到身后,小声说:“你真的好像我阿娘,跟我阿娘一样漂亮一样好。你能不能买了我,我不要钱。”抬起头,目光全是殷切的期盼,但约莫觉得自己实在没底气,他绞尽脑汁地想了下,吞吞吐吐道:“我吃的少,我可以给你们家干活,我什么都能做的,只要你们不打我,不要再把我卖了,我一定努力干活!真的,我发誓!”五十五、相逢太短,一生太长陆舜华心酸到发疼,她摸着土土已经洗干净的头发,柔声道:“快些起来了,将军答应收养你了。”土土这才从臂弯里抬起一张红扑扑的脸。他洗干净了以后才发现眉眼还算耐看,至少算清秀,竖着头发打扮整齐的模样,和小乞丐时相去甚远。他似乎很怕江淮,声如蚊呐道:“将军。”江淮闻言,微微皱起眉头,土土便吓得一缩脖子,往陆舜华怀里靠,更轻地说了句:“主子。”陆舜华将他搂紧,在他背上轻拍抚慰他,“别怕。”又转头对江淮说:“你吓着他了。”江淮面上浮上疑惑:“我又不可怕。”土土在她怀里猛打了个哆嗦。好吓人,上京城里有名的杀神果真名不虚传。江淮道:“你大名叫什么?”土土摇头,声音闷闷:“没有大名,就叫土土。”江淮说:“这不妥。”陆舜华说:“重新取一个吧。”土土从她怀里抬起头,大概真是小孩心性,长久以来有不少人对他释放过善意,他也经历了一些阴暗,但独独只有陆舜华对他真正予以温柔。这个女人长着恐怖的血痕,看起来极其脆弱,但她给了他很少的体会,自从他阿娘死去后再也少有的温暖。他抓着陆舜华的袖子,低声问:“我能不能跟你姓?你好像我阿娘啊,但我不记得阿娘叫什么了,我想跟你姓。”陆舜华微怔,随后说:“当然可以。”土土眼里的惊喜大片盛开,他声音提高,说:“那我,我可以叫你阿娘吗?”陆舜华这回完全怔住了,她没多想,当下就要拒绝。土土问她为什么,她想了很多说辞,最后还是决定和他说实话。她抚着他的脸蛋,有些不忍,“因为我快要离开这里了。”土土是个极其聪慧的小孩儿,知道大人口中的“离开”有时并不只代表一个意思,他思考着,模样很深沉,乍一看竟和江淮有几分像。半晌,他再抬头,坚定地说:“没关系。我喜欢你,我想要你做我阿娘。”这一瞬,陆舜华心软到完全无法再次拒绝。土土的眼睛里满满的信赖和喜爱,总让她忍不住想起当年那个孩子。如果生下来,也许和他也是一个模样。土土问:“我们以后住哪里?”他掰着手指,试图理顺关系:“将军也要收养我,你又做了我阿娘,那我们以后都给将军府干活吗?”他的问题一很多,也许重新得了归属感,竟然一时无视了江淮,又问:“阿娘你姓什么,你要重新给我取名吗?”陆舜华说:“我姓陆。”土土笑了:“那我以后也姓陆。”陆舜华点点头,侧头看江淮。他的神色在昏暗的烛火下有些不明,她搂着怀里的土土,心下的念头一下下闪过,“我可以做你阿娘,但你以后都要听将军的话,将军才是收养你的人。”想了想,又说:“我们过几日,一起去奉天城。”江淮没说话,眼神清冷,只在听到最后一句时微微闪烁。土土在怀里一动不动,陆舜话抱住他,轻轻开口:“阿淮,你愿意养着他吗?”回应她的是一声低低的嗯。“我说的是一辈子。”江淮道:“我说的也是一辈子。”哪怕这个孩子将来一事无成,或资质平庸,或潦倒纨绔,说养一辈子那便是养一辈子。陆舜华低声说:“谢谢你。”土土跟着说:“谢谢将军。”江淮摇头,“你算我名义上的养子,不必叫我将军,更不用叫我主子。”土土抿了抿唇,绷着笑脸,严肃道:“义父。”*去奉天城的时间定在半个月后,江淮遣散了家仆,只留了茗儿一家,阿宋如今和茗儿早已成婚,他们带上一对儿女以及明叔和宋叔,总共不过十几人,行李收拾起来简单,只求轻装上路。期间倒是小酿过来闹了一次,说是不肯走,江淮让茗儿去处理此事,再后来陆舜华也就再没见过她。土土依然叫她阿娘,叫江淮义父,似乎亲疏之间隔开了万丈距离,他知晓江淮才是真正对他有恩的人,但更喜欢赖着陆舜华。有时陆舜华和他一起在院子里说话,江淮也会过来,土土怕他怕得紧,每次他一来都要躲着,偏偏江淮又喜欢往他们这儿凑,次数多了,陆舜华都看不下去,叹息道:“你不要总是吓他。”江淮:“我没有吓他。”“你绷着脸,他看了害怕,这难道不是吓?”也许是听了她的话,江淮以后来找他们时总是努力在脸上挤出一个微笑,但看着越发渗人,土土更不爱亲近他。但江淮也不介意,他来找的是陆舜华,拿给孩子取名当由头,每天只想多和她说两句话。他的伤势除了右手,恢复得都很快,陆舜华偶尔问他几句伤情如何,也被他云淡风轻几句话盖过去。她知道江淮不喜欢谈自己的伤,于是也不多问。叶姚黄和叶魏紫来探望过她几次,叶魏紫仍旧坚持要带她离去,但陆舜华态度坚定,她愤愤几句,被叶姚黄低声劝服,走的时候还是不甘心,说下次再来。时光似乎慢慢沉淀下来,陆舜华时不时思考给土土取个什么名字,想着想着就会出神。在南越的八年她其实很少回忆与江淮的过往,因为痛苦占据了大部分时间,但最近不知怎么她越来越喜欢回想过去。陷入回忆以后,无论是爱意还是怨怼都仿佛蒙上一层影,渐渐模糊开去。初见时他是个失去双亲的倔强少年,而她为他点亮了黑暗中的一盏灯。至如今,他成了人人敬仰的杀神将军,她成了个不死不活的怪物。他深受怀疑,脱下一身战绩,她勉强“活着”,等待不知何时离去的那天。战争和生命太过沉重,岁月洗涤了一切,剩下的全是如初时的干净。这么久过去了,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不知道未来会怎么样,总之过完一日算作一日,静静地等待着一切归于虚无的那一刻。*这一天很快来临。起初谁也没在意。那天大概是叶魏紫再一次来劝陆舜华,无奈之下离去后。她靠在东院的桃花树下给土土讲故事,顺便问他想叫什么名字,还没说完话,脸色却蓦地白下去。其实她早有感觉,大概在这几天,身体时不时就会出现噬深剧痛,但她强忍着没有多言,这回却是再也忍不住,土土甚至只来得及喊了声“阿娘”,她就猝然倒在地上抽搐起来。江淮赶到时,陆舜华已经痛到麻木。她躺在床上,瘦的仿佛只剩下骨头,曾经那么明朗飞扬的女孩子,躺在床上形同枯槁,仿若游魂,再也无法让人联想起昔日的宸音郡主。她像一个脆弱的瓷器,上面布满了丝丝裂纹,随着时间推移裂纹渐渐加深。他知道总有一天她会碎裂,但仍旧希望她能够好好的,希望这一天能来得迟一点,再迟一点。没想到……屋子里没有人,几个大夫看了半个时辰,什么办法也没有。现在只有他们两个人,江淮来到床边上,轻轻地俯下身,隔着被子拥住陆舜华。陆舜华迷迷糊糊,但还是凭着感觉认出了他。“阿淮。”陆舜华的双眼已然没了焦点,极致的痛楚让她分辨不太清眼前。江淮嗯了一声。“阿淮,我快听不见了,”陆舜华抬起头,费力地说:“你还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江淮目光痛苦,他低喃道:“六六……”陆舜华的手从被子里伸出来,枯瘦枯瘦,皮包着骨头。她没有害怕,也没有丝毫恐慌,更多的还是一种宁静与释然。她轻轻抚摸着江淮的脸,自她回来后,他们第一次这样亲密。“你说不出口,那便听我讲好了。”她慢慢笑了,“我想问你,如果有来生,我……我都忘记了,我分明是一个没有来生的人。你呢,如果有来生的话,你想做什么?”江淮摇头,他根本说不出什么。陆舜华转头,眼睛缓慢地定到他脸上,她无力地笑了,手指挨着他眼下,摸到了一抹湿润。“不要哭。”她像哄着孩子,“我说过了你是一个英雄,你是我的骄傲。英雄怎么能哭呢。阿淮,快回答我的问题,我真的快听不见了。”江淮面部隐忍到扭曲,似用尽全力,道:“做一只鸟儿,不用足踩大地,一辈子自由自在。”没有国家,没有大义,不管苍生亦不管百姓,只和她一起。可惜陆舜华已经听不太清,只听到了他的前半句回答,“下辈子都还想看着自己保护了一辈子的江山吗?”江淮抱紧她,低声说不是的。可陆舜华迷迷糊糊,根本无法辨别声音。也许是回光返照,她神识有了片刻的清明,强撑着回抱住江淮,“阿淮,没事的,都过去了。你放下吧,听我的话,能过去的——”她缓缓靠近江淮,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枯草味,目光里有一丝依恋和一丝不舍。相逢太短,一生太长。阿淮,男儿郎保家卫国,是大义亦是责任,你从未做错,我也从未怨恨。我是怀抱着必死的心,回到了这片我深爱的土地。我熬过了无数生死关头,跨越了数九寒冬,从尸山血海里挣扎出来,万里相隔的土地,用脚步来丈量。我的躯体已经腐烂,我的感情已经麻木,死亡如悬颈屠刀让我一度退却,残缺破烂的身躯让我也再难面对,可我仍记得那些明亮的岁月。历史的洪流和无尽的战火让所有人流离失所,我们不过史册下小小的笔墨,我不能再为你捧起热汤,惟愿你此后夏有祥云,冬有瑞雪,一生敞亮,不负天地。纵然万劫不复,依旧百死不悔。我爱的人,你是一个英雄,亦是我的骄傲。五十六、天上人间光影在眼前扭曲又重叠,意志迷离之际,陆舜华喘息着,忆起了从前。她做了一个模模糊糊的梦,梦中她还是那个她,江淮却不是那个高高在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将军,梦里他还是少年郎的模样,张狂又意气风发。她是梦里的看客,置身事外又身在其中,她看着梦里的她,十五岁的陆舜华,还有十六岁的江淮,那时候多好啊,所有人都知道江淮迟早会娶她,府里的下人明面里叫她小姐,私底下都拿她当夫人对待。那年杏花微雨,江淮练得一手好剑,身影摇动之间有无数花瓣落下,他身形落拓修长,冰冷的剑在他手上也被舞得分外好看,而她就坐在边上安安静静地看他。半晌,江淮停下练剑的手,颇有些无奈地看着她,“不要盯着我。”她笑了,“可你好看啊。”江淮面色泛起了淡淡的桃花红,“难道所有剑舞得好看的你都盯着看?”“不不不,我只喜欢看你,别的人我理都不理的。”像是为了证明自己,她又加了一句:“我这双眼睛就只长在你身上。”饶是江淮再清冷的性子,也被她一句话噎得脸面通红。英勇无比的少将军居然在一个女子毫无顾忌的眼光下红了脸皮。也是那年,战火四起,黑云压城城欲摧。她被扑在门外,叫天不应叫地不灵,被人杀死,又被捡去炼了蛊虫。蛊虫很大一只,钻进她身体里,绞得她痛到打滚。有人受不了以头撞墙,只求一死。她却死死咬牙坚持着。她能感到蛊虫在体内蠕动,吞噬着自己的骨肉精血。孩子,那么小小的,还没出世的孩子啊。被蛊虫一点一点吞噬,没来得及叫一声爹娘的孩子啊。天枢把她带到炼蛊房,认真检查了一遍,最后只是皱着眉头不耐道:“我说怎么比别人坚持久了些,原来是个孕妇。”一把放开抓住她后颈的手,将她随意丢出门外。“比别人多了这一点儿精血有什么用,还不是要死。娘的这活死人蛊怎么这么难炼,摇光这死丫头……”她被丢出去,丢在障眼迷阵里,丢在白骨累累里,不知自己身在何方,更不知何去何从。明明心中痛极,却流不出泪来,她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怪物,是邪祟,是妖魔,是逆天而行存在着的失败品。她捂着小腹,踉踉跄跄地支撑着行走。她要回去,要回到大和去。祖奶奶还在等她,阿淮还在等她,还有阿紫、姚黄、阿宋……可是怎么回去,孩子已经被蛊虫吞噬了,她也快死了不是吗。孩子啊,不要怪你的父亲。他是一个英雄,他没有对不起我们。这一世没有缘分,你先去地下等着娘,等过段时间娘就会来找你,然后我会保护你,我们一起在桥边,在河边,在能等到的地方等着你父亲。等百年之后,我们一家重聚。……陆舜华捂着小腹,声嘶力竭地喊出来,她大口大口喘气,眼前一下是障眼迷阵,一下是将军府的房内,她在疯狂喊着,嗓子都喊哑了,似乎要将这些年的委屈和难过都发泄出来——“我好痛啊……”她抓着被子,脚下蹬着,双目空洞,脱力道:“阿淮我好痛——阿淮,救救我,好痛——”江淮将她双手按住,紧紧搂在怀里,任由她一下下打在自己伤口上也不愿放开。他只有左手能用,半个身子压上去,眼中已然大半都是血丝。陆舜华哭着喊着,他也同样痛苦,最后终于落下泪来。他靠近她,在她耳边说:“六六,如果真的这么痛苦,就睡吧,没关系,你先睡,等我来找你们。”江淮在她额头上落下一个浅浅的吻,哄着她柔声道:“乖,睡着了就不会痛了。”睡着了,再等一等,就能看见他。碧落黄泉,天上人间,以我之身,死生相殉。陆舜华却仿佛听清了他说的话,目光有一瞬间的迷茫,手脚也停止了挣扎,只是愣愣地看着他,像是听不懂他的话。江淮安安静静,执起她的手放在唇边一吻。可他的神情又是那么难过。陆舜华看着他,一直看着,看到自己轻轻笑出来,笑着笑着,又想哭,但依旧流不出眼泪。你说,这个人,他当初要是不问她讨教那两句就好了。他没问,一切都没了开始,任他是仇恨浇筑出一颗冰冷的心还是上京富贵养出的金贵身子都和她没有关系。可他问了那两句,平生的故事就这么开始了,平生的冤孽也就这么开始了。*体内的剧痛稍稍有所平息,陆舜华还想说点什么,却没了力气。江淮仍旧拥着她,喘息渐渐平静她。“你……”她低声慢慢说,但刚讲了一个字便停下。门被叩响,茗儿推门走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个花白胡子的大夫。“主子,这位是宫里来的御医。”茗儿说,声音轻了些:“南疆来的,说是对当年的血蛊颇多研究。”江淮直起身子,转过头看了他一眼,怔怔地问:“你有办法?”御医沉默地摇摇头。江淮嗤笑:“滚。”“侯爷。”大夫缓缓开口,“这种蛊虫世间尚无人能彻底拔除,但不是没有续命之法。”江淮问:“什么办法?”御医说:“蛊虫食人精血为生,如今反噬不过因为姑娘已到了油尽灯枯之际,再无力喂养。说来其实简单,只要继续养着它,姑娘自然性命无虞。”江淮瞪大眼睛,几步走过去将他拉到床前,“快治!”他很着急:“你需要什么,我去命人取。”御医被他拉个踉跄,好不容易站稳身子,摆摆手叹道:“侯爷莫急,且听我说完。”江淮抓了把头发,“你说。”御医望着床上的陆舜华,说道:“虽则无虞,但侯爷应当知道,天地万物皆有寿命殆尽之时,没人知道血蛊的寿数几何,即使暂时救活了,蛊虫枯死之日,姑娘还是难逃一死。况且,以他人之血养蛊终究不是上策,我这些年研制解蛊之药,也不过能让血蛊麻痹最多三月,如此一来三月便要行一次换血之术,窃以为不很值得。”江淮:“我不管值不值得,既然有办法,现在就去治。”陆舜华却在此时伸出手,手背上清晰地能看出脊骨的形状,她用这只枯瘦的手捉住了江淮的衣袖,没怎么费力就将他拉到身边。“不用了,”她的眼神很冷静,语气很平淡,仿佛放弃的并不是自己的生命。这种平淡里又带有一点儿决绝和轻松,像下了一个让自己无比愉悦的决定。“陪我说说话吧。”陆舜华用力支撑自己想坐起来,但也只是抬了抬手。江淮赶紧上前,扶着她靠在自己肩头。“我们很久没有好好说话了,阿淮。”江淮将她搂在怀中,屋外有光透进来,洒在被子上,让她看起来有了些人间烟火气,她弯起了嘴角,一恍惚还是当年那个灵动的小姑娘。江淮抬起左手,将她圈在身前,将她一缕遮住眼睛的头发捋到了耳后。他的动作轻柔,甚至也带着点轻松,就在刚刚她说“算了吧”的那刻,他奇异地感到了释然。他仿佛听见了她心里未说出口的所有话。此前种种都埋下种子,生根发芽,枝节缠绕,最后指向了此刻的告别。那就这样吧,他想。其实这也不是多可怕的事情,百年之后,一抔黄土,他们还会再见的。如果放弃对她来讲是更轻松的选择,那么他不拦着她。衣服挂在陆舜华身上有些空荡荡,她靠着他的左肩,想了很多,最后开口说的却是:“你以后能不能不要总是吓土土。”江淮皱紧眉头:“我说了好多次,我没有吓他,是他自己胆小。”“你是他义父,对他温柔点。”江淮说:“你很喜欢他。”陆舜华点头,“他是我的希望。”也是她留在人世的,最后一颗火种。江淮垂下眼帘,没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