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雾

六六记得那年春天,将军府的桃花开得极盛,那人在漫天纷纷扬扬的花瓣中牢牢地搂住了她。同一年,战火四起,黑云压城。她被扑在门外,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尸山血海中,她看到了漫天的迷雾,心里却想起了将军府的桃花。“郡主如果喜欢,以后将军府的桃花都是郡主的了。”“这是什么道理,哪有我喜欢桃花,桃花就归我了一说?要说起来岂不是土匪行径。”“若是因为,桃花也喜欢你呢?”大雾散去的瞬间,他用一枝桃花唤醒了她心里的春意。纵然万劫不复,依旧百死不悔。

四十二、寸血寸心(2)
她想说点什么,但发现自己什么也说不出了。
莫名的,她想到了祖奶奶经常拜的那尊佛像。
佛香和《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在眼前一晃而过,她心道明天开始就去佛祖面前吃斋念佛求一求吧,最好还要给他准备些东西,以前阿爹好像留了块护心镜,放在……
江淮:“在想什么?”
陆舜华撑着下颌,老实回答:“在想我阿爹把护心镜丢哪儿去了。”
江淮沉默,问:“不生气?”
陆舜华有点茫然:“如果我生气,你能不去打仗吗?”
江淮更加沉默。
他的沉默给了陆舜华答案,她抬起手指,轻轻摸在他皱起的眉头,指头划过鼻梁,落在他沾了酒气的唇上。
“你去吧,”她听见自己这么说,“我不气。”
去保家卫国,去战斗,去牺牲。
拼尽全力,捍卫我大和江山。上京在这里,子民在这里,我在这里。
你是大和好男儿,本当如此。
提枪上马,寸土不让。
*
陆舜华越过桌案,欺身上前,一手扣住他手腕,浅浅地吻下去。
她的神色带着点温柔缱绻,缱绻里还有三分英气。
“我等你回家。”
她呢喃,鼻间闻到熟悉的枯草味,“三天后就是大和子民的将军了,今天,依旧是我一个人的阿淮。”
江淮被她抱着,胸膛里渐渐生出喜悦,喜悦过后转瞬是更深的绝望。他内心有愧,总觉得自己舍弃了她,这种舍弃是那么轻易,他以为她会难过,会生气,甚至做好被她打骂的准备,不料迎来这样的温柔。
而这种温柔,更像是一种仪典,告别的意味太浓,江淮急需做点什么,来压制住这种强烈的意味。
江淮将陆舜华紧紧抱住,他们像是树藤,彼此缠绕相贴,纠缠得很紧很紧。
他盯着她看了片刻,“叫夫君。”
陆舜华抬起眼,看到江淮眼下满溢的情绪,声音模糊:“于礼不合。”
一双手摸上她下巴,强迫她转头,男人的眼神幽暗,“是谁说过,我们之间做的不合规矩的事情还少吗?”
这双眼睛真好看,没有杀气,只有秀气,不想武将,像是文人。
江淮捧着陆舜华的下巴,与她脸贴脸,额头抵着额头,低声说,“叫我。”
陆舜华侧过头,在他肩膀上狠狠咬下,终是泄气,呜咽一声,小声道:“夫君。”
江淮眉头都没皱,一下下拍着她的背给她顺气。
窗外桃花落下,江淮分神看去一眼。
只一眼,想起多年前,她从树上掉下,正好落到了他的怀里。
那么巧,真就那么巧。
他的人生,曾有很长一段时间,万物冰封,不见生机。
但自那天起,一切突然改变。
像此刻,他抱住了春天。
*
三天后,江淮挂帅出征。
此行为鼓舞士气,皇帝陛下御驾亲征,出行时护卫比平日严谨十倍不止。
所幸陆舜华还是见到了江淮。
他坐在高头大马上,一身戎装,天色低沉,不时掠过飞燕,士兵气氛肃穆,军队缓缓出城。
陆舜华跟在送行的人群里,被挤得几次差点跌倒,她牢牢抱住怀里的东西,紧紧跟着,口中喊着他的名字。
江淮听到,正巧快行至城门,将士首领都与亲人作道别,他看到陆舜华,策马从队伍前转骑到她面前。
一只手在她脸颊上擦了擦,“才几天,怎么成了这副模样?”
陆舜华憋不住,望着他黑漆漆的双眼,霎时红了眼眶。
她把护心镜一把掏出来,踮起脚“啪”地按在他胸口,“你一定要平安回来啊!”
哭声骤响,吓了周围人一跳。
“完蛋了,我要当、当寡妇了。好可怕啊,我还没嫁人,就要守望门寡了……我不想当寡妇,你可一定要活着,要长命百岁!”
江淮:“……”
陆舜华这几天烧香拜佛,夜里不知道惊醒了多少次,次次都梦见他鲜血淋漓的样子,吓得再也不敢睡。这些她没告诉江淮,但精神却一天比一天不济,看着十分憔悴。
借哭泣,借无理取闹,都不过为了打消心头不安。
江淮先是愣了一愣,然后哭笑不得。他顾不得周围人看热闹的眼光,半弯下腰,指腹抹去眼泪,安慰她:“我答应你,一定平安,长命百岁,活的比任何人都久。”
“呜……”
“别哭了。”他摇头轻笑,摸摸她发顶,“等仗打赢了,我回来娶你当将军夫人。”
这句话他十六岁时曾经说过,如今再说一遍,却不是如当年只是区区一诺。
不畏生前名,不惧身后事,少年横刀立马,利刃出鞘。
这一战,为护我山河,也为了结一场跨越五年的血仇。
恩恩怨怨总算走到头。
“以后,我们的日子都是甜的。”
轻轻的吻落在眼睑,江淮看着抬眼强忍泪水的陆舜华,说道:“绣好嫁衣,在家等我回来。”
陆舜华点点头。
叶副将走过来,轻声提醒:“该出发了。”
陆舜华哽咽声乍停,咬着帕子不说话。
叶副将将护心镜接过,塞到江淮的怀中,交代几句,便同大军一道出发。
不知何时,乌云散去,旭日初露。
烈日下,马蹄溅起尘沙飞扬,旗帜迎风而展,金色的阳光洒落在上京城城门口。
东方光芒愈盛,大和战士长枪银甲,气氛肃杀,在这样好的日头下,奔往九死一生的血腥之地。
历史的书册,终究在这一天,展开新的一页。
是做酒池肉林里的奴役走狗,还是做亡国偷生的苟且蝼蚁,亦或是做硝烟战壕里殊死一搏的自由雄狮。
东方既白,一切都会有答案。
*
大和九年,六月,昔镇远将军独子江淮主动请缨,挂帅骁骑军,领兵援助边境。
帝喜,御驾亲征,士气大受鼓舞。
桃花败尽,春天过,盛夏来临。
六月中,江淮与戍守九横关的赵啸澜汇合,合两军之力,暂时稳住前方局势。
赵啸澜伤重未愈,退守隐州,叶姚黄挂主将,渲汝院文官赵京澜随军出征,任副将。
六月底,南越直指九横关,双方血战七日,骁骑军险胜,南越兵退数十里,然而大和军势亦不乐观。
七月十六,南越派先行军趁夜烧毁粮草,骁骑军粮草辎重,不堪重负,南越援军赶至,骁骑军无力抵抗,痛失九横关。
消息传回上京,一时人人自危。
叶魏紫找陆舜华说起此事,眉目间忧虑一天天叠加,成了彻底的焦头烂额,甚至没有注意到她的针线扎破了手指。
血流到衣裙上,她看了两眼,喉头涌起一阵恶心干呕。
她捂着嘴,掩饰性地咳了咳,安慰叶魏紫:“不会有事,我信他。”
叶魏紫想要说点什么,陆舜华扶着额头,虚虚说道:“你也要相信姚黄。”
叶魏紫嘴唇嗫嚅,狠狠点了点头。
七月二十七,战报传到上京,胜败皆有,双方你来我往,互相胶着。南越皇帝似乎丝毫不在意颓势,筹划着一场又一场血腥的屠戮和进攻,骁骑军兵力尚能抗衡,先倒下去的却是人心。
打到现在,时间越久,人心越散。
一而再,再而衰,三而竭。
几场险胜和惨败后,从某天皇帝下令斩了一个逃兵开始,骁骑军便愈加松散,失了战斗的精气神,成日靡靡。
情况开始险峻,在勉力夺回九横关后,江淮不慎中了敌人暗箭,箭斜斜擦过心口,只破了皮肉,未伤及心肺,但箭上抹了毒,江淮一病不起,军中留言甚嚣尘上,压力越发沉重。
江淮身负重伤,全力一战,勉强夺回芜州,皇帝亲自上城墙,却听到几个小兵小声议论,思念家乡以及希望皇帝割地讲和。
皇帝没说话,转头看着他们,心头想法万千,莫名少了丝当初斩落逃兵的狠戾。
战争打了那么久,他和他们一样都累了。
也许他错了,不应该继续打下去,现在失去的不过嘉陵关和岘州,再打下去,或许……也许讲和也不是不可……讲和、割地……
“一派胡言!”
男人的声音沙哑,连日的病气和带病杀敌让他气息虚弱,他紧紧攥着手里长剑,另一手扣着胸前,似在抚摸什么。
他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站在城墙之上,面对黄沙潜力,声音响亮,一字一顿,气势如虹——
“我大和将士,只有战死,绝无后退!”
说完,却是再站不住,猛地咳出一口鲜血,晃了两下,被皇帝用力搀扶住手臂。
“不碍事。”江淮苍白着脸,摇头道:“能赢的,表哥,你信我。”
不要讲和,不能讲和。
他看向前方血红残阳,气喘不断:“去借大臧的兵,与他们谈条件,请求支援。不管这一仗能不能打得漂亮,也一定得赢。”
江淮转头,看着年轻的皇帝,目光炯炯,坚定不改:“陛下还在,上京也还在!我们——抵死不退!”
还有一句未说出口的话。
她,也还在那里。
还在等他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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