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夏千是在四月的时候回来的。区晓觉在机场灼亮的灯光里就见到了她,她带着一顶宽边沿的贝蕾帽,一条蜡染的蓝底红花的大摆裙,修身的V领上衣和细长的高跟鞋,显得非常有女人味。她呼啦一声跑过来一把抱住区晓觉:“想死我了。”她又捧起她的脸,在她的脸颊上狠狠地亲了一口。区晓觉笑着推开她:“别闹了,都在看呢。”她挽住她的手臂,夸张地说:“感慨呀,我好不容易才回到地球。”“那你之前去哪里了?”区晓觉偏着头问。“银河系的某个星球。不过那里不好玩,所以我又回来了。”她和以前一样开朗明媚,区晓觉的心里稍微安稳了一些。她终于在追随林家聪的路上,停了下来。“你怎么才来?”夏千不耐烦地嚷了一声,区晓觉顺着声音看了过去,怔了一下。是郑逸峰。她许久没有见过他了,他亦没有来找过她。他的脸上都是尴尬,看到区晓觉的时候,踌躇着不知是否上前。夏千把区晓觉朝他面前一推:“你这个混小子,到底怎么惹了她,还不赶紧赔礼道歉!”郑逸峰嗫喏着看了区晓觉一眼。“最近好吗?”他迟疑地问。区晓觉点点头:“你呢?”“干嘛这么生疏?”夏千一手挽住区晓觉,一手挽住郑逸峰:“有没有在银杏包一桌给我接风?把沈小娟、宋康他们都喊上,舒雯这妞竟然跑到国外念博去了,我怎么以前没有发现她念书这样好?”夏千一个人喋喋不休,像是一个话痨。完全不去理会另外两个人很别扭的表情。沈小娟来的时候,带来的人并不是陈飞,她跟大家介绍,他叫刘涛,是个眼科医生。席间,看得出刘涛对沈小娟很上心,为她布菜,拿纸巾,侧过身专注地听她讲话。他们都没有提到陈飞,这个人就像一页书,不着痕迹地被翻了过去。吃过饭,夏千又张罗着要唱歌,她精力旺盛,情绪高涨,不停地说,不停地笑,却显得有些反常。区晓觉从包间出来,去露台那里吹吹风,她给顾澎打了个电话,告诉他,他们现在在唱歌。他叮嘱了几句,便扣了电话。夏千回来,暂时住在她那里,顾澎也就去了那边住,原本今天他是要来的,临时有任务只好约了第二日给夏千接风。刚吃饭的时候,她喝了一杯红酒,觉得有些微热,用手扇了扇风。“晓觉。”听到声音,她转身,是郑逸峰。她抿了抿嘴唇,低垂了眼。“我一直想找你。”他愧疚地说:“我想跟你道歉。”她的手握紧了手机。“那些照片网上已经没有了,我找人都屏蔽掉了。”“谢谢。”她轻声地说。他愣了一下,觉得这声谢谢格外刺耳。“恨我吗?”他问。“都过去了。”“我只是……只是因为喜欢你,才做下蠢事。”他艰涩地说。“都过去了。”她重复一遍。“我一直想道歉,但又很怕面对你,只好跟夏千联系,知道你的一些近况……好多次我都在你家楼下,看到你,还有顾澎。”“真的,那都过去了。”区晓觉扬起面孔,看着他:“以前你一直对我很好,我相信那不是恶意。”郑逸峰怔怔地看着她,他相信她说的是真的,又难以置信——她原谅了他,她这样轻易地原谅了他。2一行人唱到凌晨才散去,区晓觉和夏千到家的时候,夏千立刻扑到沙发上去:“嗓子都快唱跨掉了。”区晓觉去倒了一杯水给她:“很累吧。”夏千把头埋在沙发上,一动也没有动,有那么一会儿她觉得夏千已经睡着了。半晌后,夏千幽幽地说:“我放弃了。”“他结婚了?”区晓觉问。“不是。”“那他又谈恋爱了。”区晓觉又问。“不是。”“怎么回事?”区晓觉不解地问,这太不像夏千的风格,从大一认识林家聪开始,她就在追随林家聪,怎么突然间说放弃就放弃了。夏千坐了起来,她接过区晓觉手里的杯子,猛猛地喝了一口,又顿在桌上,抹了抹嘴:“他说他不爱我,他说他永远也没有办法爱我。”林家聪开始跟夏千玩战术了,他辞职后对他的工作去向全方位的保密,甚至对秦丛也说了假话。他就是不想要让夏千再找他。有人遇到了他,辗转地夏千就知道了。她第一时间奔赴哈尔滨,那个时候她在心里狠狠咒骂了他一番,她对自己说,就算他躲她躲到地球的尽头,她也要把他找了出来。第一次见到袁晓的时候,林家聪和她从公司的台阶下来,见到夏千的第一个反应他是和袁晓拉开了一段的距离,夏千迎上去,她说:“林家聪,你也在哈尔滨呀,真是巧。”他警惕而意外地看着夏千。夏千在他工作的那栋写字楼里也找了份工作,她每天都找着机会去遇见林家聪,她对袁晓充满了抵触情绪,从成洁到罗萌萌,再到袁晓,夏千觉得她成了一个排雷的勇士,在不停地排着林家聪身边的这些炸弹。直到有一天,林家聪终于无法忍受,他他给夏千打电话,他说:“我们谈谈。”夏千几乎要喊万岁,她换了衣服化了装盛大地出行,那是第一次林家聪给她打电话,这么多年,这么多年的时光从指缝中过去,终于有了一丝曙光。换衣服的时候她特意穿上了新买的内衣,她甚至在想,如果林家聪今天晚上对她不轨,她立刻就接受。她一直在笑。她还想给区晓觉打个电话,告诉她,革命快成功了。林家聪就站在街口,月光下他的身形修长挺拔,夏千朝着他奔跑过去,因为她从未让他等过她,她这么努力地想要靠近他,破坏他的恋情,厚脸皮的纠缠,马不停蹄地追随……她一直望着他,他的目光突然变得错愕。而夏千的身体开始下坠,然后重重地跌进了一个很黑的洞里,很潮湿和难闻,几秒的空白后她好不容易站起来,终于明白自己掉进了路边的下水道。刚才朝林家聪奔跑的时候,她的眼里只有他,所以根不没有看到旁边放的井盖。幸好只是一米多深,抬起头来的时候已经看见了林家聪。他惊慌失措地说,夏千,你没事吧?你都好吧?她笑起来,其实一点也不疼,但眼泪涌了出来,多少年了,他第一次带着关切的语气和我说话。她总是想,如果林家聪能够喜欢上她,她就是死也值了。但是她死了,谁还会像她这样的喜欢他呢?喜欢他的时候,她很怕死。林家聪拽她上来。他的手很用力,是有些微凉的秋,她狼狈不堪地爬出下水道。他只是问她摔着哪里没只是问她要紧不只是坚持地要把外套给她披上。她一抬手紧紧地抱住了他,他们在皎洁的月光下拥抱,俊朗的男子和温柔的女子,他们看上去如此的般配,如此的深情。只是他冰凉困顿的声音传来:“不要再为我浪费时间了。”她在他的怀里拼命地摇头,揽住他的手更是紧了。他犹豫了一下,然后下了很大的决心似的说:“我一直想告诉你,但难以启齿……我有喜欢的人。”她一言不发地紧抱住他。“你见过的,在我的书桌上,有我和那个人的合影?”她在脑海中搜索了一下,他的书桌上哪里有他和女生的照片?若是有还不早被她给藏了起来。说起照片倒是有一张,他和他高中时一个好友的相片,两个大男生手搭着手在学校的大门口,笑得很灿烂——是毕业时的留影。她的心,突然间意识到什么,只是这念头太来得古怪。她猛然从他的怀里抬起头来,她盯着他看了足足一分钟,然后咯咯地笑起来:“林家聪,为了拒绝我,你真是想尽了办法。”“这是真的。”他注视着她,静静地说。她笑得快喘不过气来:“那成洁呢?你的初恋呢?你交往过的那些女友呢?”“是幌子。”他的声音抖了一下:“是掩饰的幌子。我很害怕,所以我想试试,看我是否有感觉。”“那么有吗?”她收住笑容,问。他摇了摇头。“为什么不和我试试?”她急躁地问。“因为……不愿意伤害你。”他顿了一下,逼开她追问的目光:“你真的喜欢我。”“所以你只是逃?”“我不知如何告诉你!”他的语气充满了痛苦:“跟袁晓没关系,跟罗萌萌或者成洁都没有关系……”追逐林家聪的感觉对夏千来说说就像一场俄罗斯转盘,她一直那么固执地认为,只要她坚持不懈地放枪,总有一枪会击中林家聪——有那么一天,林家聪会爱上她。她放了全部的感情,用了很多的时间,有时候她都觉得自己没皮没脸,但她就是不放弃。现在她终于能放弃了,但却竟然是这样的原因。她从来不去怪林家聪到现在才告诉她原因,她只是想,是林家聪告诉她了,她还可以这样去喜欢一个人。很多人都不曾真的爱过,她有,所以,一点,一点也不难过。或者有的难过,是为了林家聪吧。因为他的心里喜欢的那个人,他们永远也没有办法相爱。未来,各自安好。3区晓觉在收拾行李,她打算回家。卢悦清和区海城一直都希望她能回去,她想,她会在家里住一阵子,然后再选择一所学校,出国念书。以前一直下不了决心,是因为顾澎,但现在他们分手了,她也没有留在这座城市的理由了。她已经向程云辞职了,在电台工作了两年多,说离开就离开,她还是有些不舍。程云问她是不是另外找了更好的职位,她亦没有解释。或者,这样被误会的离开,会让情感少一些负担。顾澎来找过她很多次,但她只是闭门不见。那些夜里,她在窗帘后面看到他徘徊在楼下,他的手指间有或明或暗的亮点——他竟然开始吸烟。从厦门回来的时候,他见到了佟棼棼。她把那张给区晓觉看过的纸张递到顾澎的面前。他的脸突然变得灰白,手指攥着那张纸,几乎要攥出水来。他知道为什么区晓觉会说分手了。她说,那是一次蜜月旅行。那个时候,他不明白。现在明白了,那是她的结束。“其实她很让我意外。”佟棼棼认真地说:“我以为你们会很快分手的,但没有想到是现在。”他愤怒地盯着她。“那一次,还记得周海文升职请客的那一次吗?你喝了很多酒。”她顿了一下说:“我送你回家的时候,看到她了。”他想起他问过她是否去过那边,她说有。第二天的时候她生病了。“她看到我扶着你。”佟棼棼说:“但她竟然没有上前……她就站在我们的身后。送你到家后,我在窗口那里看了一会儿,她依然在那里,竟然没有勇气上来敲门。我想,她真的很喜欢你吧,喜欢到了胆怯,毫无自信。”他愤懑地质问:“为什么不对她解释。”“为什么要解释?”她挑衅地看着他:“既然她误会了,那就让她误会吧。”“你怎么可以这样做!”顾澎颤声地问。“我喜欢你!”她理直气壮,底气十足。他哀伤地看着她。他如此后悔,为什么没有听区晓觉的话,离她远一些呢?他一直以为是区晓觉多心,甚至他有时候也希望区晓觉能为他吃醋,现在的她从来都不说喜欢,从来不会表现出依恋他,很多时候,他都觉得自己握不住她的心。他不安。他总在想,她是否原谅他了吗?但现在,他终于失去了她,他错了,真的错了。但他还有什么资格去乞求她的原谅呢?她已经原谅过他一次了,而这一次,他连去乞求她原谅的勇气都没有。他只是站在她的楼下,或者在她出门的时候,默默地跟着她走一段路。她的背影那么单薄,那么忧伤,他的眼泪几乎落下来。“知道吗?”佟棼棼说:“那天送你回家后,我在你家做了一件事,我把毛衣脱下来故意穿反了,然后我下楼。她看到我,但她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他扬起手来,想要朝面前的女人劈过去。“就算那一次我们没有上床,但后来有!”她凌厉的声音让他的手颓败地落在空中,终于缓缓地落了下来。她说得对。就算她用了手段,但他真的背叛了她,这又有什么区别呢?他已经被流放了,再也回不到她的身边。他痛恨自己。那是公司组织的一次去附近度假村的活动,他跟同事们逼着喝了不少的酒,头晕乎乎地后来就回到房间睡了。听到门响的时候,他以为是和他同房间的同事回来了,并没有醒来。迷糊之间他感觉到一个温润的身体靠了过来,一双绵软的手在他的身上游走。半梦半醒之间,他由着这种滚烫的感觉在身体上跳跃。直到彻底醒来的时候,大错已经酿成。他狠狠地闪了自己一个耳光。佟棼棼看着他,她的脸上都是泪,她说,我爱你。知道吗?我很早很早以前就爱着你。有时候爱是温暖,是幸福。有时候爱是利刃,是摧毁。佟棼棼用她自己的爱摧毁了顾澎的爱。他知道,他再也没有办法拥有她了。即使他说他可以把心刨开来给她看,证明他的心里,有她,只有她。但,她会信吗?他爱她。4机票已经订好了,是在一个星期后。手术是在星期一。上一次原本是要去的,但郑逸峰阻拦了她。夏千替她跟医生另外约了时间。她是执意不愿意留下这个孩子,她也不打算去告诉顾澎。就这样离开,也许对他们来说,都是一件慈悲的事。有时候也想,后悔吗?后悔在十六岁的时候遇到这个人,但怎样的想,答案都是不确定的。他给过她伤害,也给过她许多幸福的时光。她记得他的好,点点滴滴的,细腻而深刻。“他今天没有来。”夏千站在窗口的位置看了看。区晓觉看到茶几上的钥匙,才想起她一直没有还的,还有一样东西,那边房的钥匙。他已经装修好了,他已经求婚过了,如果她去忽略,她还是可以和顾澎生活在一起,还有他们的宝宝。这个宝宝会有怎样的模样,眼睛会像他吗?顾澎的眼睛非常地清澈,她一直都喜欢。只是想想,又凌乱了情绪。是已经决定不留下这个孩子了,她不能心软。夏千坐到她的身边,认真地看着她:“你想清楚了吗?”她点点头。她不会再去想这个问题了。很快她就会离开,在遥远的地方,开始全新的生活。不管顾澎和谁在一起,是佟棼棼,又或者不是她,她都不会去在意了。曾经的她,很没有自信,曾经的她,有很多的不安,但现在,种种的情绪都尘埃落定。电视一直放着新闻。她和夏千在打包最后的一些东西。有个画面,切到了一场车祸。区晓觉随意地扫了一眼,主播说这是发生在昨天凌晨的车祸,一名男子在醉酒后驾驶着一辆雪弗龙在广元路时上撞向了栏杆,他被卡在了车厢内,救援人员用了半个小时的时间把他从司机座上救了下来,但不幸送往医院的时候,不治身亡。在新闻的最后,主播说:再一次提醒广大市民,为了自身的安全,请不要酒后驾车。夏千拿过遥控器关了电视。区晓觉的手机响了起来,她看了看号码,不在通讯录里。“区晓觉……”是佟棼棼带着哭腔的声音:“顾澎,顾澎他出事了!”“他怎么了?”“昨天夜里他出车祸了。”佟棼棼泣不成声:“是我害死了他,都是我,如果不是因为心情不好他不会去喝酒,他的酒量总是不行……”“他怎么了?”区晓觉机械地问。“他死了。”他死了。区晓觉的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在意识丧失之前她听到夏千的惊呼。就好像夏千刚才关掉的电视。一切都在瞬间黑了屏。怎么会?怎么会这样?他是用这样的方式来让她原谅吗?那个时候当他走向马路的时候,她从身后抱住了他。但这一次,她再也没有办法阻止,再也没有办法对他说,她原谅他了。她知道,他爱她。在这样的时候,她越发地清楚,这个十六岁就被她喜欢着爱着的人,同样喜欢着爱着她。他们之间兜兜转转了太久的距离,终于被命运之手大笔一挥,就永远地分别了。横额在他们之间的不安,不信任,伤害,就像空中的那些斑斓的泡泡,一个一个地破了,但她永远也没有办法重新与他开始。再也不能。一个星期后,区晓觉坐上了回家的飞机。她始终没有去看过顾澎,在她心里,宁愿相信他在某一个地方,安好地活着。三万英尺的高空,夏千的手轻轻地放在她的肚子上:“想好了吗?”她轻声地问。她看了看窗外那些云层,云层之上的天空碧蓝如洗,太阳的光芒在天际之间灼灼生辉,这是最初的阳光,最干净,最清澈的光。她在心里说,顾澎,你知道吗?我和你的爱情还没有结束,永远也不会结束,这个宝宝会延续着我们的爱。有她在我的身边,就一如你在我的身边一样。听到了吗?对不起。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