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大老爷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板着脸道:“祖父说什么就顺着,不要惹老人家生气,知道么?”说完,神色复杂地看了朱老太爷一眼,退出去把门关上了。gugeyuedu.com 朱卿卿艰难地走到朱老太爷的病床前跪下:“祖父,您可好?” “不好。”朱老太爷说话都会往外冒血沫子,“我时日不多,唯有一事放心不下,需得借你之口传话给你父亲。” “嗯。”朱卿卿很焦躁,她很想拿点什么东西把朱老太爷冒血沫子的那个洞给堵上,让他不要再冒血沫子了。 朱老太爷的眼睛里闪着莫名的冷光:“你要发誓,这件事不许你告诉其他任何人,不然你就会孤苦一生,死无葬身之地,丈夫早亡,儿女早夭!” 朱卿卿打了个寒战,她知道这些话都不是什么好话,她害怕地看着朱老太爷,颤抖着不肯答应:“大伯父就在外面。”告诉大伯父吧,我不想知道,也不想发这样的毒誓。 朱老太爷恶狠狠地瞪着她,“呼哧呼哧”往外喘粗气,仿佛随时都可能死掉。 朱卿卿哭了起来:“我发誓!” “好孩子。”朱老太爷欣慰地想伸手去摸她的包子头,但没有力气,只好用尽所有的力气嘶声道,“老桂花树下,往左行二十步,再往前行十步,右行五步。” 朱卿卿睁大眼睛,这是什么意思? 朱老太爷也没有和她解释的意思,简短地道:“若是你等到十八岁,你父亲还没回来,你便可以把这事告诉真心对你好的人。” 等到十八岁父亲还没回来?她才不要!朱卿卿急切地道,“父亲一定很快就会回来的。” “但愿。”朱老太爷突然吐出了一口血,朱卿卿惊慌地大声喊“救命”,朱大老爷风一样地冲了进来,拎小鸡似的把她拎在手里,大声吼她:“你怎么气你祖父了?” 大太太赶过来把她抱住,嗔怪朱大老爷:“你疯了啊?吓坏孩子了!”又转过头去对着瞪红了眼睛的朱老太爷清脆地道,“爹您放心,我们一定会善待这孩子的。” 朱老太爷沉重地喘了口气,示意他们都出去。 朱大太太悻悻地瞪了妻子一眼,朱大太太牵着朱卿卿往外走,朱卿卿听见大伯父在她身后委屈地说道:“爹,我才是你的嫡长子!那个东西已经害死了全家人,将来还可能害死我们活着的人,你怎么能忍心!” 祖父骂了一声:“畜生!你还有脸来见我!昨晚你躲到哪里去了?” 朱大太太捏了朱卿卿的手一下,和颜悦色地道:“别怪你大伯父,家里出了这样的大事,什么都要靠他,脾气难免坏了些。” 朱卿卿很懂事地道:“不会,我知道大伯父很辛苦。”如果祖父也活不下去了,父亲回来之前,她都要跟着大伯父和大伯母一起过日子了吧? “真懂事。”朱大太太很欣慰,“祖父和你说什么了?” 朱卿卿犹豫了一会儿才低声说:“让我日后好好跟着大伯父和大伯母过日子。”她的心里生出一种罪恶感,觉得自己不该欺骗大伯父和大伯母。 朱大太太皱起眉头来,朱卿卿害怕地看着她的脸色,生怕被她发现自己说谎了。有人过来禀事,大太太把朱卿卿随手交给旁边站着的一个仆妇:“送三姑娘去三太太灵前,孝服赶出来就帮她换上。” 仆妇牵着朱卿卿往前走,朱卿卿瘪着嘴,含着泪,可怜巴巴地看着朱大太太,她不想去见母亲,好像只要不去,母亲就能再活过来似的。 朱大太太在发作禀事的人,并没有多看她一眼。朱卿卿只好乖巧地跟着仆妇走,仆妇待她很是温柔,小声感叹:“可怜的三姑娘……” 朱卿卿很想随便靠在谁身上痛哭一场,只要那个人愿意一直陪着她,一直抱着她。她看见周嘉先和大堂姐站在路旁小声说话,她赶紧挣开仆妇的手,冲上去找朱悦悦:“大姐姐……” 她原本是想求朱悦悦陪她去看母亲的,但是朱悦悦看见她并不太高兴,有些厌烦地说:“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周嘉先静静地看了朱悦悦一眼,朱悦悦的神色立刻变得温柔起来:“小可怜儿,你怎么了?” 朱卿卿可怜巴巴地道:“我去给母亲守灵。” 朱悦悦“哦”了一声,吩咐仆妇:“照顾好三姑娘,不然我拿你是问。” 有人在远处大声喊朱悦悦,朱悦悦急匆匆地走了过去,朱卿卿和周嘉先行了个礼,默默地起身走开。 周嘉先侧跨一步,拦住她的去路:“三妹妹,请节哀。” 朱卿卿点头,泪珠一颗一颗地滚落下来。 周嘉先叹了口气,蹲下来看着她的眼睛轻声道:“你别怕,日后我会照料你的。” 朱卿卿觉得很奇怪,他只是大伯母和大堂姐的亲戚,又不是她的亲戚,怎么会轮到他照顾她?就算是大伯母和大堂姐他们不要她了,梁凤歌也一定不会让她饿肚子的。于是她踮起脚来到处找梁凤歌,这个时候他去哪里了?有他在,一定不会扔下她一个人独自去灵堂里面对不会说话的母亲。可是她找不到梁凤歌。 周嘉先皱着眉头看了她一会儿,道:“我陪你去看你母亲。”想到她终究是要面对的,便又低声道,“你母亲走得很安详,没受什么罪。” 朱卿卿无声地抽泣起来,气都快要喘不过来,仆妇将她搂在怀里,怎么都没办法让她不要哭。 周嘉先有些尴尬,突然想起朱卿卿出名的贪吃爱吃,便灵机一动,温柔地道:“你饿不饿?” 朱卿卿含着泪看着周嘉先,日光透过云层落在他身上,好像他整个人都被镀上了一层柔光似的,让人觉得安心又温暖。 周嘉先的眼里透出一丝暖暖的笑意:“我先陪你过去,再让人给你拿好吃的。” 朱卿卿安静乖巧地跟着周嘉先往前走,看着他挺拔清瘦的背影,好像那些勇气和力量又渐渐回到她身体里了。若干年之后,她每次想起周嘉先来,总是忘了他往后的样子,只记得这一天的他。因为所有人都记不得她会害怕,没想到她不敢独自去见母亲,唯有他知道她害怕并愿意陪她;所有人都记不得她一直饿着肚子,只有他记得。虽然她现在根本不知道饿,但她懂得周嘉先的好意。 “二表哥,我祖父要见你,你得赶紧去。”朱悦悦的声音冷冰冰地从身后响起来。 朱卿卿回头去看大堂姐,大堂姐阴沉着脸,看也不看她,只是紧抿着嘴盯着周嘉先看。 周嘉先抱歉地和朱卿卿说道:“你祖父的情形很不好,我必须去一趟,我让你大姐姐陪你去。” 朱卿卿有些失望,低声道:“没关系的,你们忙吧,我自己可以。”也不去管其他人,低着头跟了仆妇继续往前走。 没有多会儿,朱悦悦追上来,从仆妇手中用力把她的手拉过来紧紧攥着,生气地道:“你在和我二表哥说什么?” 朱卿卿轻声细气地道:“他在安慰我。” 仆妇又叹了口气:“可怜的三姑娘,任谁瞧着都可怜。” 朱悦悦没再说话,攥着朱卿卿的那只手力道慢慢轻了。两个人走到灵堂,看到死去的家里人,全都很伤心地哭了。 朱卿卿紧紧拉住母亲的手不放,直到人们来把她拖开,之后她就病了,发了高热,粒米不进,大多数时候她都是昏昏沉沉的,偶尔清醒过来,屋子里总是只有她一个人,要不是外面偶有人声传来,她几乎都要以为这世上只有她一个人了。 不知道第几天的时候,她终于要好些了,朱悦悦喂她吃那种很苦的药,边喂边唠叨:“你要记着我二表哥的情,是他救了你的命,要不是他让人去给你寻了这药来,你就活不下去了。” 周嘉先真的在照顾她,朱卿卿很感动,她很认真地和大朱悦悦说:“我会记着的。” 朱悦悦目光闪烁,好像有些委屈:“是我替你求他的,这些天也一直都是我照顾你。你不能没良心,只记得他,记不得我。” 朱卿卿就想,大堂姐虽然有时候有些不讲理,但这回对她真的是很好,她很认真和朱悦悦说:“我记得的,大姐姐。将来我会对你好的。” 朱悦悦的心情要好些了:“你个什么都没有的小人儿,你怎么对我好?” 朱卿卿被问住了,手忙脚乱地去摸母亲塞给她的那些东西,却发现衣裳早就被换过了,什么都没剩下。 ☆、第5章白眼狼 朱卿卿头上的汗冒了出来,想问朱悦悦又不敢问。 朱悦悦笑了起来:“瞧你那点出息!是找这个不是?都给你收起来了,我娘说将来留给你做嫁妆的。” 母亲留的几乎全是实沉沉的金镯子之类的东西,除了一对通体无瑕的白玉环之外,珠玉宝石什么的并没有多少。朱卿卿记得母亲说过,乱世里还是金银最实在,所以她把白玉环留下来做念想,把那些金饰全部交给朱悦悦。 朱悦悦很好笑:“给我这些做什么?” 朱卿卿小声道:“吃饭穿衣不是都要花钱的吗?现在物价那么贵。”从此她是寄人篱下了,能够拿出衣食花用总要好一点。 朱悦悦哈哈大笑起来:“这个小东西,心眼还真不少。谁要你的啊?咱们家缺你这点东西吗?叫你收着你就收着。” 朱卿卿的眼里浮起一层水汽:“大姐姐,你真好。” 朱悦悦摸摸她的头:“瘦了这么多,好些了吧?今日要出殡,你得去送祖父和你娘一程。”这样的乱世,死了这么多人,也讲究不了那么多,一起埋了省事。 朱卿卿挣扎着起身,换了粗麻孝服,跟着朱悦悦去了外面。外面乱糟糟的,朱大太太忙里忙外,声音都喊哑了;朱大老爷的眼睛里满是血丝,愤怒而委屈地和几个客人说话:“都是梁家干的好事!真是没想到,我们这么多年的故交,为了这么点子利益,他们就不声不响地把我们给卖了……这个仇必须要报的。” 朱卿卿不解地看向朱悦悦,怎么会和梁家有关系? 朱悦悦正到处张望寻人,没注意到朱卿卿的疑惑,朱卿卿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性子,扯住她的袖口,很认真地问她:“和梁家有什么关系?” “别提他们家,白眼狼!”朱悦悦没好气地回了一句,终于发现了周嘉先,便踮起脚来高兴地喊,“表哥,我们在这里。” 周嘉先穿了一身素服,正和几个眼生的人低声说话,听见喊声回过头来,看到她们就温和地笑了起来。朱悦悦丢下朱卿卿快步朝周嘉先走过去,想想又红着脸回来拉着朱卿卿一起去:“去和表哥道个谢吧。” 周嘉先帮了她,道谢是应该的,朱卿卿诚心诚意地给周嘉先行了个礼:“二表哥,多谢你。” 周嘉先黑幽幽的眼睛里含着浅浅的笑意,他默默地回了朱卿卿一礼,没有多话,只是和气地叮嘱朱悦悦:“好好照顾她。” 因为他没有和朱卿卿说话,而是和自己说话,朱悦悦很高兴:“我当然会照顾好她,她是我妹妹啊。” 周嘉先很满意,又静静地看了朱卿卿一眼,回过头和朱悦悦说话:“稍后出殡,你们要紧紧跟着队伍走,不要调皮。” 朱悦悦双颊发红,眼睛发亮,重重地点头:“嗯!”又叫朱卿卿,“听见没有?不要调皮,要听我的话!” 朱卿卿心想,我就算是很调皮,现在也没心情调皮啊。 周嘉先叫了个男仆过来:“叶叔,稍后还请你看顾着我这两个妹妹。” “二公子请放心,小人一定护好两位姑娘。”叶叔略过大堂姐,将目光落在朱卿卿的面上,朝她和气一笑。 “给您添麻烦了。”朱卿卿给叶叔行礼。朱悦悦拉着她就走,很傲气地说:“不过是个有些本领的世仆罢了,他这样的人,我外祖家里多了,你不用和他们这样客气的,不然以后你怎么忙得过来?” 朱卿卿心想,自己以后也没多少机会再见到周家的人,怎么会忙不过来呢?朱悦悦见她懵懂的样子,恨铁不成钢地推了她一下,左右看看才低声道:“笨啊,我们今天去了就再也不回来了。” 朱卿卿吃了一惊:“那我们要去哪里?” 朱悦悦有些欢喜又有些憧憬地说道:“当然是去我外祖家里了。” “为什么?”朱卿卿不由大为惶恐,她才刚没了母亲和祖父,就又要跟着大伯父、大伯母他们去那么远的地方,和一群完全陌生的人住在一起,实在是让人很不安。将来父亲回来找不到她怎么办?梁凤歌找不到她怎么办? 朱悦悦立刻就不笑了,板着脸说:“卿卿,你记好了,以后不许你再和梁凤歌一起,话都不许和他说!他们家是我们家的仇人!要不是他们家放了贼进城,等着捡便宜果子吃,祖父和你母亲,二叔、二婶娘、二妹妹他们也不会死。” 朱卿卿不肯相信,梁凤歌分明一直在帮忙,还是他救了她呢。梁家伯父、伯母虽然性子有点高傲,但也不是这样的坏人,一定是哪里出错了,她急得涨红了脸,想替梁家说两句好话:“大姐姐,会不会是哪里弄错了?他们为什么要害我们家啊?梁凤歌还救了我呢,他……” “你问我为什么,我还想知道为什么呢。”朱悦悦看着她冷笑,“我知道你和他要好,但你是要忘了杀母之仇吗?还有祖父,二叔、二婶娘他们,谁对不起你了?你要这样的没良心?难道和姓梁的白眼狼一起玩得久了,你也要跟着变成白眼狼?” “我才不是白眼狼!”朱卿卿生气地回答。梁凤歌哪里去了?他为什么不来替他自己辩白?他不是最受不得冤枉气的吗?她一定要找到梁凤歌,亲自问他才算数。 “新城是梁家的地盘,我们两家已经成了仇人,当然不能再在这里待下去了。之所以要趁着出殡悄悄地走,是怕他们家不肯放人。”朱悦悦解释完原因,又絮絮叨叨地和朱卿卿描述起周家的情形,诉说着周家的富贵和权势远不是朱家所能比的,又强调她的舅父和舅母,也就是周嘉先的父亲和母亲非常非常喜欢她。 朱卿卿浑浑噩噩地听着,脚就像踩在棉花里,高一脚,矮一脚,走到哪里,见着了什么人都不知道。直到最后,有人塞了个灵位给她,让她捧着跟着队伍走,还大声喊她:“三姑娘,快哭啊!” 伤心了就一定要哭吗?朱卿卿已经哭不出来了,她白了那个人一眼,把母亲的灵位紧紧抱在怀里,即便是冰凉的灵位,也让她焐出了温度。她边走边回想着母亲之前的音容笑貌,原本病痛着的身体也就没那么痛苦了。 走着走着,原本整齐的队伍突然乱了起来,外围的仆人和私兵们忙着把朱卿卿和朱悦悦他们围在中间,朱卿卿被人踩了一脚,痛得眼泪都出来了,只是倔强地紧紧抱着母亲的灵位不肯放手。有人拉了她一把,将她紧紧护在怀里,她回头去看,看到叶叔朝她慈祥地笑,她便安安心心地跟着叶叔站在一起,还把朱悦悦也拉了过来。 “是梁家的人来了。”朱悦悦的脸都吓白了,紧紧抓着朱卿卿的手臂小声说道,“他们不会是知道我们要走,不许我们走吧?怎么办啊?我可不想死。” 如果他们说的是真的,梁家真的要杀人,朱卿卿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便问朱悦悦:“他们为什么不让我们走呢?” 朱悦悦摇头:“我哪里知道?嘘,梁凤歌来了,你问他吧。” 梁凤歌穿着一身素白的衣裳,穿过人群,直直地朝着她们这个方向走过来,朱卿卿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她知道他也在看她。梁凤歌的表情看上去有些奇怪,好像很是伤心,又好像有点高兴,还很愤怒。 他只差两丈远就要走到她跟前,朱大老爷突然跳出来,拦在他前面大声道:“你要做什么?我们家已经落到这个地步了,你还要怎么样?人都死了,难道还不许埋吗?” 梁凤歌淡淡地看了朱大老爷一眼,沉声道:“让开!” 见一个半大小子冲着自己吼,朱大老爷很是愤怒,指着他骂:“你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