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虞觉得自己说的太直白了,又想解释一下:“因为看你和家人并不怎么来往……我觉得出身是无法选择的,但未来想做什么,还是可以自己选择……” “呵。”周尔雅轻轻笑了一声,像是有些自嘲和伤感,但只是一闪而过,随即恢复了之前的温润平和,“你说的没错,未来是自己的。” “咳……未来我们一起努力。”韩虞想安慰他几句,可又不知道该怎么说,于是又问道,“所以金老板为什么可疑?” “因为,他不应该带我们去见戚丽玫。”周尔雅淡淡解释,“这不光光是行业忌讳,更重要的是戚丽玫嫁了一个不同寻常的人,以上海滩大亨的谨慎和魄力,绝不会为了一件凶杀案就无奈到这种程度。” 他应该知道孰轻孰重。 然而金老板还是带着他们见了戚丽玫——这就必然有他自己的目的。 他有意在引导这个案子的方向。 “因为是你要求的,所以他无法拒绝。”韩虞觉得金老板是忌讳周尔雅的身份,“如果只是我要求,他肯定会当场拒绝。” “话虽如此,但他至少还应该再考虑衡量一下,并且完全只是做做模样,不需要真的说服戚丽玫来见我们。”周尔雅摇摇头,“他知道我还会想其他办法去见戚丽玫,至少不需要通过他的关系,但这个老狐狸太心急了,心急到不想绕弯子,不想浪费我们的时间,想让我们尽快见到戚丽玫。” 韩虞一点就透,恍然大悟:“你的意思是说,金老板想让我们觉得这件案子就是舞女间的内部斗争,与外人无涉——换句话说,也就是想要撇清自己?或者,帮别人打掩护?” “差不多吧。”周尔雅转着指环,俊秀的脸上有一丝迷思。 “如果是这样。”韩虞一拍脑袋,激动的说道,“如果是这样,我们看到的东西,有可能是别人想让我们看到的。” 这么一想,韩虞发现,从接触这个案子开始,他的思路一直在被带偏。从同情死者,到莫名的厌恶情绪,这其中如果有人为的因素,那此人必然是玩弄人心的高手。 他觉得很愤怒,可一时间又不知该怎么做。 “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周尔雅见他咬牙切齿,微微一笑,话题又跳开了。 韩虞总是跟不上他思路,愣了愣,随即兴奋地问道:“和案子有关吗?” 他现在对这个案子,又有了莫名的热情,想弄清真相。 迫不及待的想查清真相。 “世上的一切,都是紧密联系的。”周尔雅像是喃喃自语,“你会发现,一定有关。” 韩虞耸肩苦笑,周尔雅又开始哲学了,一旦进入这种状态,根本没办法和他讲理,只会被他绕的更加糊涂。 只要乖乖地跟着他走就好了。 蔡副官开车载着他们出了上海市区。 这一路向西南,路上洋房高楼逐渐减少,陆陆续续出现了村舍农田。 窗外天空一片碧蓝,草木葱茏,空气虽然依旧湿润炎热,但是没了大城市的拘束感,韩虞觉得呼吸都顺畅了些。 “还是乡下好,田园牧歌,平静安详,连空气都是干净的。”韩虞深深吸了口气,叹道。 韩虞家原本就是江南的乡绅,他从小也是无拘无束地在田陌中长大,即使在汉堡那种工业城市生活了许多年,他仍然摆脱不了对自然的渴望和热爱。 “平静也只是暂时的,而且我并不认为有什么地方是彻底干净的。” 周尔雅一语双关。 他知道现在国际国内的局势并不乐观,都是一触即发,矛盾激烈,战事未停。表面上的平静,掩盖不了农村的暗流涌动。 “那也比百乐门那种地方干净。”韩虞嘀咕了一句,不想讨论这个问题,现实的难题已经让他头疼,家国局势更是让人焦灼。 “这儿是松江还是青浦?” 他转移了话题。 蔡副官替周尔雅回答:“这里还算是青浦,不过再往南一点儿就是松江了。青浦比松江穷,所以殷小姐的保育院开在这儿。” “保育院?”韩虞一愣,回头问周尔雅,“你要带我去这地方?这是殷秀秀开的?” 他脑筋并不笨,而且蔡副官虽然片言只语,却很容易猜到了真相。 周尔雅点头,微微一笑:“虽然这世间至纯至净的东西很少,但万物总有相对的,我觉得你需要看看另一面。” 这世界确实充满了丑恶,人与人之间难以信任,为了生存大家都拼命挣扎,甚至踩着别人的血和泪往上爬,在极端的情况下,别人的性命都比不上自己的那口饭。 但无论在多么黑暗的地方,总有一些人在无私奉献,用人性的光辉照亮着身周方寸之地。 当看到这些人的时候,就会觉得生命中仍然有着希望,周围仍然光明。 殷秀秀一身白色舒适的衣服,在草地阳光下晾晒着床单,微风吹起她散落在鬓边的长发,眯起的眼睛温暖而闲适。 “殷小姐。” 韩虞下了车,走过去结结巴巴地打招呼。 “你们来了?”殷秀秀扯了扯床单,整理好边角,似乎并不意外他们的出现,柔声问道,“案子有进展吗?” “暂时还没有,不过我有些线索了。”周尔雅走过来,看着远处的白云,淡淡回答。 最早就是殷秀秀来找尔虞侦探社,让他们介入了这个案子。 这段时间,除了一开始殷秀秀很着急难过,后来几天她不怎么出现了——大概对黎宝珠后面的反转也很痛苦。 毕竟她一直认为黎宝珠是个重情重义又上进有品味文化,几近完美的人。 “这件事真的麻烦你们了。”殷秀秀诚心诚意地道谢,“先到里面坐坐喝口水吧,外面太热。” “哪里哪里,你太客气了。”韩虞虽然话多,但在美女面前又总是不太放得开,腼腆的跟着周尔雅走进去。 殷秀秀给他们倒了杯水,有些感慨的说道:“其实……我早就知道有些事情蒙在黑暗里面,不该揭出来。但有些时候我又想,脓疮总是需要挤出来,许多事总得放到太阳底下,才能知道真相……无论如何,我都不想看见姐妹们这么不明不白的死。” 韩虞点点头,能理解她的感情,虽然他对黎宝珠很失望,但平心而论,黎宝珠在殷秀秀最艰难的时候伸出了手,一路也扶持了不少,所以殷秀秀对她是感激的。 殷秀秀顿了一顿,又说:“其实这么多年,人总是会变的,想来,一开始我就对宝珠的那些事情说不上了解,大家后面都很忙,也不会掏心掏肺的说些傻话……唉,她暗地的那些事,我还真不知道。” 对殷秀秀来说,找出真相的过程,也同样是颠覆认知的过程。 她的内心应该比韩虞更痛苦,因为韩虞其实并不认识黎宝珠,只是受到第一印象的影响,有种不甘心和被欺骗的感觉而已。 殷秀秀却是与黎宝珠多年的好姐妹,对她一直保持着感恩之心,虽然一直有人在她耳边说黎宝珠的坏话,但她从来不肯相信。 ——直到事实摆在面前,狠狠扇了她一巴掌。 其实,黎宝珠并不像表现出来的那样洁身自爱,与多个男子保持着暧昧关系——这一点殷秀秀倒能理解,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有的时候欢场女子真的很难拒绝一些要求。 就像她一样,在这个场子里,总要逢场作戏,如果不是周尔雅帮忙,恐怕她也难以逃脱委身他人的命运。 可是当查到黎宝珠对其他舞小姐存在的杀人恶意,却是殷秀秀所不能谅解的。 所以这几天她也很烦闷,加上因为宝珠的死情绪也很差,索性向金老板请了假,自己到乡下打理这个小小的保育院。 “不说这些了。” 殷秀秀吸了口气,整理了一下心情,又露出温柔地笑容,柔声问道,“周公子,你今天过来,还是要帮忙吗?” “当然,我还拉了个壮劳力。” 周尔雅看了眼韩虞。 “我?” 韩虞摸了摸鼻子,咧嘴笑了。 殷秀秀的保育院不大,主要照顾生病的孤儿与少数老人,总共也就几十个人——殷秀秀请了两个妇人帮忙,但很多时候还是忙不过来。 她这几年的收入,一半都投在这儿了,但资金上还是不够,她也没有能力进一步扩大规模,只是尽力而为,能做多少就做多少。 “总是缺这缺那,还有人来找麻烦敲竹杠,要不是周公子帮忙,我一个人根本应付不来。屋顶漏水了,我正要找人去修。你们来了就太好了。” 殷秀秀与周尔雅甚为熟稔,提要求的时候也没有丝毫滞涩。 她领着韩虞走到梯子的地方,笑着说道:“那就麻烦你了,小心点。” 这年头,想做点好事太不容易,韩虞看着整洁的楼道和房间,和充满着好奇的孩子与麻木的老人,心中一股暖流涌动。 “不用担心,这方面我比他要强点。” 韩虞想到周尔雅这个大少爷拿个抽屉都差点伤到手,揶揄地耸了耸肩,搭着梯子爬上了屋顶,娴熟地掀开了瓦片,修补漏水处。 作为机械专业的学生,他的动手能力比周尔雅强多了。 屋顶上的阳光正浓烈,滚烫的晒在背上的,韩虞解开了上衣,感觉到汗水像虫子一样在脖子和后背爬动,同时也感觉那些脏恶和汗水一样从身体里流了出来,灵魂仿佛得到了救赎。 黑暗中总有光明,他们所要做的,就是找出丑恶的源头并毁灭之——有些时候或许做不到,但就像殷秀秀一样,尽力而为,问心无愧就行了。 一个人的力量对于这个时代微不足道,可是集合众人的力量,必将能够把黑暗撕裂,找回失落的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