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河上。 一叶小舟无浆自动,沿着下游缓缓前行,挂在船头梁木上的油灯在一片昏暗中,亮着幽幽青光。 红衣女子乖乖的坐在船头,低眸望着船下散发着浓重怨气的河流,轻声呢喃道:“这底下,便是传说中的忘川河么?真多怨魂啊。” 抬头看向站在一边的曼殊,又问道:“我会像它们一样,被囚禁在河底么?” “到了冥殿,婆婆自有审判。”曼殊面无表情道。 “罢了,被关在河底也好,魂飞魄散也罢。”女子轻叹道:“只要不入轮回,怎么样都行。” 曼殊垂眸,颇为惊讶地看了她一眼,没想到她竟不是像从前那些人一样,苦苦哀求她放过自己,反倒是想被关在这里,甚至想魂飞魄散。 这还是头一个对她这么说的人,这让她感到很惊奇。 曼殊好奇地问:“你为何不想入轮回?” 女子淡淡道:“不入轮回,便不会再被俗世牵绊,不会被情爱二字所困。” 情爱。 突然,曼殊想起沙华,脑子里满是刚才沙华奋不顾身挡在自己面前的画面。 又不由得抬眼向远处的忘川小楼看去,只见那小楼中正亮着一盏暖黄色的灯火。 方才她让灵果带着沙华先回小楼里了,那盏灯火,是沙华点的。 女子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忽而了然一笑,道:“有人在那里等你回去吧?” 闻言,曼殊收回目光,低头沉默不语。 女子又问:“是方才拼命护你的小草仙?” 曼殊抿了抿唇。 女子道:“怎么不敢承认?莫非你们冥府之人不能有情爱之心么?” 冥府之人,不能有情爱之心? 孟婆的话回荡突然在曼殊耳边,默然片刻后,她叹道:“我……天生没有情爱之心。” “怎么可能。”女子却道:“有心的人就会有情爱,除非你没有心。” 曼殊轻轻捂着心口,感受到胸腔里面一下一下跳动着的心。 “我有心。”她确定道,又皱起眉头,神色茫然:“可千年来,我却从未感受到过情爱之心。” 女子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又笑道:“方才那小草仙不惧魂飞魄散,舍命也要护你,我看你当时很动容,不像是对他无情的样子啊。” 顿了顿,她盯着曼殊的眼睛,“看你的样子,应该是第一次有这种感觉吧?” 曼殊心口一跳,她对沙华的感觉,就是情爱吗? 鬼使神差的,她问了女子一句:“情爱是种什么感觉?” “什么感觉?”女子喃喃着,抬头眺望远方,眯起眸子,嘴角勾起一抹怀念的笑,道:“情爱来时,如清晨的甘露,如雨后的暖炉,如雪夜的羹汤,如草原上自有驰骋的快马……畅爽,美妙。” 曼殊知道她是在怀念被她杀死的情郎,又费解道:“既然如此美妙,你为何又要杀了他?他背叛了你?” 女子一顿,笑容褪去,眼神变得怨恨,冷声笑道:“谈不上背叛,只不过是错付而已。” 或许心里的怨恨太重,迫切想找人倾诉,无须曼殊再问,她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原来,她原是一名孤女,被卖到百花楼中,被老鸨培养成为百花楼里的花魁,而她的情郎,是一位风雅的名门公子。 他看上去了她美艳的皮相,为她一掷千金,时不时送她些昂贵的首饰。 乞巧节时还会牵着她的手,如一对寻常夫妻般,悠然地走在人群中,带她猜灯谜逛庙会。 还说,要为她赎身,娶回家中做他的妻…… 他待她极好,从未有人待她这么好过。 她被泡在蜜罐里,很快坠入爱河,一心幻想着他为自己赎身,有朝一日能风光嫁给他,做他的妻。 可她忘了男人在床上说的甜言蜜语不能信,更忘了自己的身份。 没过多久,青楼里又来了一位容貌长得比她更漂亮的女子。 那女子凭借漂亮的脸蛋挤掉了她,跻身一跃,成了新晋花魁。 而那口口声声说着要为她赎身,娶她回家的情郎,转眼间就把她抛之脑后,爱上了新花魁,把昔日用来哄骗她的甜言蜜语,一字不漏地说给了新欢听,还与新欢一起奚落她,说又老又丑,不如新欢年轻漂亮。 她这才幡然醒悟,原来他说的话都是骗她的,自始至终,他爱得只是那一张好看的皮相,一旦那张皮相开始衰老,或是看见比她长得更美的女人,他就会毫不留情,弃之如履。 她便因爱生恨,在月圆之夜自尽,由于死后怨气太重,无法轮回,便化作了厉鬼,去向情郎复仇索命。 女子说完,凄凉地大笑着,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情爱来时是很美好,可当情爱走时,就如异物堵住了哽嗓,如风雪吹散了你最后一件衣裳,如冰冷的剪刀刺入你炙热的胸膛。”她咬着牙,恨恨道:“那感觉,像他妈是做梦一样!” 曼殊不知道说什么,只沉默着。 把藏在心底的怨恨之情发泄了出来,萦绕在身上的怨气也消散了许多。 女子感觉好受多了,长长地叹了一声,望着曼殊道:“仙司,你比我好运,要珍惜这份好运。” 曼殊听懂了她话里的意思。 看着女子泪流满面,布满悔意的脸,曼殊动了动唇,想安慰几句,却猛地响起了什么。 她问女子:“你的名字,是不是叫十娘?” “是。”十娘开玩笑道:“怎么,你们冥府抓人之前,都不知道自己要抓的人姓甚名谁么?” 曼殊的脑海中却浮现出在三生镜中,和沙华在林琬儿的房门外看到的那一幕,面上露出了然的神色。 原来,又是一出因果。 她在心中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