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三媳妇儿真名叫厉文桂,确实不是吴家村人,而是正宗的上海人。她是在十二年前的一个冬天夜晚,坐着一辆敞开式卡车背着一个旅行包来到这个村子的。 彼时厉文桂还只是一个二十六岁的少女,用围巾遮住自己的脸,只露出两只澈亮乌黑的眼睛,因为害怕,她侧着身子紧紧抱着车厢旁的栏杆。凌冽的风吹着她细嫩的肌肤,她只有把脸埋在大衣里才能稍稍御寒。 从上海开往吴家村,路两旁由灯红酒绿慢慢变成点点灯火,到了最后,只有几盏暗黄的路灯。两旁已经没有什么叶子的树沙沙作响,像冤魂野鬼,逮着机会就要与人诉说冤情。 厉文桂也不是没有想过回头,可是她心中有一个无比强烈的想要达到的愿望,为了这个愿望,她什么也不怕。 她要找到三年前失踪的,她相依为命的女儿。 * 厉文桂是个孤独的人。 现在很多人都会说自己寂寞孤独,那些在嘴上矫情的人只不过是想博得关注罢了。厉文桂最厌烦这种人。 什么叫孤独?有家人也能算孤独吗?真是笑话! 厉文桂出生于1972年,在那个年代,相爱尚且是罪,更何况未婚生子。 她的父母是文工团的演员,他叫厉明,她叫文英。两个人因为共同出演《白毛女》而相识。那时候人人心中都有着一颗红星,能在众多表演艺术家里被选去出演《白毛女》,这是至高无上的荣耀。 文英是年轻貌美的喜儿,厉明是正直勇敢的王大春,他们在戏台子上相遇相识相爱,在戏台子下克制自己的感情,努力保持距离。 可是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他们在风声鹤唳之际,毅然决然,抛弃一切的相爱了。在舞台上,他们的演出更加动人,她的一颦一笑,都因对面站着的是他,他的一言一语,都因是对她说的所以充满真情。 他们是所有年轻人向往的对象,表彰大会上,总少不了他们的身影。 他们打破最后的防线,是在一个雷雨的黄昏,文英带文工团团长传信,说要去彩排一下新年的节目。但厉明刚准备好要出门,又有人来说闪电击中了电线,今天彩排不了了。随后天空下起了暴雨。 “下雨了。”她站在窗前看着变成油画的景,烦恼着回家的路上会被溅一身的泥。 “要不,今晚你别回去了。”他说,然后关上房门,又扭上了锁。 “可是我睡哪儿?”她是真的疑惑。 但随后他从她的身后搂住她的腰,一切她就都明白了。 雷击中了电线,所以今晚到处都是一片漆黑,又下着暴雨,巡夜的人也懒得出来了。 文英是在三个月后才发现自己怀孕了的。吃不下东西整日昏昏沉沉,这都是小事,体型一天天的变得臃肿才是真正让她担心的事。 后台帮她化妆打扮的女孩偶尔会说:“姐姐,你近来胖了,腰带都不容易系上了。” 她说:“用点紧,系紧点。”她那时还没有意识到自己是一个母亲,只是担心会被发现所以希望肚子里的孩子能够自己离开。 但是一切并不如她所愿。文英因为从小联练习跳舞,所以身体很好,无论怎样跳怎样动,孩子仍在一天天的长大,到了五个月的时候,她已经能清晰的感受到胎动了。 那么真实顽强的一个生命,就在她的身体里,用一根细细的脐带努力地汲取营养。 这件事文英原先一直想一个人面对的,因为她不想厉明受到影响,也隐隐觉得事情不会发展到如今。 可是现在她变了,她意识到了自己是一个母亲,她想把孩子生下来,她想看看一直与她共生的这个生命的模样。 即便是这样,她还是拖到七个月的时候才跟他面对面说这件事的,因为肚子大了,勒裤腰带也没法掩饰了,所以她请了好几天病假,说上不了台。 厉明其实早已发现,他每日在舞台上搂她的腰,怎么可能不知?只是他畏惧这个胎儿带来的后果,所以总是欺骗自己一切都是假的,直到她亲口对他说,他才知道一切都躲不过了。 “要不,我们结婚吧。”她说,“结了婚就名正言顺了。” 厉明很犹豫,非常非常地沉默,很明显的不愿意。他接连抽了好几根烟,把表彰大会上奖励给他的烟全都抽完了,烟蒂扔得满地都是。 烟抽完了,又开始喝茶,一茶缸接一茶缸,没完没了。 她就静静抚摸着自己的肚子,怯生生地看着孩子的父亲,满怀希冀地等待着一个遥不可及的答案。 他终于说话了:“好吧,我明天去跟组织申请。” 那一晚,她觉得他帅极了。 第二天,她是被敲门声叫醒的。五点,天还黑着,几个带着红袖章的年轻人沉着脸对她说:“厉明已经认罪,现在组织要□□你。” 她被人用绳子子捆住手,脖子上挂着“不守妇道”几个字。她被押到表演的舞台上,脚边是已经站不起身来的他的未婚夫。 他那么帅的一个人,竟然被折磨得浑身没有一块好皮。他的脸浮肿着,手脚都被折断,骨头刺破肌肤,骇人地露着尖端。 他已经死了。 厉明已经死了。 往日对他们夸赞有加的年轻人们,如今变成了一个个鬼,他们其实早就妒火烧心了,不过是看他们混得好,所以才虚情假意地跟着称赞,其实早就想让他们不得好死了! “奸夫淫 | 妇!死在一块!” “简直侮辱了《白毛女》!我们不能绕了他们!” “文英,你知不知错!” 文英什么都听不见,她的世界竟然一瞬间失去了颜色,所看见的一切都是黑白色的。厉明身下的一滩血,是她唯一能看见颜色的东西。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活着回到宿舍的,也不知道在棍棒的击打下,独自里的孩子是怎么活下来的。 她的孩子似乎死不掉,似乎无论如何都要出生,似乎对这世界充满了期待。 不过虽然胎儿没死,但是因为受到惊吓又伤心过度,所以一个星期后她就生产了,在自己的宿舍里,生下了一个只有三斤重的女婴。 也就是后来的厉文桂。 如果婴儿有记忆,她一定会伤心自己的襁褓岁月。 文英总是木木地坐在他的身边,很重摇篮曲,痴痴地看着窗外。 “他死了,你为什么活着?” “你为什么没死?你为什么没死!” “你活着干什么?” 这是文英经常对自己女儿说的话。她像一个怨妇似的,在不止不休的抱怨声里,从一个花一样的女子变成了一个絮絮叨叨人见人笑的老妈妈。 其实那个时候她还不到三十岁。 1974年的冬天,厉文桂能够走路了,嘴里还回用小奶音说“妈妈好”,“奶奶们好”。 文英却无感,仍是恨她。在次年春天,第一声春雷炸响的那天早上,她喂厉文桂吃了点糠菜粥,然后把刚会走路的她赶出了家门。 当天晚上,文英上吊了,她是背对着趴在窗台喊她妈妈的女儿,面向墙壁吊死的,她至死也不肯看一眼这个害她走进绝境的骨肉。 * 组织里的积极分子大公无私地收养了这个孤儿,为的是借厉文桂来大做文章。 “这就是我们难能可贵的精神!” “奸夫淫 | 妇的杂种骨肉我们也会好好对待她!” “希望小文桂能够知恩图报,以后为人民服务!” 在台下的欢呼声里,厉文桂却被酿在一边。她看着疯狂的人群,只觉得可怕异常。 也许冥冥之中她是知道的吧,她的亲生父亲就是被他们打死在如今她站着的这个台子上。 积极分子们台面上对她又搂又抱,给她穿大花袄子,扎羊角小辫,私下里则以毒打她为乐,他们吃大白米饭,给她吃糠,吃糠也就算了,有时候觉得无聊还会在里面拌些鸡屎,逼她哭着吃下去。不吃?一顿毒打叫她三天不能坐下来。 1976年,大地重见光明,上面赔了厉文桂一小笔钱。没捂热就被人抢走了。 1978年,改革开放,百花齐放。 大家都改头换面,只有厉文桂还是原来的样子,吃别人剩下的,穿别人不要的。瘦瘦小小的一个小女孩,只是为了活着而活着。 她算是一边流浪一边长大的,一直到做了母亲,才算在这世间有了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