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口处的光很暗,底下坐着的人看过去只能看到黑压压的一片人影,看不清刚是谁在提问。可米乐看得清,因为场上的灯光很亮。她看清了,看到声音来自于一个男孩,男孩的身后还站着个女孩。那女孩呆呆地望着她,眼睛雾蒙蒙的。即使隔得很远,即使视线很暗,可米乐还是看清了那女孩的脸。那是一张她刻在岁月中,不曾遗忘过的脸。这几年,她时常会梦到那张脸,梦到那个女孩,梦到她们最后一次争吵,她感到抱歉,一直想对那个孩子说声对不起,可一直没有机会说。她的桃桃长大了,她跟她一样都留起了长发,个头长了些,人也瘦了些,但比以前看上去漂亮多了。这些年,米乐一直都在怕,怕再也见不到桃桃,怕那个孩子走不出阴霾,跟她当年选择在网上笔名自杀一样,离开这个世界。她真的很怕,怕自己逼死了桃桃。还好,她还活着,还好端端地站在这里。米乐的眼眶红了。当初任陶微决然地把笔名自杀,退圈后,公司高层大怒,逼着米乐去找她,扬言不管付出多大代价都要把任陶微给找出来,他们要她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米乐没答应,她知道她再去逼,肯定会把任陶微逼死,所以她第一次违背了公司,劝公司不要再寻找任陶微。为了让公司息怒,她跟公司签了十年工作合同,把整个青春都卖给了公司,答应公司会替他们再捧出比任陶微更好,更火的作者来。她是出版圈最红的编辑,传闻她看中的作者,没有一个捧不红的。其实当年只要任陶微听她话,不去网上把笔名自杀,她都要跳槽了,她连下家都找好了,她要去圈内最好的文化公司了。等她到了新公司,她可以拿她的资源替任陶微打官司,把三朝春这个名字从公司里拿出来。但是,她还没得及跟任陶微说出她的计划,任陶微就把笔名给自杀了,整个人消失了。而她为了阻止公司继续逼迫任陶微,只得选择继续留在原公司。用一个红编辑的十年换一个不听话的作者,对他们公司来说,是只赚不赔的买卖,所以这才有了公司对任陶微的不闻不问。所以谁比米乐更清楚三朝春这个名字对任陶微的意义有多大,她理解每个作者爱惜羽毛的心理,但她终究是个编辑,她不是作者,也不是老板,她只是个打工人,她的权利有限,哪怕她是出版圈最红的编辑。米乐所能做的,也只是在任陶微笔名自杀后,说服公司不再用她名字出书。因为这样,他们就可以少刺激任陶微一些。若不是《一字诀天下》被国内一线的影视公司买了版权,要拍电影了,她都不会让公司办这次签售会。但米乐最后还是选择办了这次签售,一是因为两家公司的要求,二是因为她也是个凡人,她需要生活,需要钱。公司答应只要她出来代替任陶微露这个脸,会给她五十万。米乐快三十了,她在北京依旧买不起房,依旧没有家。上个月她恋爱长跑七年的男友出轨了一个艺校女生,跟她分手了。最惨的是,米乐分手后才发现自己怀孕了。五十万都不及她当年捧出任陶微,给她带来的版权收入的零头。也不及《一字诀天下》一本书的再版稿费多。可是对米乐来说,这笔钱,起码能支撑她把这个孩子生下来。米乐想生这个孩子,并不是因为她恋爱脑,相用孩子挽留前男友,是因为米乐一直渴望要个孩子,这是她第一次怀孕,所以她才想把这个孩子生下来。不管她以后结不结婚,还相不相信爱情,米乐只想把孩子养大,当个好妈妈。与其让别人出来顶替三朝春,米乐更希望她来顶替。三朝春是她跟桃桃一起打造出来的名字,米乐也不想别人触碰。所以今天米乐出现在了这里。她设想过所有她顶替“三朝春”可能带来的后果,包括她也设想过任陶微可能会知道这件事出来曝光她,但米乐不后悔,她从来都是个杀伐果断的人。现在,她看到了任陶微活生生地站在她的面前,米乐更不后悔自己做了这个决定。如果没有这次签售会,她或许这辈子不可能再见到任陶微。胡言的问题让整个会场都沸腾了起来,所有人都一脸期待地等着米乐回答。见米乐久久地站在原地,光拿着话筒,却不说话。大家都在怕她拒绝回答。主持人又站了出来,问米乐:“大大是要拒绝回答吗?”米乐摇摇头,她抬眼望向任陶微站着的地方,微笑地说:“因为抑郁症,很严重的抑郁症,为了活下去,才选择了退圈。”米乐的回答里没有再说“我”,她这算是替任陶微回答了。即使当年任陶微从来没有跟米乐说过她得了抑郁症,但米乐感觉到了。只是她的感觉太晚了,直到任陶微在网上宣布“自杀”,她才发现桃桃病了,病得很严重。米乐一直很内疚,她非但没有在任陶微最需要人帮助的时候拉她一把,反而还成了推任陶微坠入深渊的帮凶。台下人一顿惊呼,米乐耳边都是嘈杂。但她的脑袋再也没有比此刻更清醒,她看着没入黑暗中的任陶微,继续道:“如果还来得及,我希望能对当年的三朝春说声对不起,对不起,我没能拉住你的手,将你带出黑暗。”说完这句话,米乐哭了,会场内很多读者跟着也哭了。其实那些人都不清楚米乐为什么哭,但是他们似乎都能感觉到米乐此刻内心的悲伤。抑郁症,简单的三个字,却在很多时候直接要了人的命。胡言感觉到手心里握着的任陶微的手更冷了些,然后他看到任陶微哭了。胡言没有询问任何,直接拉着任陶微离开了大礼堂。离开了会场,眼前突然有了光,任陶微的眼睛酸涩得不得了。心中积压的情绪都在米乐说那声“对不起”的时候倾塌了,她的眼泪不停地往外流,止也止不住。“怎么走了啊?我们还没签书呢?”任陶微一边哭着,一边任由胡言拉着往书城外走。她也不想哭的,可是她真的忍不住。她本来就是个情绪很敏感,很脆弱的人。原本在十几分钟前,她还打算着打开录音,把米乐跟她公司的“罪行”公之于众,可现在,米乐几句话就把她给说哭了,她竟然开始原谅米乐了。见她哭得梨花带雨,胡言停下脚步,将她拉到怀里,伸手给她擦了下哭花的脸道:“不签了,人太多了,轮到我们不知道要等多久。”“可我们来都来了,你不是很喜欢三朝春嘛,让她签一个再走啊!”任陶微抽泣着,伸手要拿胡言手中的书。“我喜欢的是故事,又不是作者,有没有签名无所谓。”胡言嘴上这么说着,但还是把书给了任陶微。他又给她擦了下脸。刚刚听到她当年是得了抑郁症退圈后,胡言很是心疼,可这会面对着任陶微那张哭得惨兮兮的脸,他还是觉得有点好笑。她出门前还化了妆,现在妆容全花了,搭配着她那半边自己打出来的淤青,纵使胡言再喜欢她,都不得不说任陶微现在真的好丑。任陶微抱着书要回头找米乐签名。她决定了,她原谅米乐了。不管米乐是不是顶替了她,对任陶微而言,三朝春早就已经是一个逝去的名字了,她早就不写武侠小说了。她当年用这个笔名写书也是为了挣钱给妈妈治病,从某种程度上来讲,当年要不是米乐发现了她,给她机会,她根本赚不到那么多钱,也没法让妈妈最后活着的日子里那么开心,她也不会有现在的生活。不会有猫咖,也办不了救助站。总得来说,她应该还得谢谢米乐呢。想到这,任陶微心里痛快了许多。她突然发现,她这些年这般耿耿于怀,其实要的不过就是米乐的一句道歉罢了。根本不是三朝春的名字归属权,也不是钱,只是米乐的道歉。因为当年,她就只有米乐一个朋友。她真心把她当姐姐的,可是在她最痛苦的时候,她期待米乐能救救她的时候,米乐没有伸手救她。现在,米乐道歉了,她就释然了。任陶微擦干眼泪,抱着书要回书城。胡言拽住了她的背包带,将她拉到附近的一家文体用品店,买了一只彩色中性笔,塞给了任陶微。任陶微:“???”胡言:“你非要签名,就签你的名字吧。”“我名字?玛丽莲梦露?你不是很瞧不上这个名字么。”任陶微嘟囔道,但还是拿笔,在一本已经拆开的《一字诀天下》扉页上签下了自己的新笔名胡言皱着眉头看着她:“……”他是让她签任陶微,没让她签玛丽莲梦露。这笔名到底是谁给她取的,这么鬼魅清奇。远在千里之外的岑洛玖突然打了个喷嚏,她感觉有人在骂她。任陶微把签好名字的书递给胡言,胡言看了一眼没说话,连带着她手中没签的那本书一并塞回了书包中。他想过了,回头签名的给她,他要不签名的。他实在无法接受他喜欢得不行的季芳霭的故事,配着这么一个玛丽苏的名字,那感觉太奇怪了。将书包甩在肩上,胡言再度牵住任陶微的手。她的手比先前温暖了许多,体温看上去恢复正常了。胡言暗自松了口气,瞥了眼身旁满脸花花的任陶微,真没眼看了,他又一次忍不住地给她擦了下脸。任陶微还沉浸在她对米乐的情绪之中,没有在意胡言为什么老给她擦脸。签完字,她有些恋恋不舍地望着书城的方向。几年不见,不知道米乐过得如何。但任陶微想就这样算了吧,她也不去打扰米乐了,也不追问了,就当她今天没来过,她跟米乐就此别过吧。侠女就要有侠女的范,她们相识于江湖,也该相忘于江湖。任陶微深深地吸了口气,抬头发现胡言在看她。她脸不由得红了一下,移开目光,躲闪地随口问道:“不签书了,那我们现在去哪?回酒店吗?还是在逛逛?”胡言将她的手提了起来,看了眼她手腕上的表,快四点了,要现在订机票的话,今晚还来得及回去。他答应陈主任明天回去上班的,若不是发现了任陶微的身份,原本他就打算去完签售会就买票赶回家的。胡言对北京没多大热爱,任陶微也是。看完时间,两人互相看了对方一眼,突然异口同声道:“要不我们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