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暖一人心

她六岁时家破人亡,又被婶婶丢弃,养母给她取名宋熹微,天色微明,是新生的开始。 十九岁,她以惊人的钢琴技艺考取音乐学院,是人人艳羡的宋氏千金,公认的天赋少女,还有一个住在心里的少年赵晨光。 然而,堂妹的出现,将她隐藏的伤痛记忆唤醒。曾丢弃她的婶婶,突然宣告将成为宋家新一任的女主人,上位第一件事就是逼她放弃宋氏股权。而一次别有用心的替身演出,让她在学校身败名裂…… 亲生父母的死因、养父母的决裂、宋氏的岌岌可危,仿佛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被遣送出国的宋熹微幡然醒悟,终于不再退让,开始了长达八年的准备,只等回国那一天…… 晨光之下,是否所有伤痛,皆能被治愈? 熹微乍现,不是结束,而是刚刚开始。

第八章
打破黑暗的光芒
宋熹微第一次发现,原来黑色那么沉重,白色这样苍凉。她目光所及之处,俱是黑白,像极了当年那个冷冰冰的灵堂,可以禁锢人的血肉,吞噬人的灵魂。
如果可以的话,她想,当她重新踏上柳川这片土地的时候,她做的第一件事,不是想着怎么去击垮李梅媛,而应该是回家看一看父亲。可惜世间没有如果,她只能眼看着后悔在心底蔓延。
宋怀唐因病去世的消息一经报道,宋氏发行的所有股票全面跌停,原有的合作被翊铭国际抢走,新谈好的项目又随着宋怀唐的离世打了水漂。宋氏是真的要垮了,得到这一认知,宋氏大楼里人心惶惶,有的后悔没有及时跳槽,有的盘算要抱紧哪棵大树。
宋翊铭忙着操持葬礼,大部分事物都暂时移交到宋熹微手里。专业的团队讨论了很久很久,最终一致认为,依照目前翊铭国际持有的宋氏股份来说,要比过李畅手上近百分之四十的股份,着实有些难度。除非,他们能拿到那本李梅媛全程参与的、记录逃税的账本,破釜沉舟断绝李梅媛的所有希望。
“怎么说姐现在也是个审计,虽然我办不到,但是能办到这件事情的人我还是认识几个的。查账这种事你就交给我好了,我万能的朋友圈就是为你服务的。”陶梦凡砸砸自己的左肩,对宋熹微挑眉。
宋熹微摇摇头,婉拒道:“李畅和李梅媛都不简单,你那点儿修为,还是早点儿嫁了比较实在。”
陶梦凡心疼地抱了抱她:“以后老天一定要把欠你的都补偿给你,傻丫头啊,别忘了你不是一个人。”
“我是人。”宋熹微笑道。
她当然知道陶梦凡的话不是这个意思,她只是不想气氛总是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宋怀唐的葬礼,定在了星期天。大概这就是一个悲伤的日子,天上簌簌落下大片大片的雪花,落在黑伞上,融进墓碑里。
前来吊唁的人很多,一片黑压压的身影,最前面,一个女人抱着墓碑哭得昏天黑地。宋熹微几次想上前把人拉开,最后还是忍住了。
这么多天来,宋熹微还是第一次看到李梅媛。作为父亲的现任妻子,她没有出现在灵堂,却以这种姿态出现在了这里。
说来讽刺,她哭得还真是一副承受着丧夫之痛的样子。
等人都散了之后,李梅媛仍旧垂头抱着宋怀唐的墓碑低声啜泣。
“观众已经走了,您这副样子,在我们这里是没什么用的。”宋熹微冷冰冰地说道。
李梅媛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的宋熹微,良久,她咧了咧嘴角:“你终于是长大了。”
她踉跄着起身,缓步离开。邹夏静搀着她的手,一步一步慢慢陪着她往前走去。李畅跟着两人走了不远,回头深深看了一眼宋翊铭,勾起嘴角,满脸得意。
宋熹微跪在墓碑前,郑重地磕了三个头。起身时,她目光瞥过前方的树影,意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妈!”眼看身影离去,她急急叫道。
宋翊铭反应比她还快,大步奔跑着追去。
宋熹微记得,以前看过的书上有这么一句话:如果可以,我们一定不要在葬礼重逢,那意味着我们失去了很重要的人。
原来是真的。
宋翊铭从没想过,还有机会和母亲坐在一起。母亲才是那个没有丝毫音讯消失得最彻底的人,彻底到有时他会问自己,自己是不是还有母亲。
喻华珊苍老了很多,再没有当年那份得体和从容,也看不出曾经快乐似少女的样子。她本想静静送完怀唐一程,然后再悄悄离开。她实在是不知道,自己要怎么面对长大后的儿女,怎么去解释她缺席了这么多年的母爱。
而她的儿女,没有质问,没有指责。就像是两个无辜的孩子,叫着妈妈,寻求温暖。她的心在这一刻已经化了,她意识到自己犯下了一个多么大的错误,这个错误她也无法弥补,只能眼看着它变成横亘在心里的一道沟壑。
“对不起,对不起。”她把两个孩子抱在怀里,掉着眼泪不停道歉。
赵晨光回家拿完东西,正打算返回自己的住所,刚下楼就看见母亲一直候在客厅。
陆宛卿是在等他的,这些日子她都看在眼里,宋熹微累了多久他就陪了多久,她实在心疼儿子这副样子。
“晨光……”陆宛卿欲言又止。
赵晨光走回陆宛卿面前:“妈,您有话就说吧。”
陆宛卿叹了口气,最终开口:“有的事情,如果你觉得吃力了,那就是强求。但是很多事情,是强求不来的,你自己要心里有数。”
赵晨光喉咙动了动,他看了一眼那扇关起的门,说:“我不是逼她,我只是随着我的心做点我该做的事情。”
看着儿子稳重的背影,陆宛卿摇了摇头。他们亏欠这个孩子良多,以前缺乏对他的陪伴,导致差一点儿失去他,后来陪在他的身边,居然从来都没有了解他的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思虑良久,她还是把电话打给了宋熹微,她想为自己的孩子做一点儿什么,哪怕这很自私。
再进赵家的大门,时隔好久。赵家变化很大,以前宋熹微来时熟门熟路,现在倒真的满目生疏。
陆宛卿笑着端上当初宋熹微喜欢吃的点心,热络地招呼她坐下,自己紧挨着她,握着她的手,很显亲昵。
“小微很多年没来家里了,伯母也不知道这些东西你还喜不喜欢吃?”
宋熹微笑笑,说:“喜欢的,难为伯母都还记得。”
陆宛卿也笑,捏着宋熹微的手:“以前啊,我很羡慕你妈妈,把两个孩子都养得那么好。小铭和你的性格多好,那才讨人喜欢。晨光就不行,嘴笨起来话都不会说。”
“怎么会,晨光挺好的。”她应道。
陆宛卿继续说道:“我和你伯父,一直觉得亏欠晨光。他小时候,我们生意忙,没时间陪他,他去海边玩,差点儿溺水,虽然被救了回来,但亲眼看到救他的叔叔溺水,心里留下了很多阴影。后来没办法,我们全家去了澳大利亚,想着让时间冲淡这孩子的心理负担。没想到他一直都没放下,回来以后,一直在找当年救他的人的亲属,想着要弥补。说来也巧,他还真就找到了,就是邹夏静。”
宋熹微伸出的手僵在了那里,她一直觉得赵晨光对邹夏静好,一定有个理由,但是她想不到,会是这么个理由。这算不算造化弄人,他夹在她们姐妹之间,原来并不是偶然。
陆宛卿停了停,然后接着说:“他那个时候以为,只要一直对她好就是弥补了。没成想,这件事情捆住了他自己,也让你产生了误会。他嘴笨,也不懂得解释,任由你误会下去。”
“小微啊。”陆宛卿紧紧握住宋熹微的手,“他找了你八年,听到有你的消息就什么都不管地跑去找你,他是真的喜欢你,伯母生的儿子,伯母知道。这孩子认死理,认定了的事情一条道就走到黑了,你……”
宋熹微反手握住陆宛卿,她承认,亲耳听到这些话,心里多少有些动容。她曾经审视过赵晨光对她的感情,更愿意相信赵晨光是在得到了红玫瑰以后,又对白月光念念不忘。
是她误会了他,他的感情远比她想的贵重。她轻视过,着实不该。但,还能怎样?他们已经错过太久太久了。
想到这儿,宋熹微突然笑了,那笑淡淡的却很好看,她的目光很诚恳,话语也很诚恳,她说:“伯母,他对我好我一直都知道。发生了这么多事情,很多东西都变得不一样了,不如就顺其自然吧。”
她拖着倦怠的身子走出赵家大门,半山的别墅,一抬头就可以看见漫天星辰。她突发奇想,猜想星辰的背后会不会藏着一个神,他编写了多种多样的剧本,掌握人世间的悲欢离合,制造的惊喜和惊讶,被统称为造化弄人。
生活没有给她很多感慨的时间,当下一个黎明来临的时候,宋熹微和李梅媛战争的号角,已经正式响起。
会议室里,气氛剑拔弩张,宋熹微就坐在当年坐着的位子上。最上首,原本是她父亲坐着的地方,现在并排坐着两个人,一个是她的哥哥,另一个是李畅。
李畅睥睨众人,稍稍收敛起了满身邪性,很是正经地开口说道:“既然大家都到齐了,那这个会议我们现在就开始吧。众所周知,宋怀唐先生……”
李畅一开口就是一堆公式化的废话,宋熹微左耳进右耳出,听不到重点,转而环视整个会场。在场的都是熟面孔,以前经常到家里和父母闲聊打牌,现在估计都在盘算怎么样让自己得到最大利益。
反扣在桌面的手机轻振了一下,宋熹微拿起来一看,陶梦凡发来的消息只有短短两字:搞定。这下她的心里才算是有了些底气,没想到事情比她想的要顺利。
要是现实允许,她和宋翊铭是绝对不会对宋氏下手的。只不过李梅媛终究还是不满足于已经得到的一切,借着自己的身份和在宋氏的职务便利,竟然打了财务的主意。要不是宋翊铭及时察觉,恐怕父亲一生清白,都会被那本逃税数额巨大的账本,毁个干干净净。
这件事情做得隐秘,知道的人不多,所以所有的人都不理解兄妹两人费尽心思吞并宋氏究竟是为了什么。答案不难,他们仅仅是想守住父亲的名誉而已。
想到这里,她有些好笑地看向李畅,他把宋氏当作志在必得的肥肉,却不知道自己早就成了李梅媛选定的替罪羊羔之一。这算不算,也是被爱冲昏头脑的人?
是李畅提醒了她,并购宋氏太过简单,但绝对不是如有神助。倒不如说,是有人在推波助澜。
她回国后不久,宋翊铭就查到宋氏存在偷税漏税的问题。进一步地调查后,兄妹二人发现,这笔税已经不是简单补上就能了事的了。他们不知道李梅媛打算干什么,但可以肯定的是,倘若这件事情东窗事发,他们的父亲将面临法律的审判。
这根本不公平,因为父亲并不知情。
除非他们能够把宋氏所有的账本都握在手上,查清楚每一笔账目,把这件事和父亲完全剥离开来。这才是他们并购宋氏的初衷。
可没有想到,这件所有人都不理解的事情,被李梅媛做成了设计他们的陷阱。一旦宋氏到了他们手上,随之而来的,就一定是宋氏偷税漏税被曝光。届时,李梅媛大概会把所有都推到宋家头上,会毁了宋氏,毁了翊铭国际,毁了宋翊铭和宋熹微。
她不会如愿以偿。
早在对这个阴谋有所察觉的时候,宋熹微就已经不动声色地停止了对所有股份的收购,还对外营造出收股权的样子,用以麻痹李梅媛。
原本,不管是宋氏到了谁的手上,李梅媛都不会被扯进这个旋涡里。可惜她还是低估了这个曾经被她抛弃过的孩子,宋熹微也给她设好了圈套,须臾之间,她们的角色就反转过来。
当下,宋熹微的表情仍旧是严阵以待的样子,演戏要演全套,否则就容易前功尽弃,尤其是在她没有百分百把握的时候。
一只手从桌下伸来,轻轻盖在她的手背上。有些温暖,给了她许多勇气。她微微侧头,看向面上若无其事的赵晨光,反握了握他的手指,而后放开。
赵晨光都被她蒙在鼓里,他还是那么好,温润如玉。可她不是了,她的心里装着仇恨,装着阴谋,装着算计,唯独没有少年时的天真烂漫,她和他已经不一样了。
会议结束以后,李畅意料之中地成了宋氏最新的掌门人,与此同时,那本可以决定宋氏生死存亡的账本,也已经送到了宋熹微的手里。
她只是随手翻了一翻,仅看了几个数字就已经心里有数。这么大的财务漏洞,早就让宋氏变成了一个外表富丽堂皇其实没有内涵的空架子。只需要一个契机引发宋氏的财务危机,再牵出偷税漏税的罪证,所有的一切都不攻自破。
想要钓到大鱼,就需要有耐心,所以她等得起。
这就是破釜沉舟,但是,不知道爸爸要是知道了,会不会难过。他们只能以这样的方式,阻止宋氏落入别人手里。
门被有节奏地敲了三声,她朗声道了句:“请进。”
门外赵晨光西装革履,外披一件黑色呢大衣,看起来意气风发。唯独与形象不相符的,是手上那个粉红色的保温壶。
他脱下大衣,轻车熟路地挂在门后面的衣架上,和宋熹微的衣服放在了一起,然后搓搓手走回她面前,指了指保温壶说:“华珊阿姨让我给你送过来的。”
宋熹微抬了抬眼睛,问道:“你就这么闲?”
赵晨光也不接话,兀自打开保温壶,倒出来一碗热汤,递到宋熹微手边。自从她发现自己不论多么决然地拒绝赵晨光的好意,他都像是听不进去一般,总能掐好时间,适时出现在自己身边后,她就只好重新冷眼相待。
要不是因为柳川的事情让她脱不开身,恐怕她又会变回蜗牛心态,找个地方躲起来。这个人真讨厌,为什么要总是跑出来招惹她那颗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
他绕到她身边,看着满桌文件问道:“翊铭和我说,事情都处理得很顺利。可我怎么觉得,你比以前还要忙?”
好不容易集中起来的精神被他打断,宋熹微有些颓败,放下手中的笔打算反手掐一掐有些酸疼的肩。另一双有力的手比她更快一步到达肩膀,不轻不重地捏了起来。
宋熹微侧了侧脸,目光扫过赵晨光的手。那里还留着上次被开水烫过的疤痕,处理不及时,恐怕是要跟他一辈子了。可惜这么一双好看的手,被她连累得毁了容。
“晨光,这样有意思吗?”
她也不看他,直直盯着面前的电脑屏幕。透过上头黑色部分的反光,她清晰地看到赵晨光的脸上闪过一丝慌乱。
他像是害怕失去她一样,抱紧了她,仿佛只有这样,她才不会再一次离他远去。他的嗓音带着蛊惑人心的安定,说:“有意思,熹微,你完全可以依靠我的,我再不会丢下你了。”
宋熹微轻轻叹了一口气,纤细的手覆盖在他的手上,说:“你给我一点儿时间,让我好好想想。这期间我们不要见面,不要联系,等这段过去之后再说,好吗?”
很难得的,他竟然从她白皙的手指上感受到一些温度。良久后,他也轻叹了一口气:“只有你能让我这么不知所措。好,你照顾好自己,我等你。”
肩膀的温度随着赵晨光的离开慢慢冷却,宋熹微重新拿起桌上的文件,细细研读。她真的很坏,明明是自己把他逼得不知所措,反过来倒让他觉得是他错了。
这本记录宋氏偷税漏税且数额巨大的罪证公之于世的那一天,是一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星期三,李畅还来不及坐稳刚到手不久的办公椅,执法人员的突然到来,就让他乱了节拍。
他大致明白现在自己面临着什么样的问题。他很快恢复了冷静,末了笑笑,不知道是不是嘲笑自己低估了李梅媛的手段,太过轻信。
新上任的掌门人被执法机关带走了,这个消息在十分钟内,席卷了整座宋氏大楼。
听到消息,邹夏静第一反应就是去找李梅媛。找到她时,她就坐在她最喜欢的贵妇椅上,周围是空了的酒瓶,零零散散,倒了一地。
她的这副样子,邹夏静算不上陌生。以前,每到父亲忌日的时候,李梅媛总喜欢把自己灌得烂醉如泥。酒醒之后,她继续过着风花雪月的生活,如此反复。有时候邹夏静也会好奇,哀悼亡夫时伤心欲绝的她和为了金钱曲意承欢的她,究竟哪一个才是母亲真正的模样。
直到她改嫁宋怀唐,赶走了宋熹微,邹夏静才觉得她变了。她开始学着做一个宜室宜家的女人,尽心尽力地陪在宋怀唐身侧。
邹夏静以为她不过是在做戏,她经常这样,以前就是用那些无懈可击的演技骗得每一个上门的男人乖乖就范。邹夏静不在乎这些,她只知道,她拥有了一直以来她渴求完整的家庭,还可以时常看见自己倾慕的人。
也许这辈子,只有那几年,邹夏静真正幸福过。
可李梅媛今天又是为谁烂醉如泥呢?她侧头想了很久,哦,是了,今天是宋怀唐的头七。
原来一贯对自己都颇为冷淡的母亲,心也不是完全冰冷的。邹夏静苦涩地笑笑,再没有了追根究底的心情。
费了不少工夫,她才终于在当天晚上,见到了被暂时拘留的李畅。
被限制住自由的李畅看起来没有一丁点儿颓废的样子,他随意地靠在冰冷的椅子上,闲适得好像正在度假。
向来习惯对他冷淡的邹夏静,在这个时候突然为他感到些许难过。她被自己这种感觉吓了一跳,好一会儿才不自然地问道:“还好吗?”
李畅笑笑,他很少露出这么平常的笑容,说:“他们不让我抽烟,除此之外,倒是还好。”
邹夏静咬咬唇,也不知道要怎么解释现在的情况。大概从她疯狂地宣布要和李畅订婚开始,她就已经被李梅媛排除在外了,今天这个结果她完全不知情。
看出了她眼底的纠结,李畅开口:“最近别回家里了,住到我的房子里去。遇到什么事情,直接联系我的助理,他会帮你。”
听到他这样的叮嘱,邹夏静有些错愕,她仔细看了看眼前的李畅,顿觉这个她法律上承认的丈夫和往常相比,有些陌生。
“你照顾好自己,会没事的。”
她脱口而出地安慰道,然后起身离开。坐在原地的李畅愉快地笑了笑,然后又重重摇了摇头。
他是一个精明的商人,知道现在遇到的一切都不可能是巧合。李梅媛给他玩了一手卸磨杀驴的把戏,以他的风格,不回点儿敬什么有些说不过去。可他居然犹豫了,就因为邹夏静的那句“照顾好自己,会没事的”。要是他伤害了她相依为命的母亲,她会不会恨他呢?
在暂时失去自由的第一晚里,李畅整夜都在思考这个问题。
对于宋翊铭和宋熹微来说,事情的演变比计划快了很多。按照他们打听到的消息,宋氏偷税漏税来自于匿名举报,宋熹微一拿到证据,李畅就立刻被带走,未免太过巧合。以至于连宋翊铭都以为,是宋熹微沉不住气,先动手了。
看着一切都乱成了一锅粥,大醉初醒的李梅媛笑得分外妖冶。故事要这样发展,才比较有趣,不知道那些年轻的晚辈,面对这么多突如其来的变故,会怎么应对。
要强的她死死盯着眼前宋怀唐的遗物,从来没有过地发出了一声感慨。她觉得游戏已经无聊了起来,棋局和棋盘都特别没劲。这世间还有什么值得她在乎的东西呢?好像都没有了。
宋氏要倒了,这座在柳川曾风光无贰的商务大楼,头一次换了招牌。如今它只是翊铭国际旗下的一分子,即将面临重组。
媒体对此的评论不一,舆论的风向标更偏向于宋氏的危机来自有心者的策划,至于谁是幕后的策划人,就留给了公众自己想象,点到为止。
邹夏静开始为李畅奔波,恐怕她自己也想不到,她会为了李畅,求到赵晨光门下。
赵晨光的办公室她不陌生,以前她常常在这里等他。难得一次不用等待,可她在赵晨光不发一言的态度里,没有了开口的勇气。
“我忘了,你怎么可能帮我呢?你已经站在宋熹微那边了。”她略自嘲道。
赵晨光修长的手指一下一下地敲在桌面上,看到这样的邹夏静,他有些许的不忍,最后还是忍不住劝道:“李畅的事情,我确实帮不上忙,他不适合你,你应该有更简单的生活。”
“那宋熹微又适合你吗?赵晨光,她也没你想得那么简单。你不知道我们是什么关系吧?我们是有血缘的姐妹。八年前,她害怕和我们相认,她怕要舍弃宋家的富贵,用那种近似施舍的示好告诉我,那是补偿。她多狠毒啊,把伪善当成福泽,却从来没有考虑过我有多难堪。”
邹夏静一字一句说得铿锵有力,这些话藏在她心里好多年,终于说个痛快,然后毅然离开。
饶是李畅有通天的本领,在确凿的证据和严肃的法律面前,也占不了丝毫优势。
程序走得很快,开庭这天,正好是李畅接管宋氏的第一个月。一个月可以做很多事情,可以补上税务漏洞,或者是清查企业财政。可惜这些他都没有做,近一千万的逃税额,再加上几份虚假财务报告,法庭上法官一锤定音,宣告李畅在未来的好几年里,都要在狱中好好改造。
邹夏静出席了庭审,走出法院时,李畅的母亲给了她狠狠一记耳光。她默默地受了,不发一言,指责铺天盖地,让她觉得自己也快要疯了。
她又去探视了李畅,一段时间不见,深陷牢笼的他瘦了很多,干净的下巴上也冒出了许多胡楂。
“我已经让助理拟了离婚协议,你签了字就生效。
“有两件礼物送给你,就当分手礼物吧。
“不要来看我了,见到你我很痛苦。”
李畅没有给她开口的机会,顾自说完这三句话就自行离去,铁门重重合上的声音震荡在她的脑海,等她反应过来,李畅早已离开。
“这叫什么,这叫自作孽不可活。李畅巴巴地眼馋宋氏,哪里知道自己早就成了李梅媛的冤大头。”
布满佳肴的饭桌上,米柯笑谈着这件极具戏剧性的事情。
陶梦凡搁下夹着的虾,气鼓鼓说道:“说起这事,我就生气,私下废了不少力气弄来那些账本,结果都没用上。”
有眼力见的米柯赶忙快速剥了好几只虾放到陶梦凡碗里,谄媚道:“不气不气,这事不用咱们动手反倒更好。”
看着两人一唱一和的和谐模样,宋熹微忍不住问道:“你俩打算啥时候发糖啊?”
陶梦凡闻言,高深一笑:“糖是没有,不过我这里有现成的狗粮,你要吃吗?”
此话一出,米柯手上的虾头,刺破了手。他不可置信地看向陶梦凡,急于求证,哪知陶梦凡回头就是一句“虾没了,我还要”。
米柯愣着不知道如何是好,一边萧珩恨铁不成钢地拍了拍他的脑袋:“发什么呆啊,你万里长征都走完了,还不赶紧在女朋友面前好好表现。”
“要表的,要表的。”米柯说完,嘴角几近咧到耳根,欢天喜地地剥起虾来。
这也算是这个冬天里最值得开心的事情了,宋熹微会心一笑。身边的宋翊铭手机发出一声轻响,他快速拿起,然后又不着痕迹地慢慢放下。
看来不是他等的人,快两个月了,她真的忍心不再联系他吗?
带着一身的疲惫,宋熹微回到了自己的小小居所。打开门迎接她的是暖暖灯光,还有红糖姜茶浓烈的味道。
喻华珊暂时留在了柳川,日日不停地关怀,是她能做的唯一补偿。
“妈。”
宋熹微撒娇似的搂着喻华珊的腰,像一只乖巧的小绵羊。
喻华珊摸摸她的头发,说:“累了吧,喝点儿姜茶再去泡个澡,好好睡一觉。”
宋熹微一动不动,很久才闷声问道:“妈,如果邹夏静没有了妈妈,她能坚持得住吗?”
这个问题折磨了她很久,单说李梅媛的话,解题方法很简单,就按照她现在所有的证据,只需要照实说出所有,等待她的就会是牢狱之灾。她太知道一个人孤零零地生活是多么悲哀的一件事,哪怕她也那般讨厌着邹夏静,却在要做出决定的时候,有了几分踌躇。
“孩子,每个人都需要为自己犯下的错误负责。错就是错了,对不起不过是安慰自己的说法。”
喻华珊轻轻拍着宋熹微的后背,就像小时候哄她入睡一般。或许是真的太累了,宋熹微在母亲温柔的手掌下沉沉睡去。看着女儿沉静的睡颜,喻华珊觉得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事情了。她凝望相册里宋怀唐乐呵呵的样子,轻声道:“怀唐,一直都是我错了。”
在黎明悄悄到来的时候,宋熹微做出了决定。潜意识里,她早就做好的决定。
整理好所有的证据,她捏着大号牛皮纸袋,重新拿出了已经许久没穿的高跟鞋,像是战士找回了盔甲,临阵无所畏惧。
而她想不到的是,还不等她率先联系,她的办公室里已经等着几位身着制服的警察。警察的突然到访,让宋熹微和苏琪倍感意外,苏琪潜意识里觉得,事情并不简单。
果然,从宋熹微的办公桌抽屉里,警察不仅找出了那本记录宋氏偷税漏税的账本,还找到了其他一些宋熹微从没见过的文件。警察一份一份核对手上的内容,和宋氏报警丢失的文件无二。警察这才开了腔:“宋熹微,你涉嫌盗取他人商业情报,请跟我们走一趟。”
苏琪愣住了,宋熹微也愣住了。征得同意后,她翻动了那些从未见过的文件,文件的名称她都不陌生,前段时间从宋氏手上抢到的所有合作案都在这里,而且,全是机密文件。难怪这段时间以来,李梅媛一点儿动静都没有,原来她早就撒好了网,只等自己上钩。
看着宋熹微被带走,苏琪六神无主。她连忙给总裁打电话,可对方一直关机。她匆匆忙忙把所有电话都打了一通,然后喘着气倚靠在宋熹微的办公桌旁。
赵晨光最早得到消息,几乎是和宋熹微同时到达了公安局门口。警察给她的待遇还算好,并没有给扣上手铐,看着自己心爱的姑娘就这样被带走,赵晨光心里比谁都心焦。
宿醉的宋翊铭一觉醒来听到消息,急得衬衫扣子都没扣整齐,就匆匆赶到公司。闻讯赶来的陶梦凡已经哭成了泪人。
“都怪我,要是我事先确认过那些东西的内容,阿微就不会……”
拿账本这件事,宋熹微并不想让梦凡动手,尽管她是最容易拿到宋氏账本的人。因为工作的缘故,她和各大企业的财务都有所接触,想要找到宋氏的财务漏洞,并不困难。可她的机会总是那么多,不过是偶然去了一趟宋氏,她就轻松得手,几乎不费吹灰之力。
这下想来,陶梦凡可能早就成了别人阴谋里,重要的一环。
紧抱着她的米柯忙帮她顺着气,看着女友自责内疚,又想到宋熹微现在的处境,饶是见过各种场面的他也有些惶然。
“先别忙着哭。梦凡你好好回想一下过程,比如你拿到账本的所有细节。想想有什么可以证明微微清白的证据,我和翊铭先去了解一下事情的原委,再想办法救微微。”
控制好情绪以后,赵晨光立马找回了理智,他的女孩儿需要他。
离婚协议书送到邹夏静手边的时候,她刚听说宋熹微被逮捕的消息,这才明白李畅说的礼物是什么。
她一早就存了要毁掉宋熹微的心思,没什么别的理由,她实在嫉妒宋熹微拥有的一切。可现在她觉得自己一点儿都开心不起来,她突然意识到,这个结果无法带给她任何喜悦,反倒突然令她迷失了所有的方向。
或许她应该去奚落一番宋熹微,她这么想着,不自觉地走到了拘留所门口。
最近她常来这里,她站在大门口笑了笑,大概没有谁会像她这样,总和这种地方有扯不清的缘分吧。
隔着厚厚的玻璃,她看到未施粉黛的宋熹微,是不是像他们这样的人生来就有异于常人的气度,所以沦为囚徒也顾自安好,她如是想。
“怎么样,里面的生活不好受吧。在你把李畅设计进来以后,有没有想到自己也有这么一天?”
她泛白的嘴唇一张一合,明明是奚落,却说得没有一点儿底气。
宋熹微看着她的目光露出了怜悯,这个时候她是真的同情邹夏静。
“不要这样看我,你凭什么可怜我。”察觉到她的目光,邹夏静炸毛一般怒道。
宋熹微撩起耳朵边的碎发,笑道:“大概是因为,你真的很可怜吧。有时候我会想起小时候的你,天真烂漫的小女孩儿,究竟为什么变成现在这样。后来我知道了答案,所以我同情你。”
邹夏静嗤笑:“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姐姐,你说呢?你最了解啊!我的爸爸为什么离世?你自己没了家为什么连累我也没了家!”说到最后,她几乎歇斯底里。
宋熹微等到她稍微冷静下来,才接着说道:“你到现在还以为,是我毁了你的家?夏静啊,我也是看过照片才想起来,爸爸和叔叔,长得几乎一样。你忘了吗?他们是双胞胎啊,所以如果爱上的是哥哥,嫁给弟弟是不是也算缓了相思之苦?”
宋熹微想,此时自己像一个恶毒的女巫,赤裸裸地在邹夏静面前揭开的真相,足够毁灭她所有的信仰。
“不可能,你不要再骗我了,你说谎!”
果然,邹夏静满脸惊愕,她疯狂地摇头,仿佛要赶紧甩掉这个可怕的念头。
宋熹微仍旧浅浅笑着,继续道:“我可能是骗你的吧,不过你应该回去问问你的母亲,亲手害死自己所爱之人的感觉,是不是痛得诛心呢?再替我问一问她,她最爱涂红色指甲油,是不是想掩盖住手上沾染的鲜血。”
“你住口!住口!”邹夏静紧紧捂住耳朵,激烈的反应让她整个人面临崩溃的边缘。
“你有什么不敢听的!这所有的一切,都因为你的母亲!我的悲剧,你的悲剧,我们所有的悲剧,是你最亲爱的妈妈,一手造就的。多可怜的你,居然被骗了这么多年!”
冷静自持的宋熹微也疯狂起来,她肆无忌惮地说完一切,看着邹夏静疯一般地逃离这里。她痛快极了,痛快到眼泪流了一脸,痛快到瘫在椅子上再没有一点儿力气。
有的真相就是这样,说的时候会痛,听也亦然。
起起落落这么一大段时间,她真的累到什么事情都不想再管了。她静静凝视着头顶那盏结了不少蛛丝的小灯,丝毫不知在她看不到的地方,一只手在空中比画,企图替她擦去眼角的泪痕。
邹夏静不知道自己在大马路上狂奔了多久,她从未这么失态过,等她意识到时,不少认出她的人正举着手机不停按下快门。
她茫然看向四周,发现世界居然这么陌生,钢筋水泥浇筑的世界好冰冷,好凄凉。回家,她哆嗦着呢喃,我要回家。
等她跌跌撞撞走进家门的时候,李梅媛在灯火辉煌的大堂里,穿着鲜艳的红裙,兀自踏着舞步。裙角翻飞,她眉梢难得带笑。
“小静回来了,跳舞吗?这是妈妈最喜欢的舞蹈,他跳得很好。”后半句话,她更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邹夏静颤抖着开口:“是真的吗?爸爸是大伯的替代品,是真的吗?”
旋转着的李梅媛对她的话没有太多反应,她悄声接道:“我第一次见到定邦的时候,他就跳着这舞,跳得极好。你爸爸和他明明一母同胞,为什么就是差了那么多呢?”
仿佛一棒子打在头上,邹夏静两耳发出嗡嗡的回响,她用尽力气继续问道:“那大伯的死呢?是不是你,是不是?”
李梅媛这才停下步伐,笑意凄凄地靠近邹夏静:“宋熹微告诉你的?不愧是定邦的女儿啊,真的是很优秀呢。”说到这里,她伸手抚摸上邹夏静的脸庞,道,“要是你是我和他的女儿该有多好,我的人生就不会这么悲惨。”
“疯子!”不知哪里跑来的勇气,邹夏静狠狠推开李梅媛,自己也跌坐在地上。被推到一边的李梅媛张着红唇哈哈大笑,看着自己女儿一脸惊恐,用看疯子的眼神看着自己的时候,她笑得越发恐怖。
她早就疯了,在一次次目睹所爱之人离开的时候,在清楚地知道她爱的人从不爱她的时候。
“不疯魔,不成活。小静,和妈妈走吧,去找他们去。”
她看着女儿退缩至墙角,笑着举起手边的花瓶,狠狠砸了下去。
温热的鲜血顺着邹夏静的额头滑落,李梅媛紧抱着她,冲昏迷的她喃喃:“我们都要解脱了。”
宋熹微双手抱头,缩在墙角。她第一次深切地意识到,一个人失去自由是一种多么可怕的折磨。在这间狭窄的拘留室里,她把栅栏数了一遍又一遍,终于感觉到了恐惧,对失去自由的恐惧。
外边的人同样恐惧,在亲眼看过囚室里几近崩溃的宋熹微之后,赵晨光觉得有一只手紧紧掐着他的心脏,掐得他不能呼吸。
相较于李畅的精心策划,他们临时的努力显得那么微不足道,证据确凿,完美到找不到一丝疏漏。
室内的气氛十分沉闷,每个人都像是一只困兽,横冲直撞就是找不到出口。那种感觉无力极了,可偏偏他们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陶梦凡把埋于膝盖中的头抬了起来,米柯一惊,紧紧摁住她的肩膀,缓缓摇头。
“柯,我想回家一趟,你陪我。”
她轻声说着,却是用米柯不容拒绝的口吻。
一直到走进房门,两个人之间都是沉默不语。她不说话,米柯也不说话。
她走进厨房,泡了一杯米柯最爱喝的大麦茶,端到他的手上。
茶几上崭新的相册里,还放着两人刚拍的合照,那是上次萧珩拍宣传画册的时候,米柯特地拜托摄影师给他们拍的。她明明是一个疯丫头,在照片里却变成了米柯身边的小女人,其实她觉得很幸福。
“阿微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好的朋友,我见不得她受苦。”她终于开了腔。
米柯摁住她的肩膀,强迫她看着自己的眼睛,两个人的眼里都蓄满了泪水,只一眨眼就要落下。
“那我呢?我怎么办?”他问道。
陶梦凡伸手扫了扫他额前的头发,笑着看向挂在墙上的风筝:“那是我奶奶送给我的最后一件礼物,你知道的吧,从小到大,我只和奶奶亲近。有一次这只风筝挂在了很高的树上,很高很高,是熹微爬上去替我拿下来的,她才多大,那么高的树,她玩命一般替我爬了。”
“别说,好姑娘,别说了。”
米柯伸手捂住她的嘴,一碰到她,两滴滚烫的泪珠就掉在了他的手上。
她反握住他的手,拿了下来:“我不能不说。如果在里面的那个人是我,她也会这么做的。”
再不忍听下去,米柯把她紧紧抱在怀里,这或许是他这辈子遇到的最艰难的选择,选哪个他都舍不得。
“我们都爱她,都知道她太不容易。这次,我们不能再丢下她了。”
话音一落,两个人的肩头都被泪水打湿。
拥抱让彼此温暖,有时它诉说爱慕,有时诉说离别。
空旷的街道上,刮起了冷风,它卷走了树上摇摇晃晃挂着的枯叶,也卷走了白天阳光残留的浅浅余温。
突如其来的降温,在简单的囚室尤为明显,原本靠在墙角发呆的宋熹微深切感受到背脊传来的阵阵凉意。
她把大衣反盖在身上,蜷起腿包成一团不再乱动。她很难得有这么长的发呆时间,不知道是不是如《嫌疑人X的献身》里那位数学老师所说的一样,监狱里更适合思考,她就在这每一秒都很漫长的时间里,从过去想到未来。
说不恐惧是假的,她清晰地感觉到了来自内心的畏惧。她会被关多久呢?几年或者十几年?出去之后,还会有人记得她吗?
这些问题在她脑海里绕来绕去,无形之中编织出一条长长的链子,勒得她喘不过气。不久,她忍了很久的眼泪还是掉了下来,她紧抱着自己,小声啜泣。
铁门在静谧的夜晚发出刺耳的声音,她泪眼蒙眬地循声看去,有那么一瞬间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那个身影没有停顿,用一个暖若阳春的拥抱让她意识到他就在这里。见到他的这一刻,所有的委屈都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她什么都不想思考,只想在这个熟悉的怀抱里找到一直缺乏的安全感。
“不哭了,我在。”
赵晨光蛊惑般地轻哄着她,庆幸她没有推开自己。
“赵晨光,赵晨光,赵晨光……”
“我在,我在,我在……”
宋熹微带着哭腔,一遍遍小声地叫着他的名字。他不厌其烦,一遍一遍轻声应和着她。所有的寒冷似乎因为他的到来都消散开,恐惧也变得微乎其微。
糟糕的情绪随着眼泪一齐从泪腺排出体内,顶着两个红肿的眼睛,宋熹微慢慢平静下来。想到自己刚刚的失态,她别扭地藏住了脸,头埋得很低偏偏鼻子堵了不能呼吸,慢慢地整张脸都涨红起来。
耳边传来赵晨光低沉的笑声,他扶起她的脑袋调侃道:“你是打算把自己憋成河豚吗?”
肿肿的眼睛无辜地眨巴几下,这个时候既不能装出那副老成的样子,又切换不到以前没皮没脸的状态,没想好怎么办的她看起来反倒很呆。
赵晨光还是那副笑意盈盈的样子,笑得她越发不好意思,转移话题道:“你怎么进来的?”
“这个啊……”他做高深状,“我砸了大门口的玻璃,被抓进来了。”
他刻意哄她开心,也没发现自己的说法多么幼稚,一点儿都不符合他的日常作风。可效果似乎不错,宋熹微笑了出来。
“真好骗,这你也信。”他说着,伸手轻轻在她鼻头刮了一下。
“你这个傻瓜,你见谁喜欢自己往监狱里钻的。”她的语气乍一听居然有些嗔怪。
赵晨光把她冷冷的身子裹进暖和的大衣里,温温地说道:“我来找我丢了的小鹿。”
宋熹微不自然地咳嗽了几声,笑笑。她差一点儿就融化在了他的温情里,两个想法在脑子里激烈地撞来撞去。一个想法说:接受啊,你明明还很喜欢他;另一个想法说:快醒醒,别沦陷在泡沫的空梦里。
谁都没有开口,她渐渐在互相依偎里陷入梦境。感觉到怀里传来平稳的呼吸声,赵晨光低下头看着她的脸,很久很久。怀里这个丫头真的已经二十八岁了吗?不设防的样子明明和十八岁的时候一样。
他动了动,用有些发麻的手掏出了衬衫口袋里那条被抚摸得格外光滑的麋鹿,小心翼翼地挂回了她的脖子上。
小鹿啊小鹿,原来温和如你,也知道怎么刺痛别人的心。
他差一点儿就丧失了所有的希望,在那漫长的寻找她的过程里。刚开始,他给自己打气,告诉自己他一定可以找到她,一年不够就两年,两年不够就十年。后来,他穿梭在一座座陌生的城池,眼睛看到了整个世界,可唯独映不出她的影子。
她说宋翊铭喝醉酒的样子可蠢了,常常叮嘱他饮酒适量,别丢了男神光环。她永远不会知道,在找她的岁月里,他多少次让自己变成醉酒后的蠢样子。
印象最深刻的那次,是他在澳大利亚故居的树枝上,看到这条项链的时候。邻居说好看的华人女孩儿刚走不久,那应该是八年里他们两个离得最近的一次,他紧握着项链,跑了好几个街区,都没有她。
那是第一次,他觉得自己可能再也找不到她了。他坐在草地上灌了一瓶又一瓶烈酒,头晕到躺在地上的时候,他发现夜空中的每一颗星星,都变成了她笑着的样子。
想她,想念她那声甜甜的“晨光”,想念她每一个孩子气的模样。
怀里的人歪了歪头,嘟囔了一声,找到了最舒服的姿势又沉沉睡去。赵晨光轻轻印上她的嘴唇,仅一触碰就因害怕惊醒她做贼般赶忙退了回来。
他摇着头笑话起自己真没出息,心里满满当当的踏实感却告诉着他,他要的不过这些而已。
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一声咳嗽声惊醒了两人。囚室的门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打开,跟在年长警察身边的实习女警面色有些红。
没想到这年头在拘留室都能吃到狗粮,听说那个男人昨晚托了不少关系,就为了进去陪那个女人,真爱啊。
“宋小姐,您可以离开了。”
年长警察酷酷地说出这句话,因着他表情不是很丰富的脸,宋熹微以为他在骗自己。
看着她将信将疑的样子,小女警笑着解释说:“真正的嫌疑人已经被捕,您可以回家了。”
身边的赵晨光长舒一口气,天知道他甚至做好了要陪她一起的准备。可昨天他和宋翊铭两个人都还毫无对策,是怎么出现的新转机呢?
宋熹微心情很好,这种感觉就像是医生宣布完癌症晚期之后又告诉你这是误诊,失而复得的自由让她所有的坏心情都跑得干干净净,连带着步伐都十分轻盈。
赵晨光拉着她的手,两个人相携走出大门。门口停放着熟悉的车,见到他们出来,宋翊铭和萧珩急忙走出车厢。
不过一个眼神的交流,赵晨光就从宋翊铭的眼睛里,看出了端倪。
萧珩把目光从那双交握着的手上移开,上前拥抱宋熹微:“出来就好,喻阿姨可是准备了一缸柚子皮水等你。”
萧珩出现的场合居然没有米柯,宋熹微笑着应了他的话,心里总觉得不大对劲。
“回家吧。”
宋翊铭拍拍妹妹的肩膀,替她拉开了车门。
这段时间,他的所有变化宋熹微都看在眼里,他才是承受了接二连三打击的那个人,还要带着伤痛撑起一切。
回家后,宋熹微痛快地洗过澡,滚进了柔软的被窝里。一百三十多平方米的公寓里,除了她的房间云淡风轻,其他地方都愁云满布。
“小微还不知道这件事情,瞒是肯定瞒不住的,我们要好好想想怎么和她说。”
喻华珊握着杯子的手起了不少皱纹,她突然老了很多。
宋翊铭的大拇指紧摁着太阳穴道:“先瞒吧,我怕妹妹承受不了。”
“唉……”
喻华珊重重叹了口气,几个人又陷入了短暂的沉默。没人知道,隔着一扇门后,宋熹微挂着笑容的脸上,遍布泪痕。
她就知道,哪有什么转机,不过是有人替她走进了黑暗里。难怪米柯没来,他要怎么面对一个毁掉他爱人的人呢?
擦干脸上的泪痕,宋熹微坐在了梳妆台前。她头一次觉得镜子里的脸那么陌生,那是一张没有灵魂的脸,木然,骇人。
她摸了摸自己脖子上的那条麋鹿项链,解下来放进了抽屉里,这些属于宋熹微的人生。手指摸上锁骨间那粒粉色水晶,现在她要以邹慕音的名义,和过去告别。
她不适合被人疼爱,爱她的人都没有太好的运气。
夜幕再度落下的时候,宋熹微避开了所有人,悄悄踏上她的路。
做个了断吧,真的累了。
她走在冷风穿梭的街道,笑意凛然。
邹夏静不知道自己究竟昏迷了多久,等她醒来,无数支白蜡烛摆成几排,鬼魅至极。更鬼魅的,是蜡烛丛中的李梅媛,她哼着华尔兹的曲子,一手拿着高脚杯,一手拎着红裙摆。
“妈?”邹夏静试探性地叫道。
这一回,李梅媛没有像上次那样骇人,她回以温柔一笑:“小静醒了,快看,这个布置你爸爸一定喜欢。”
“爸爸?”邹夏静质疑道。
李梅媛笑着走到她身边,爱抚地摸了摸她的脸:“对呀。你的爸爸,听好哦,他叫邹定邦。”
邹夏静不可置信地看着陌生的母亲,末了,她用力吼道:“我的爸爸叫邹定国!邹定国!”
像是听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李梅媛瞪圆了双眼,她声嘶力竭:“不!我爱的是定邦,只有定邦才应该是你的爸爸!定邦!他为什么不爱我!”
邹夏静很想笑,笑到嘴边变成了苦涩:“那宋怀唐呢?他在你心里又是什么,利用的工具吗?”
“怀唐?”李梅媛念着这两个字,目光在水晶灯上打转。
“啊,怀唐啊!我也爱他,只比对定邦的爱少那么一点儿,可惜他也不爱我,呵呵,都不爱我。”李梅媛就像是一个疯子,仰着头随着水晶灯的光晕旋转,一个不稳,重重地摔在地上。
“不是的,爸爸是爱你的,我的爸爸,邹定国他是爱你的。”
邹夏静从没忘过,小时候父亲用多么卑微的姿态讨好着母亲,可惜她都不在意,全不在意。她的心里有别人,所以只看见了别人给予的伤,看不到已拥有的好。
这一刻,邹夏静知道自己错了,一开始就错了。恨错了人,做错了事,差一点儿把自己变成了另一个母亲。
“妈,放下吧,我们都错了啊。”她大哭着抱紧陌生的母亲,乞求道。
李梅媛轻缓地摇着头:“不,我们没有错。是他们错了,他们看不见我的好,是他们错了。只有我可以爱到这个地步,只有我。”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忽然,她坐直身体,紧紧捏着邹夏静的肩膀:“小静!我们去找他们问清楚,你陪妈妈,你陪妈妈!”
她转动着裙摆,红色长裙画出妖娆的弧度,所到之地,蜡烛尽数倒下,有的点燃了窗帘,有的烧着了木椅。
火焰亮过了水晶灯,焦味盖住了红酒香。一片火光里,有邹夏静的惊呼,李梅媛的大笑,宋家华丽的别墅远远看去,更加华丽耀目。
火焰快速包围着两人,这座城堡早就没有其他人,只留下两个可怜的灵魂,在大火中或疯癫或恐惧。
浓烟让大笑着的李梅媛陷入剧烈的咳嗽,邹夏静紧捂着嘴,眼中布满绝望。
“不!不不!小静,你不能跟我走!”李梅媛找回理智,摇晃着身边已经准备赴死的邹夏静。她开始大哭,以一种极为狼狈的姿态,涕泗横流。她好像在忏悔,又好像要以此警告自己。
火舌已经舔到了她的脚踝,她举目四望,终于看到一扇还没完全被火焰吞噬的空窗。
“小静,是妈妈错了,是我错了。你还这么年轻,你要活下去。”
她忍着巨大的疼痛,推着双腿无力的邹夏静。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力气,她把邹夏静带到了靠窗的地方。
李梅媛看向这个从出生起,就没有仔细呵护过的女儿,她像极了自己,一点儿都不像她父亲。早已泯灭的良知奇迹般苏醒,此时此刻,对夏静,她只有无尽的亏欠。
她小心翼翼地拥抱着邹夏静,用从没有过的温柔,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向她的孩子展现母爱。
“静静,人这一辈子,犯错不可怕,怕的是像妈这样,执迷不悟。你好好活下去,找一个爱你的人,安稳地过一辈子。妈对不起你,你好好地,好好地……”
语毕,李梅媛决绝般地投身火墙,火焰席卷着她,堪堪露出一道空隙。她用尽最后一点儿力气,把邹夏静拉到火势还未蔓延的窗前。
周身剧痛,更痛的是耳边女儿撕心裂肺的呼喊。眼看女儿回身,要扑向自己,她想大声说不,却发现高温已经灼毁了喉咙。在烈火吞噬她眼睛的前一秒,她看见了,一道纤细的身影,拉走了她的女儿。
可以了,都结束了。
大火整整烧了一个晚上,昔日的宋家别墅,在这一场大火中变成密布灰烬的废墟。
生活是不可预知的,宋熹微想不到自己抱着玉石俱焚的心态来到这里,目睹的却是李梅媛惨烈的结局;邹夏静想不到自己决心和母亲走向灭亡,却在看见死神的那一刻被宋熹微拉回人间。
生活还是会作弄人的,李梅媛大概到死都不知道,其实邹定邦,从来不会跳舞。
不过这些到现在都已经不重要了,这场长达二十多年的悲剧,在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冬日,以最惨烈的样子,画上了句点。
在面目全非的废墟面前,邹夏静捡起尘埃中那枚被烧了一半的戒指,对宋熹微说道:“爱真可怕,它可以毁灭所有。”
清晨的微光,披在宋熹微的发梢,给黑发笼上一层薄纱,她伸手抱住面前那个看起来很是瘦弱的肩膀,用她自己都理解不来的感情,安慰着对方。
许久,她才慢慢开口:“爱是无罪的,真正可怕的,是被错误的爱操纵了人生。”
尾声尾声
是幸福的味道吗
柳川机场的清晨,国际线的窗口显得极其忙碌。行李箱的万向轮摩擦着光滑的地板,发出刺溜刺溜的声音,在两道身影间回响。
宋熹微沉默地陪着邹夏静办完了必要的登机手续,离登机还有一段时间,两个人最终在KFC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喝了口牛奶,润了润嗓子,宋熹微问道:“以后有什么打算?”
“先去外面看看,然后再等他出来。”
说到这里,她嘴角勾着一抹嘲笑,道:“宋熹微,我什么都比不过你,唯一比得上你的是,我比你洒脱。”
宋熹微看着她,也自嘲地说道:“洒脱一点儿也没什么不好,何必总把自己关在某些事里呢。”
邹夏静盯着面前的牛奶,出了神:“小时候,因为这个,我在你面前第一次有了优越感。现在想想,有什么好比的。”
不等宋熹微接话,她又继续说道:“算是你救我的报酬吧,你听好,我只说一次。你的舅舅来找过你,他们住在国外,具体哪里我记不清了,我只记得,你的舅舅他叫徐景程。”
舅舅?宋熹微念着这个陌生的称谓,有些愣神。她的亲人,不止她知道的这些,原来还有。
等她醒过神来,坐在对面的邹夏静早就提着行李,走出了KFC,宋熹微追到门口,看着邹夏静远去的背影。
接着,那个背影转过身来,看向她,喊道:“宋熹微,在我的世界里,已经没有邹慕音了,所以我们不要再见面了。”
她真诚一笑,宋熹微也笑了,同样喊道:“好,你好好的,我也好好的,再也不见面了。”
邹夏静再不回头,一步一步走得沉稳又坚定。宋熹微心想,她比自己强,起码要坚强得多。这个时候看她,早就摆脱了别人的影响,在今后的人生里,会活出属于自己的模样吧。
宋熹微会心一笑,转身,和她背道而驰。
上一辈的恩怨影响了下一辈很多年,终于随着李梅媛的死去,永远画上了句点。她觉得李梅媛有一个很疯狂的灵魂,她得不到爱的人,就雇一个穷途末路的赌徒撞死了自己心爱的人,不知道看着爱人死在自己眼前,李梅媛究竟有没有一瞬间,心痛过。
或者,她只是爱她自己吧,所以她想不到成全,只懂得毁灭。
飞机的机翼再度划过云端,与此同时,一封薄薄的信笺轻轻躺在了赵晨光的办公桌上。信的内容不长,只有短短几行,赵晨光看过信,慢步走到落地窗前,仰望云端。
一只不知道从哪里跑来的小飞虫,停留在纸上,刚好盖住最后一个句号。
亲爱的赵晨光,谢谢你出现在我的人生里。
很抱歉我的执拗和疯狂,让你错过了她。
你和她太像,都喜欢将话藏在心里,所以才让人有机可乘。
愿你幸福吧。再见。
邹夏静
那些重重压在肩膀上的包袱,一件一件卸下。宋熹微走在空旷的草坪上,环视周围的一切,又感受到世界的辽阔。
人类习惯在心里为自己画地为牢,目光所及之处俱是“难以释怀”,所以心才变得越来越小。
她围好脖子上松垮的丝巾,对着手哈出一口热气,不再留恋四处的景致,她慢慢往家的方向走去。
喻华珊准备了满桌丰盛的菜肴,席间,安静的饭桌上只能偶尔听到筷子轻触碗碟的声音,还有细碎的咀嚼声。
宋熹微抬头看了一眼母亲,母亲朝她点了点头,她又把目光看向宋翊铭,拿出了藏在口袋多时的便签。
“这是柳苏姐姐现在的地址,去找她吧。”
她把便签递到宋翊铭面前,宋翊铭的目光盯着那纸条很久,始终不见接下它的意思。喻华珊替他拿过字条,又郑重地交到了他的手上。
喻华珊起身,从抽屉里拿出自己藏了很久的老照片,是一张结婚照。照片上容貌随着岁月的流逝发生了改变,但是从那熟悉的眉眼中,兄妹二人还是一眼认出,正是父亲和母亲。
“我和你爸爸的婚姻,是包办的……”
她对着儿女,缓缓诉说着那些她从不愿回忆的事情,语气轻柔,但又极具感情。
在他们正青春的那个时代,改革开放才刚刚开始。新潮的东西一件件让人应接不暇,不仅刷新着人们的生活,还潜移默化地改变了很多人的思想。
那个时候,自由恋爱很是盛行,撇开了传统的旧思想,人们对于婚姻有了更多的自主观念。
喻华珊就是其中之一。
她的家庭富足,父亲那不大不小的生意,虽不大富大贵但足够满足全家的衣食住行。不,还要更好一些,起码她过着吃穿用度都很有档次的生活。
可她不喜欢洋装,那规规矩矩的华丽装束令她觉得十分拘谨,她更喜欢一件简单的衬衫,一条露着脚踝的长裙,再配上白白净净的帆布鞋。她也不喜欢高档的宴会厅,比起把小块小块的牛排喂进嘴里,她更喜欢坐在古街的石条凳上,大口咬着热腾腾的烤玉米。
她是在古街遇到那个男人的,全身呆愣的书生气,偏偏有着一张懂得哄她开心的巧嘴。
她会陷入爱情一点儿都不奇怪,一个正对爱情有着无限憧憬的芳龄少女,遇到年纪相仿又彬彬有礼的潇洒书生,好像一切都是冥冥天意。
他们爱得轰轰烈烈,你侬我侬时也曾一起走完了古街的每一块石板,然后在简陋的小小旅社里,互许终身。
懵懂的喻华珊以为,只要她坚持去爱这个男人,他们就可以长长久久地走下去。
事实上,她错了,错得很离谱。
国家开放门户,带来的不仅仅只有新潮的玩意儿,还有许多全新的商机。一家家企业随着改革开放的浪潮如春笋般兴起,自然而然地威胁到原有企业的市场地位。
很不幸,她父亲的企业就是其中之一。
眼看着一手创办的企业面临倒闭,她的父亲犹豫再三,选择了商业联姻,而那个时候,她正惊喜地发现自己的肚子里,孕育着一个小小生命。
所有的一切美好都被打破了,家里知道了真相,她被禁锢了自由。无论那个男人跪在她家大门前乞求了多久,最后都还是被无情地驱逐。
她决定和他私奔,两个人约定在冬至那天,在古街的第一座石桥边见面,然后一齐逃离这里。
这期间,宋怀唐常来看她。刚开始她很感激这个男人,虽然因为包办婚姻,她对他十分抗拒,但不知道他做了什么努力,居然说服她的父亲留住了她肚子里的孩子。
日子一天天过去,她的肚子越来越大,离约定的时间也越来越近。她费了很大的力气,终于逃离那座叫家的囚牢,满怀担忧和期许,来到了相约的地方。
她在那里从深夜等到黎明,他没有出现,反倒是肚子里的那个小生命,为了急于证明什么一般,着急地想要降临。
喻华珊被这种疼痛折磨得几乎丧失意识,她满腹的疑惑都因此深埋心底。在她觉得自己大概要挺不下去的时候,宋怀唐出现了。
他紧握着她的手,告诉她没关系,不要怕。她心想,要是那个男人在,那该多好。
可那个男人再也没有出现,她的孩子在给她留下一声响亮的啼哭之后,也下落不明。父亲说,他给了那个男人一笔钱,让他带着孩子走了。她心如死灰,日日躺在没有一点儿生机的病房里,告诫自己,再也不要去想那个眼里只有钱的男人。
她妥协了,因为父亲满头的白发,母亲日日红肿的眼睛。她嫁给了承诺不计较所有的宋怀唐,保住了父亲的产业,也保全了自己的名声。
宋怀唐对她很好,几乎到了有求必应的程度。他不是一个浪漫的男人,为了她做出了所有浪漫的事情。可她死去的心,没有因为这样再度复苏,她感激他,感激他陪伴自己度过那么久的煎熬岁月。她更愿意把他当作亲人,也会朝他撒娇,逼着自己用同样的好回报她,但是她坚持认为,那不是爱情。
本来生活就应该这么平平淡淡继续下去,他们有了自己的孩子,宋怀唐在产房高举着儿子,满面春风地笑道:“咱们的儿子,华珊,是咱们的儿子。”
她永远记得那个时候宋怀唐的笑容,十足像个得到糖果满足得不行的孩子。那个时候,她确定,这个男人是深爱她的。
可惜真相来得很突然,她无意中得知自己的那个孩子其实并未被她的父亲带走,而是在一家简陋的福利院里,没熬过满月,就变成了星星。
她懊悔,自责。好不容易走出一点点阴霾,又重新埋进了过去。新生儿嗷嗷啼哭,她不敢看也不敢亲近,一看到他,就会让她想起她另一个可怜的孩子。
小小的宋翊铭,因为得不到母亲的垂爱,成日啼哭。宋怀唐手脚笨拙地抱着他,无计可施。
突然有一天,喻华珊打开了一直紧闭的房门,抱起了孩子,温柔地哄他亲他。她变得比以前还要明媚,骗过了周围所有的人,让他们以为她忘掉了过去。
只有宋怀唐知道,她没有忘记。他对此只字不提,用更包容的爱护去照顾自己的妻儿,对喻华珊的一切要求永远都是无条件妥协。
再到宋熹微的加入,儿女双全,他们的感情也越来越好。再没有比这更让宋怀唐满足的事情了,他把爱全给了他们,压根儿不计较自己为此付出过多少。
喻华珊也习惯了这样的日子,被爱护着,珍视着,好像真的就会忘记一切一样。
一直到那个男人再度出现,把过去所有的事情揭开在她的面前。她听到了和过去听到的完全不一样的版本,她质问宋怀唐,企图得到他的否认,然而他沉默了。
喻华珊觉得自己崩溃了,居然和一个欺骗了自己的人生活了那么多年。她不顾一切要跟男人离开,一早就做好了被千夫所指的准备。那个让人厌恶不起来的宋怀唐,却先她一步把另一个女人带回家里,向她提出了离婚。
她和那个男人走了,可是她一点儿都快乐不起来。以前的俊朗书生在生活的打磨中,变成了更陌生的样子,她深陷忙碌而繁重的家务里,所有闲下来的时间,居然都不自觉想起宋怀唐。
直到那个男人,卷走了她的最后一点儿钱,消失得干干净净。她突然变成了无处可去的可怜人,藏匿在普通的城市里,反思起她任性的人生。她很想见一见宋怀唐,又畏缩得连听到他名字的勇气都没有。她才意识到,在那长久的陪伴里,她早就爱上了他。
她的决定还没有做出,宋怀唐的死讯已经传来,那个时候,他再不属于她,也不属于任何人,这个世界再没有他。
喻华珊知道自己错得离谱,不能挽回无法补救。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在不知还有多久的余生里,思念着宋怀唐,陪伴着他们的孩子。
这个故事很长,喻华珊从午时说到了黄昏,她的儿女就陪坐在她身边,安静地听她叙述了这么久。
“所以啊,翊铭,熹微,”喻华珊紧紧握住两个孩子的手,认真说道,“爱需要深思,但犹豫不得。如果真的放不下,那就去努力挽回。”
宋翊铭的嘴角动了动,他伸开手臂,把母亲和妹妹都揽在怀里,承诺道:“我会找回她的。”
“赶紧吧,我还等着和柳苏姐结盟,欺负你呢。”
宋熹微没大没小地掐上哥哥的脸,两个人难得笑出了声。
证明陶梦凡清白这件事,办起来并不容易。宋熹微从没见过那么傻的人,拿着天衣无缝的虚假证据,把自己送进监狱。
她确然可以接触到宋氏的内部消息,可要说她能够窃取那么多核心资料,实在是太看得起她。偏偏,所有的证据又那么严谨,一环扣一环,时间地点,事件经过和作案动机,甚至还有同案犯人的口供,这些都完全没有纰漏。
这大概是李梅媛留下的最后一个阴谋,她看到了宋熹微多重视这段友情,所以她私下找过陶梦凡,诱骗着梦凡去替熹微顶罪。比起看宋熹微受苦,李梅媛更喜欢诛心。
那些资料,是李梅媛唯一一次走进宋熹微办公室的时候放下的,她不惜一切精心编织了一个更大的网,哪怕逃掉所有人,最终宋熹微都躲不过。熹微承认,论阴谋,谁都比不过李梅媛。
好在李梅媛总是忽略一点,不是只有人可以记录罪证,照片可以,监控视频也可以。拿到了证据,把陶梦凡接出来,就只等程序走完。
尽管已经用了最快的速度洗清嫌疑,但还是让陶梦凡在里面度过了近一个月的时间。
她在里面剪了头发,短短的蘑菇头,是她们高中顶了三年的发型。
看到她逐渐走近,宋熹微整个人站在原地克制不住浑身发抖着流泪,好在证明了她的清白,否则宋熹微这辈子都原谅不了自己。
米柯早就冲上去抱着陶梦凡不知道转了几个圈儿,失而复得的喜悦太过浓重,平日里巧舌如簧的他第一次明白什么叫词穷。
“短头发是不是很丑啊?”陶梦凡皱眉问道。
米柯连忙摇头:“不丑不丑,超级青春有活力。”
一直到陶梦凡走近,满脸泪痕的宋熹微看着她,轻骂了一句:“傻子。”
陶梦凡笑着抱住宋熹微,笑道:“虽然躲过了牢狱之灾,可是我好不容易考上的公务员打了水漂,我失业了,你要养我。”
“好,养你一辈子。”宋熹微郑重道。
“不了不了,我养。”
米柯在一旁插话,这些日子他一直躲着宋熹微,这下也终于释怀。
“别客气,一三五熹微养,二四六给你养。”陶梦凡大笑,笑容和往日一样。
“好,把你养成猪。”宋熹微笑着再度拥抱她。
一切都过去了,是真的全都过去了。
耳边是陶梦凡和米柯的笑声,目光所及之处,重要的人都在。真好。
宋翊铭在周一早会上宣布自己将暂时离职,把偌大的翊铭国际全权托付给宋熹微。不过是要追爱而已,没必要做到抛下公司,宋熹微知道,他们怕她又跑,所以给她一副丢不掉的担子,真幼稚。
她欣然接受,算是给所有人喂了一颗定心丸。她带着所有员工继续无往不利,几乎是把整个人生都投入到对工作的热情中去。
期间,她抽空,带着赵晨光去祭拜了一下救过他一命的叔叔。
两个人自从大火之后,这是第一次见面。下山时两个人一前一后走着,走了很久,宋熹微突然转身,拥抱住他。隔着一个台阶,她只到他的胸前,所以她轻柔的声音没有很清晰地传递到他耳边,他只模糊听得一句“赵晨光,谢谢你”。
宋熹微变回了最开始的宋熹微,作为首席助理的苏琪,不仅陪着她忙碌不停,还要时不时接受来自多方的叮咛。
她觉得那些叮嘱都没什么用,宋熹微无所不能,宋熹微刀枪不入。这个在职场上干脆利落的宋熹微,居然在一年的时间里,让翊铭国际的产值提升了15%。不仅如此,还让自己与此同时体重增加了五斤。
没有人再想到当初她被抓时都曾说过什么奚落的话语,人们开始对她大肆称赞,时不时她就会登上经济版报纸的整面,那位置和以前宋怀唐常驻的一样。
萧珩成了翊铭国际的首席代言人,也从最初的模特转变为影视明星,成为当下影视圈内炙手可热的偶像,时不时和宋熹微为了广告组成荧幕CP,赚足了少女心。
也因此关于他和宋熹微的绯闻一直传个不停,一直到最近电影节的颁奖礼上,媒体试探性地问两个人的关系,他答得爽朗,只一句“我们永远是最好的朋友”就把所有的绯闻扼杀个干净。
米柯和宋熹微的友情因为陶梦凡更加瓷实,时间好像慢慢抚平了每个人心里的伤痕,现在的他不仅是萧珩的大经纪人,还时不时跟着宋熹微跑遍各地,替她建立外交。
曾经就读的母校哈佛商学院邀请宋熹微回校演讲,米柯在前线,把视频发到了萧珩的手机上。
酒会会场衣香鬓影,不缺明星大腕,也不缺社会名流。萧珩找了个安静的角落,看完手机画面里那个神采飞扬的成熟女性,摇晃着喝完手里的香槟,走到了正在交际的赵晨光面前。
“说起来,咱们曾经也算情敌。”
萧珩直白地开口,眼神捕捉到赵晨光表情的变化,又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其实不是在咖啡厅认识熹微的,我真正记住她的时候,是在哈佛商学院的第一堂课上。她的自我介绍只有一句话,她说她叫宋熹微,晨光熹微的熹微。”
说完,他又掏出手机,把那段视频摆在赵晨光面前,继续说道:“现在看来,她的自我介绍,多年以来从未变过。”
看到赵晨光匆匆离去的背影,萧珩扬起了明朗笑容,满意地打了个响指,悠悠转回了酒会。
结束了哈佛之行,宋熹微难得有几天不长的假期。米柯带着团队提前回国操持萧珩接下来的行程安排,顺带把苏琪拐去给萧珩做苦力。
风光的小宋总裁,变成了孤家寡人,索性报了个旅游团,跟着一大群美国朋友,到达了音乐之都维也纳。
维也纳随处可闻的音乐声,唤醒了她沉睡多年的音乐细胞,她在美丽的多瑙河畔席地而坐,和流浪的乐手一齐演奏。
一曲作罢,乐手收起吉他,摘下草帽对宋熹微比了个大拇指。宋熹微这才发现,这个乐手居然是一个年轻的华人。
也算是异地遇老乡,两个人聊得投机,一顿饭的工夫就熟络起来。通过交谈,宋熹微得知,这个小伙子叫徐晟祁,是个可以分分钟抛下董事会跑到街边弹琴卖唱的富家公子。
“说真的,女神姐姐,在这维也纳,我徐晟祁也算是路路通,你要是有什么想去的地方,不用跟旅游团,跟我走,包你玩得开心!”
徐晟祁得意地说道,还不等他帅过三秒,一个面色严肃的帅大叔就已经走到了两个人面前。
看见来人,徐晟祁瞬间呆住了,怯声叫了句“爸”。正做好准备迎接父亲的责骂,哪知父亲却审视起正对着自己的宋熹微,该不会是误会了吧,他起身准备解释。
父亲的大手却把他摁回座位,指着宋熹微脖子上那条粉水晶项链,迟疑地问道:“这位小姐,或许,你认识邹慕音?”
异国遇故亲的惊喜来得太突然。
见过未曾谋面的家人,又被祖父母拉着问长问短一直到深夜。
此时无心睡眠的宋熹微站在陌生的阳台上,看着远方逐渐亮起的天际,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的手,真疼,不像是做梦。
一个身影翻上阳台,把宋熹微一惊,却是徐晟祁灿烂的笑容映入眼帘,他说:“姐姐,你还真是幸运女神,亏得你我爸才没揍我一顿。”
宋熹微漾起幸福的笑容,揪着弟弟的头发,狠狠蹂躏一通。
多好啊,现在的她友情长存,亲情永恒,生活终于开始了全新的轨迹。
而她的爱情,可能正在路上。
她深吸一口清新的空气,把目光再度投向遥远天际,那里天将破晓,正是晨光熹微。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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