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第

影视剧《门第》原著同名小说。女主人公织锦本该拥有自己美好的生活,现实却只是表面上温情脉脉。相恋多年的男友在最危急的关头依然选择将她放弃,她只好依照父亲对何家报恩的想法,嫁给了何春生。都市白领与市井小民,两个携带着不同家庭文化的人组成婚姻,也就开始了一场以相互渗透家庭文化为背景的战争。当一个人认为能改变另一个人的人生态度时,是错误的盲目自信。织锦和何春生同时犯下了这个错误,落得两败俱伤。爱情,在“门第”之下就像一个带着善意的谎言。当他们意识到这一点时,挽回的机会极其渺茫……

作家 连谏 分類 出版小说 | 19萬字 | 15章
第四章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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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个星期五,织锦给何春生打了电话,问他周末有没有事。
何春生还在为上次醉酒的事而难为情,一直没好意思主动找织锦,见她主动找了自己,很高兴,就问她什么事?
织锦说想和他一起去看房子。
何春生就愣了一会,说:“看房子干什么?”
织锦说:“买啊。”
何春生的心,就乱了套,天,他在心里飞快祈祷,织锦不是要求他买一套新房和他结婚,他顿了半天,不知怎么回答才好,那边的织锦急了,催他道:“问你呢,你说话。”
因为是要去看房子,心里没底的何春生就不敢贸然答应,只磕磕绊绊说周末是超市最忙的日子,怕是不能休息。
织锦说那就算了吧,我自己去看。
何春生扣了电话,想也没想,就飞快地给哥哥打了个电话,听声音何顺生又喝酒了,在那边喊:“你大声说,我听不见。”
何春生就大声喊:“你都醉成这样了,我还说什么说?”
一个下午,何春生心里没着没落的,一想到织锦说的买房,心就毛了,好容易捱到下班,飞快回了家,见李翠红在厨房里忙,就悄悄把母亲拽到一边,低声说:“织锦约我去看房呢。”
“看什么房?”母亲冷不丁说。
何春生垂头丧气地说:“不知道呢,妈,这些年我把工资都交给你了,你帮我存了多少了?”
母亲抬了抬眼皮:“够买一间厕所了。”
就听李翠红说:“妈,你快别老黄历了,你以为现在的新房像咱这楼似的?窄巴的能塞进只屁股去就叫厕所啊,现在的新房,没十个八个平方那叫厕所啊?”说完,又看何春生:“你打算买了房再结婚?”
李翠红一插嘴,何春生就不想多言语了,耷拉着脑袋看电视,见他这样,李翠红急了,以为他是在纠缠着母亲要钱买房结婚,渐渐意不平起来,意不平得渐渐愤怒起来,把手里的土豆丝往饭桌上一墩,就探着头往楼下喊:“何顺生!何顺生……”
何顺生正和几个男人在院子里玩扑克,听李翠红叫得急,就仰了头,说:“喊什么喊?晚会吃饭又死不了人。”
李翠红左右看了两眼,想找东西往下扔,找了半天没合适的,就从脚上脱下一只拖鞋,朝何顺生的脑袋就扔了过去:“我叫你玩,我叫你玩,玩你妈个大头,你玩得家都快被人算计空了,你还玩!”
拖鞋正好砸在了何顺生的后脑勺上,他忽地站起来,正要发火,一回味,觉得李翠红的话里有话,就草草地把扑克一扔骂骂咧咧地上楼去了。
上了楼,见李翠红泪眼婆娑地依在一根烟熏火燎的廊柱上,就拽了她一把:“有事说事,别弄得那眼跟尿罐漏了似的。”
李翠红抽抽搭搭地说:“春生要买房了。”
“买嘛,我还当什么大事。”
“买你妈个头,春生哪有钱?就春生那几个工资,他不吃不喝攒到60岁他能攒够一套房钱?还不是要算计我们那几个血汗钱?”
何顺生一下子就木了,是的,他知道家里没什么钱,前些年,母亲卖炉包赚的钱刚够花的,后来,四方路市场没了,母亲在楼下的劈柴院后厨陆续帮过一阵工,不仅没赚着几个钱,还差点把命搭上,家里仅有不多的几个钱,基本都是李翠红这些年在裁缝店里苦扒苦做攒起来的,至于何春生的工资,虽然在母亲手里攒着,但,离一套房子的价钱,差了十万八千里。
何顺生点上一支烟,狠狠地抽了两口,弱弱地看着李翠红,什么话都没说。
李翠红见状,也不说话,回家,一把抱起嘉嘉:“走,妈带你去吃肯德基,这日子过得没劲,你妈想开了,不能攒死赚活地留着给别人舒服去。”
何春生知道她说话给自己听,心里,顿觉羞惭难当,压低了嗓子说:“嫂子,我又没说要用家里的钱去买房。”
李翠红用鼻子哼哼地笑了两下:“等到你说出口来了,我都不知去哪儿去找我的钱了。”
何顺生把烟头放在地上碾灭了,进了屋,对李翠红说:“放下孩子,你发什么疯?”
李翠红翻了他一个白眼,倔倔地往外走,何顺生利声道:“李翠红,今天晚上你他妈的敢出这个门就别怪我不让你进门。”
李翠红愣了一下,突然转过身,指着何顺生的鼻子破口大骂:“何顺生,我就等你说这句话来着,老娘不回来,老娘还要等你去求老娘回来!”
斗嘴,没人是李翠红的对手,何顺生干脆也不和她斗,上来就抢嘉嘉,李翠红抱着不撒手,拉扯之下,嘉嘉哇哇大哭,家里一下子就乱了套,何春生冷眼一扫,就见母亲站在厨房里掉眼泪,便突然地悲凉无限,便在心里,狠狠地诅咒自己道:穷得连个窝都没有,我他妈的结什么婚啊,我发昏犯混还差不多。这样想着,愤怒就像风助火苗,忽忽地往头顶上蹿,他猛地把电视遥控器摔到墙上:“你们别吵了,该死该活屌朝上,房子,我不买了,我就这样了,织锦愿意嫁就嫁不愿意嫁就拉鸡巴倒!”
家里,一下子就静了下来,只有母亲在厨房里小声地哭。
见何春生的脸都黑了,李翠红也不再闹了,冷冷地斜着眼看了何春生一会,就把嘉嘉放下来,自己扭打着进厨房去了。
何顺生烦躁地点了一支烟,站在何春生面前:“别听你嫂子瞎罗嗦,婚还是要结的。”
何春生悲愤地瞅了他一眼:“买只猪还要准备好了猪圈呢,难道我娶织锦还不如人家买头猪?”
李翠红就哏哏地笑了起来:“亏这话不是我说的。”
何春生也觉得比喻得有点离谱,遂忿忿上了街,何顺生在后面喊:“饭快好了。”
何春生恶声恶气地道:“那也叫饭?那是猪食,你们自己吃吧。”说完,何春生就出门去了。
这些年来,何春生觉得,自己家的饭桌是最丢人的,是的,他不否认他们是市井小户人家,可,市井人家的饭桌内容就要苟同猪食么?为了省钱,李翠红是什么菜便宜买什么菜,剩菜剩饭一顿又一顿得热上来,到最后,全是黑糊糊烂糟糟连猪都不屑得扫一眼的德行,她依然热衷地号召大家把它们消灭干净,还有,自从李翠红把持了厨房主权以来,何春生就忘记了自己是生活在沿海城市,沿海城市的特点就是饭桌上经常有海鲜出没,可,他们家饭桌上的海鲜,不仅物以稀为贵,还没个好品相,那蛤蜊一定是被人养瘦了贱价处理的,那带鱼一定是瘦得比韭菜宽不到哪里去的,那虾一定是在市场上曝尸太久而身首异处的………
何春生觉得他们家一直在以垃圾为食,想到这里,他觉得脸上热热的,摸了一把,是眼泪,他在栈桥的石墙上坐了一会,涌来呼去的风,像一些有力的手,要把他拽进海里去,他闭上眼,在心里说:把我弄下去,把我弄下去。
这憋屈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呢?
他实在不敢想象,若织锦选中了房子,来找他商量时,他,说什么?难道告诉她我家没钱这房不买了?即使他一咬牙说出来了,如果织锦问:我们结婚的新房在哪里?
他怎么说?是说租呢还是说在自己那间卧室兼客厅的房?
何春生的心里,乱死了,像嗡嗡地飞着一群没头的苍蝇,他低着头,往脑袋上拍了两下,忽然,他听到哥哥何顺生说:“总会有办法的。”
他愣了一下,想自己没睡着啊,想睡他也不会坐在栈桥的围墙上睡啊,四周全是海,除非他想找死,没睡着怎么会做梦呢?
他晃了晃头,却见何顺生站在旁边,依着栈桥围墙,咬着一支烟,满脸的凝重,与以往那个好酒没正经的何顺声截然不同。
何春生仰了仰脸,说:“你来干嘛?我又没打算寻短见。”
何顺生咧了咧嘴,他雪白而整齐的牙齿,在月光下,闪着幽幽的寒光:“你嫂子那个人,心,软着呢,就凭她这些年任劳任怨地操持这个家,你就知道,她是个好女人,不多见的好女人,我他妈的是上辈子积了德,这辈子让我捡着了。”
何春生跳下来,猫下腰,点烟,海上风大,坐在上面,很难把烟点着,他和哥哥并排趴在栈桥围墙上,望着远处波光粼粼的海面说:“我知道嫂子是个好人,虽然她把饭菜烧得像猪食,但,猪食也得有人愿意烧不是?”
兄弟两个不再说话,依着栈桥抽了几支烟,就趿拉着拖鞋往家走,街上人不算多,这两年,青岛的人气逐渐往东移去了,西部老城区日见没落,人烟稀少,车马淡薄,倒很有些被丈夫抛弃的破落老女人意味。
何春生垂头丧气地走着,海上来的风,沿着中山路往市区内灌,他的影子在风里影影绰绰地动。
何顺生走在前面,比结婚前,他越发瘦了,肥大的热裤像麻袋套着一根麻杆一样套在他腿上,他一面走,一面把背心掀上去,无论喝多少啤酒吃多少饭,他的肚腩看上去总是那么瘪,这让何春生很既纳闷又辛酸,总觉得哥哥承受的压力太大了,以至于他怎么吃都胖不起来。
何春生快走两步,叫了声哥,赶上去和他并肩。
何顺生看了看他,说:“看好了房子,和我说一声,没多,还有个少。”
何春生看着自小就玩世不恭的哥哥,鼻子酸了一下,说:“再说吧,等我和织锦商量一下,实在不成,我们结在她家,反正她家有那么多间房子。”
何顺生一下子就站住了,一把揪住他的胳膊:“春生,你他妈的说的这是人话?你嫌咱妈活得太长了还是怎么了?”
何春生垂着头,闷声闷气地说:“我这不是怕咱妈做难吗?”
“你怕咱妈做难也不能往死里窝囊她,咱妈那脾气你还不知道?要强了一辈子,除了和命认输,她和谁认过输?让她儿结婚结到丈母娘家,亏你也想得出来。”
说完这话,何顺生扔下垂头丧气的何春生,一个人飕飕走得飞快,何春生在街边站了一会,也快步追上去,追到他身后,自言自语地道:“听天由命吧,现在,我倒希望织锦说她不和我结婚了,省得全家跟着一起闹心。”
“你就别口是心非了,织锦没答应嫁你前,你看你那德行吧,整天哭丧着个脸,好像我们都欠你钱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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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六,大多家庭都会趁周末把一周的日用品购齐了,超市里就人满为患,何春生揣了一肚子心事在人缝里溜来溜去,忙完一天,脑袋又昏又涨,好像不是自己的了。
快下班时,接到织锦的短信,说在休息区等他,看着短信,呆了一会,莫名的,心里就发起了慌,他很怕织锦告诉他,她已选好了房子,到时候,他怎么说?他说家里没钱,不买房子了?那织锦问他在哪里结婚,他该怎么说?总不能厚着脸皮和她商量,把她原来的闺房当新房吧?
一连串地猜测下来,焦躁就像一团干燥的火,在何春生的心里,一跳一跳地伺机找个缝隙跳出来。
就在这当口,收银员小丁不识时机地招惹了他,她收银时总出错,她一出错,就扯着狐狸一样尖细的嗓子喊:“组长!组长!给我卡用一下。”若在往常,他会轻盈地滑到她的身边,把卡插进去,一边说笑一边把她输入错误的商品价格删掉,很简单的流程。
可是,今天不成,他觉得小丁的声音像一股强劲的风,蜷缩在他心底的愤怒火苗,被一点点地撩拨了起来。
他强压着怒火,滑到小丁身边。
小丁用含了媚笑的眼睛看他,她是来自郊区即墨的女孩子,眼睛细长,皮肤白皙,胖乎乎的,像个人见人爱的洋娃娃,平时,何春生也满照顾她的,漂亮的、且又会用嘴巴蜜人的女孩子,从来都是格外能得到男人的眷顾。
可是,今天不成,今天的何春生很烦。
小丁的收银台顾客很多,排着长长的队伍等交款,何春生的愤怒便一下子找到了向外汹涌的缺口。
他并没急着给小丁消除收款机上的错误数字,而是,劈头盖脸就说:“小丁,你早就不是见习生身份了,为什么你出错的次数比见习生还多?”
小丁一下子就愣住了,怔怔地看着何春生,眼泪慢慢地滑了下来,排队的顾客有些不耐了,在后面催:“快点吧,都等半天了。”
何春生这才恨恨地把磁卡插进收款机,劈啪地按了几下,正要转身走,冷丁的,就被小丁拉住了,小丁是受不得委屈的人,特别是当众让她下不来台:“组长,你凭什么跟我发火?”
何春生觉得她问得可笑:“难道我对你发火发错了?”
小丁不依不饶:“你伤我自尊了。”
“不是我伤你自尊了,而是你经常犯一个成熟收银员不应该犯的错误,就你这么糟糕的工作状态,难道要我当众表扬你?”
何春生和小丁吵起来后,顾客反而不催了,一个个脖子伸得老长,笑嘻嘻地看他俩吵,人围得越来越多了,在超市做了这些年,何春生也是第一次遭人顶撞,还是当众。
收银组清一水的女孩子,就组长一个男人,很有物以稀为贵的意味,何顺生就经常嘲笑他是红色娘子军里的洪常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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织锦没去找何春生,买了一瓶水,在休息区喝,周末的超市内外全是拎着大包小包的人,空气中混杂着种种说不清的味道,织锦有点心烦,觉得超市里的空气太脏了,你吞进去他吐出来的,正打算给何春生发个短信到超市外的阳伞下等他,就听收银台那边嘈杂起来了,人也像滚雪球似地聚了过去,平时,织锦最瞧不惯爱看热闹的人,不过,因为无聊,她侧着耳朵听了一会,听出这声音里有何春生的动静,就拎了包,匆匆忙忙地挤进去,一看,果然,何春生正和小丁吵得满嘴白唾沫。
织锦看不惯何春生一大男人当众和一小女孩吵,就拽了他一把:“春生!”
何春生没想到是织锦,顿了一下,又想借机让织锦看看他的威风,遂转过头,恨恨对小丁道:“就你的工作态度,咱们周会上谈。”
围观的顾客也纷纷解围:“就是就是,快收款吧,我们都等半天了。“
何春生拉着织锦往外走,就见小丁怔怔地盯着他们的背影看了一会,突然地,把收银机钥匙一把扔向了何春生的后背:“何春生,我和你没完!”
何春生被打得愣了一下,他转过身,拾起钥匙,看着小丁:“你还真来劲了?”
小丁直直地看着他和织锦,突然地,就捂着脸,哭着跑了。
排队的顾客就乱了,心气平和些的,不满地嘟囔着去其他收银台付款去了,脾气大的,推着车子,要去找店长。
织锦见状不好,就捅了何春生一下:“我去休息区等你,你去把问题解决了。“
何春生惶惑地捏捏她的手,就往店长室跑,被织锦一把拽住了:“你先去把那个收银的小姑娘追回来吧,万一真有点什么事,这是在工作时间,你们要负责的。”
何春生如梦方醒,边脱下旱冰鞋边说:“你等我。”就跑出去了。
织锦等到超市下班也没等到何春生,她怏怏出了超市,本想回家,看了看手里提着的一堆房产画册,总觉得有心事未了,就打了何春生的手机,好半天,他才接,听声音好像很狼狈,隐约间,织锦听到有女孩子的哭声。
“怎么了?一跑出去就不见你影了?”
何春生讷讷了两下,说:“你还在超市啊?”
“我倒想在超市,都关门了,我在外面,怎么这么麻烦?不就吵了一顿嘛,你是男人,道个歉不就结了?”
何春生在那边抓耳挠腮地说:“你先回家,我处理完就回去。”
织锦想了想,说:“我去你家等你。”
何春生又是一呆,顺口说去吧。
织锦说早点回来,我等你。
何春生觉得胸口一暖,用鼻子嗯了一声。
织锦停车买了些水果,拎着去劈柴院,正是饭点,整个劈柴院里,人来人往地磨肩擦踵,揽客声,上菜声,呼喝声,此起彼伏。
织锦小心翼翼地在这人群中穿行,左拐右弯地到了何春生家,仔细想了想,已经很久没来过了,整个的一栋二层老楼围围成一个四方院子,原先,家家户户都到院子里的公用水龙上接水,夏天一到,院子中央总是坐着一拨摇着芭蕉扇的老人,常常有人趴在二楼的走廊上,一来一往地和院子里的人聊着天,聊着聊着,就有一根香烟从楼上飞下来,楼下那个,伸手去接,落点,总是那么准确,当然,也经常有香烟从楼下飞到楼上,这比从上往下飞要费些力气,这样的场景热闹得很有人情味,织锦是有些喜欢的。
织锦穿过众多目光的围观上楼,正在厨房忙活的李翠红看见了织锦,就热情地迎了出来,嘴里嚷着:“妈,你看谁来了?”
母亲正在何春生屋里看电视,她探了一下头,见是织锦,就站起来,说织锦呀。
织锦就笑:“何妈妈。”
母亲见她手里提了不少东西,忙接过来说:“来家就来家,还买东西干什么?”织锦说给嘉嘉吃的,把水果放在桌子上,拿了一只芒果给嘉嘉:“嘉嘉,阿姨给你剥皮,好不好?”
嘉嘉看着她,拧着小眉头说了一个字:“好。”
织锦剥了皮,递给嘉嘉,嘉嘉接过来,嘴巴啃着芒果,眼睛却盯着织锦,织锦给他看的不好意思了,就摸摸他的头:“好好吃,别弄身上。”
嘉嘉喔了一声,就说:“阿姨,你很了不起吗?”
“阿姨哪儿有什么了不起的?”织锦觉得嘉嘉的问话很好玩。
“不对,你很了不起,因为我妈说你和她是不一样的高档媳妇。”嘉嘉舔了一下嘴唇,说得很一本正经。
母亲见织锦有点愣,连忙拍了嘉嘉的脑瓜一下:“有东西吃还堵不住你的嘴,就会满嘴巴跑火车。”
李翠红端着一盘油闷云豆进来,不满地瞥了母亲一眼:“妈,你别拍嘉嘉的头,把他脑子拍坏了怎么办?”
母亲说:“嘉嘉的头,硬得像铁蛋似的,能那么不经拍?我又没学武功,也不会什么铁砂掌化骨绵掌什么的。”
李翠红见织锦在旁边听得捂着嘴直乐,就说:“得了,妈,您是嘉嘉的奶奶,即便您会武功也不至于大义灭亲到把自家孙子拍傻了吧?织锦你先坐着和妈聊天,我去楼下市场看看,添俩菜。”
织锦连忙拉住她:“别麻烦了,有什么吃什么就行了。”
李翠红咯咯地笑了两声:“我也不想麻烦,我怕春生回来见饭菜太简单找我的麻烦。”这样说着,声音还在搂里飘着,人已下楼去了。
母亲拉着织锦坐在何春生的床沿上看电视,因为房间小,没地方摆沙发,多少年,何春生的单人床就兼顾着沙发的使命。
织锦见母亲不时看看自己,知道她有话想说又不知怎样说才好,就笑着,沉默地看电视,说真的,她非常不适应被人拉着手看电视,这样的亲昵,和自己妈妈也很少有,被未来婆婆拉着,就更不适应了,总觉得有些故做亲昵的成分在里面,让她觉得很不自然。
她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任凭母亲握着她的手,电视节目难看得吸引不了织锦的心思,因为有点别扭,心思就都放在了被母亲握着的那只手上,母亲的手很厚实,也很暖,她隐约还能感觉到母亲掌上那些多年来顽固不褪的老茧,就想起以前和同学逛街时,看她扎着一条脏乎乎的围裙在寒风中招呼炉包炉包的时光。
那个时候的母亲还不老,比现在胖,脸庞白而细腻丰满,就像刚出炉的炉包,散发着热烘烘的、油泽泽的光芒,如果她看见了织锦,就一定会远远地招呼织锦:“织锦呀,来,吃几个炉包,热的,刚出锅。”
而她,总是埋着头,飞快地跑掉了,仿佛没听见,因为事后,同学总会用带了嘲讽的口气问:“那个卖炉包的胖子是你什么人呀?”
那时的织锦,年轻气盛且自尊脆弱,她多么害怕别人知道她叫这个卖炉包的胖子为何妈妈啊,至于她和何春生之间的玩笑也罢真事也好的种种纠葛不清,那更不是她肯让外人知道的。
母亲和织锦枯枯地坐在床沿上,多少都有些局促,都是想说话又不知说什么才好,织锦被局促得正难受呢,李翠红就提了几香气扑鼻的塑料袋进门了,织锦仿佛千盼万盼终于盼来了救场人一样,欢天喜地站起来,说:“嫂子,我来帮你做饭。”
李翠红哈着一张笑脸,探头往屋里看了看,对织锦说:“算了,厨房小,又是两家人用,你去了,凭空添乱,要下厨不要紧,等你过了门,我把厨房让给你。”
嘉嘉闻见了香味,冷丁就跳起来,扒拉着李翠红手里的袋子:“我饿了。”
李翠红把他的手打到一边去:“小爪子这儿摸那儿捏的,没洗就来拿吃的?等吃饭的时候一块吃。”
嘉嘉瞅着袋子,咧着嘴要哭,母亲溺爱孙子,从李翠红手里一把揪过塑料袋,撕下一条烤鸡腿递给嘉嘉:“织锦又不是外人。”
李翠红迅速地扫了织锦一眼,见她笑吟吟地看着嘉嘉笑,自己在心里也美了一下子,对做了母亲的女人来说,想讨她高兴,最直接的途径就是去亲近并赞美她们的孩子。
织锦跟李翠红去了厨房,果然,她帮不上什么忙,最多也就是剥个大蒜递只盘子,李翠红做起事来手脚利落,很快,就弄出了红红绿绿的几个盘子,灶台上已经摆不下了,就问李翠红,是不是把菜直接端到房里去,李翠红说别,现在端过,嘉嘉那小祖宗是会下手抓的,紧接着,又解释道:“他奶奶愿意娇惯着他。”
她用胳膊噌了噌鼻尖上的汗。指了指对面邻居家的灶台:“先放那儿吧,这家人少有开火的时候,人家有的是钱,整天下馆子。”
织锦把菜放下去,又帮李翠红收拾了一下灶台,李翠红探头看了看邻居家的门,果然紧闭着,才悄悄伏到织锦耳上说:“那家男人被抓到派出所好几次了,电视新闻都演过,生怕被人认出来,上电视的时候就用胳膊抱着头蹲在墙根旮旯里,逢人家问他,就嬉皮笑脸地狡辩说是人家看错了。”
织锦顺口说:“老林也真是的,多少正经生意不能做啊,偏要提心吊胆地去倒腾外汇。”
李翠红撇撇嘴巴:“还不是为了多赚钱,你是没看见过,人家在家做饭,下锅的都是虾、螃蟹,什么好吃什么贵人家吃什么,哪像咱家。”
织锦笑了笑,没说什么,老林这个人她是认识的,但没太说过话,有时,她去中山路的中国银行办事,经常能看见在银行门口晃来晃去的老林,每每遇上一个他认为有可能的人,就会悄悄凑上前小声问:“换外汇吗?”
他知道织锦是跨国公司的财务总监后,曾托何春生找过织锦,说他们公司若是兑换外汇的话,可以直接找他,他给织锦一部分回扣,织锦对何春生狠狠地发了一顿火,公司兑换起外汇来动辄就上百万上千万美金,岂能随便儿戏?
从那以后,老林远远见织锦来了,就会低着头溜达到一边去,再要不就假装冲另外一个方向打电话,他这样,织锦反而对他有了几分好感,觉得他是个自尊心很强而且很知耻的人。
李翠红继续嘟囔:“挣钱多有什么用?还不照样娶不上媳妇,都三十好几了,才娶了个农村打工妹,还美得跟什么似的,到处吹自己找了个小媳妇,捧着当宝似的,唏,再年轻再漂亮也是农村嫚,谁稀罕!别看咱不能顿顿吃虾吃螃蟹,可咱吃得心里舒坦啊,夜里睡觉也安稳啊,不用担心被提溜到派出所去。”
李翠红见织锦不吭声了,就解嘲地笑了笑说:“一人一个活法啊,或许人家觉得那样活也很舒坦,是不是?”
织锦就被她逗乐了:“嫂子,好话赖话都让你说了。”
这时,何顺生提着一塑料袋啤酒回来了,往厨房里探了探头,吸了一下鼻子说:“香,今晚我得多喝两斤。”又看了看织锦:“织锦来了啊。”
织锦叫了声大哥,就和李翠红忙着往桌子上端菜,何顺生在后面看了,啧啧了两声说:“看,厨房里有两个女人忙活,多热闹,真搞不明白现在的人为什么都喜欢单过。”
织锦听了,心里咯噔一下,她今天来,就是要和他们商量房子的事,她不打算在家结婚,太挤了是其一,其二老楼厨房厕所不配套,生活上太不习惯了,特别是老楼的公用厕所,太恐怖了,她没法想象当她正在用厕所,外面却有人敲门催她快点是什么滋味。
饭桌摆好了,何春生还没回来,母亲让何顺生打电话催一下,刚说完,何春生就闯进来了,满头的汗,一脸的阴云,进门后,扫了饭桌一眼,又扫了织锦一眼,就不吭声地换衣服去了。
换下衣服,又去洗了手,才默不作声地坐到饭桌旁,母亲不满地瞪了他一眼:“今天变哑巴了?”
何春生端起饭碗,扒拉一口饭,又吃了一筷子菜,才说:“饿死我了,今天的饭好。”
李翠红扫了他一眼:“饭好是跟织锦沾光了。”
织锦有点不好意思,他们还小的时候,母亲烧了什么好吃的,总让何春生端一碗给她,也并不是叫她回家吃,等到大了,就更不来吃了。
何顺生给何春生倒了一杯啤酒问:“怎么这么晚回来?”
“还不是瞎忙。”说着,偷偷看了织锦一眼,织锦突然觉得他眼里有内容。
何春生见织锦眼里突兀地生出了些审视,眼神就恍惚了起来,织锦觉出了异样,直直地看了他,手里剥了只虾,余光里,就见李翠红和何顺生他们眨眼挤目的,大约说说她看何春生看痴了的样子,织锦觉得无趣,把剥好的虾放进嘉嘉碗里,埋着头,默不作声地吃饭。
饭后,她帮李翠红收拾好饭桌,正要下手,洗碗,李翠红急了,推推搡搡地把她让到厨房外:“以后有你干的,现在别和我抢。”
织锦就站在厨房门口笑:“以后我可帮不了你。”
李翠红愣了一下,心里有点不悦,想,不就是挣钱多么,挣钱多就不吃饭了?吃饭就洗碗,你只要不把挣的钱交给我,就别指望我会跟你们发扬风格搞什么老嫂比母,嘴里却哂道:“没事,我没指望你,我要真指望过别人这些年的日子就甭过了,你回屋去和春生说话吧。”
织锦知她领会错了,想起何春生晚饭时的表情,隐隐觉得他心里装了事,便笑了笑:“那好,我倒真有点事要和春生商量呢,呆会我找你说话。”
李翠红嘴里说着好啊好啊,你们小两口说话去,别管这边,嘴巴早已撇歪了。
见织锦来了,大家都很识趣地回房间去了,何春生一个人坐在床沿上看电视,见织锦进来,往旁边移了移屁股,拍了拍空出来的地方。
织锦坐下来,顺口问:“下午怎么去了那么久?”
何春生的眼神,就像被烫了一样,腾地闪开了,躲躲藏藏地说:“小丁一直哭,我又不能把她一个女孩子扔在公园里。”
织锦哦了一声,又说:“小丁一口气跑到公园去了?”
“她可能是想回家吧,她和人在海泊河公园旁合租的房子,一路哭哭跑跑地就到了那里了。”
“不就吵了几句,她至于吗?”
“我是忍无可忍,她干收银也干了一年多了,还整天错,害得我整天跑来跑去的。”何春生点了一支烟,眯着眼睛抽了几口。
织锦悠荡着腿,漫不经心地看着他笑,何春生被她笑毛了,有点条件反射似地问道:“你怎么这样看我?”
织锦撇着嘴笑:“或许小丁喜欢你,也可以说是暗恋你,难道你不知道?”
何春生的脸腾地就红了,正好抽了一口烟没来得及喷出来,被呛着了,吭吭地咳一阵,冲织锦瞪眼说:“你不要胡思乱想啊,我压根就不知道这事。”
织锦依然笑:“今天下午知道了吧?”
何春生低着头按那根香烟,把烟蒂都旋来转去地按烂了,才说:“我真不知道。”
织锦知道猜对了,想着下午小丁看着自己发愣的眼神,她诙谐地坏笑了一声,说:“你知道小丁为什么总输错商品价格吗?”
何春生低着头,用眼角看她,不说话。
织锦咬着嘴唇坏坏地笑着说:“欲得周郎顾,时时误拂弦。”
“你什么意思?”何春生警觉地看了织锦,织锦忽然觉得没意思,她捏了一颗葡萄,咬在唇间,看着何春生,答非所问地说:“我去看房子了。”
何春生的眼皮就耷拉了下去,织锦拖出纸袋,大半袋子,全是楼盘宣传画册,她抽出几张,摊在床上,说:“这几个楼盘,你喜欢哪一个?”又一一地说了地址,很是期许地看着何春生。
这时的何春生,恍如坐了针毡,那个别扭就甭说了,织锦捅了捅他的胳膊:“你挑一个么。”
何春生的脸,越来越像刚出蒸锅的螃蟹,选楼盘没什么可怕的,可怕的是选中楼盘的下个环节,必然要牵扯房价和付款事宜,这个时候的何春生突然意识到,在有些自尊的穷人这里,钱就是个喜欢搞恶作剧的魔鬼,一次又一次地把穷人竭力装饰的尊严门面给掀开了,把千创百孔的内里露给在光天化日之下,谈到房价时,他怎么说?难道说他这些年的积蓄连买间厕所都不够?
织锦并没在意到他脸上略略做难的尴尬,见他不语,就把宣传册划拉过来,啪啪地翻,抽出一张摆到到何春生眼前:“这么蔫,你不挑我自己做主了啊,以后别怪我没征求你意见。”
说着,织锦就歪着脸,瞅着他像个要做坏事的小孩子一样地笑:“这房,在八大湖小区,我想离我妈近一点,我哥常年不着家,柳如意虽然住在家里,毕竟和我哥离婚了,我不敢过多指望她,我住得近一点,回家看看也方便,你不要嫌我自私得只顾娘家不管婆家,毕竟你妈这边有你哥哥嫂子呢,我们也没什么不放心的。”
何春生哪里顾得上听织锦的这些解释,满脑子都在飞着一个字:钱钱钱钱………忽然间就想起了一句电影台词:有什么危险比穷更可怕?
穷,真的是个恶魔,它寄生在人的身上,在紧要的关头,人不得不拿尊严一点点地喂它。
织锦见他愣愣不语,就问:“你在想什么?”
何春生软软地笑了一下,织锦已猜到了他的心思,漫不经心说:“下周三我就去交房款,你去不去?”
听了这话,何春生就觉得满脑子飞花,冷丁坐起来问:“你去交房款?”
织锦撅了撅嘴:“难道指望你去交?别给家里添麻烦了,我本来想用我的积蓄做首付,剩下的贷款呢,你猜,结果怎么着?”
何春生愣愣地看着织锦,脑袋里乱得像跑马场,一句话都说不上来,有很多缭乱而热烈的声音在里面奔跑,他有些感慨有些激动又有些悲凉,是的,他一直知道织锦是个懂事的女孩子,可是,买结婚的房子她竟然没打算开口跟他要一个子儿,他还是没想到的。
织锦不知道他在瞎想什么,索性也不和他兜圈子了,就说:“我哥说了,结婚的房子,他送,就当结婚礼物了,他前天就把买房子的钱划到我卡上了,让咱自己去选房子。”
何春生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把织锦的手指,一根一根地铺在掌心里摆开,半天没有说话,心里别扭的难受,他知道罗锦程并没看好他,但是,因为织锦要嫁给他,他还是大方地送了一套房,这是他没想到的,他一点也不高兴,甚至也不感激罗锦程,他像母亲年轻那会一样的自尊心强,可是,这可恶的生活,让他的自尊始终找不到落地生根的机会。
他觉得罗锦程再一次嘲笑了他,用这套房子,可是,现实又让他无力拒绝。
织锦见何春生不说话,就碰了碰他:“想什么呢?跟木头似的。”
何春生浅浅地笑了瞧,说没想什么。
织锦就说:“今天,我本来就是要和你妈和哥哥他们说一下,咱们结婚就搬出去单过,可我就是不知该怎么开口,你们家的事,你比我清楚,还你和他们说吧,我没有嫌这家不好的意思,就是觉得我们结婚也住在这儿,太挤了。”
何春生点了点头,很用力。织锦说我该回去了。
“我送你。”何春生把她的包挎在肩上,拉着她往外走,织锦和母亲他们道了别,咯噔咯噔地下楼。
劈柴院一派歌舞升平的太平盛世景象,感慨和感动令何春生一路沉默。
出了劈柴院,织锦突然叫他:“春生。”
何春生嗯了一声,站定了,看着她。
织锦就笑:“你告诉我一件事,不许撒谎。”
何春生说不撒谎,你问吧。
“小丁是不是喜欢你?”
何春生一下子就局促起来,说:“我不喜欢她。”
“我是说她喜欢你,暗恋你,对吗?你说过不撒谎。”
何春生点了点头:“以前,我真不知道,就是很生气她怎么老是输入错误,下午她才说,是为了和我说话,故意输错的。”
“有女孩子喜欢你是件好事,爱上一个人是对一个人最真诚的赞美,但是,她们赞美那是她们的事,你不能因为别人喜欢你就晕了头,做蠢事。”
“我能做什么蠢事?”何春生有点不知所以然。
织锦在心里恨恨地骂了声木头,嘴上甜蜜蜜地说道:“就是随便被人怎么喜欢怎么暗恋你,你不能动心。”
何春生本来就很大的眼睛瞪得分外大,指了指天空:“我发誓……”
织锦一把拽下他举起的手:“别整天指天指地地发誓,俗不俗呀?心里明白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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