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父亲还是抢救过来了,但是,情况不容乐观,罗锦程被叫到医生办公室去签收了病危通知书。父亲仿佛感觉到了去日无多,醒过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把织锦叫进了病房,什么也没说,用他苍老无力的手轻轻地磨挲着织锦的手,用带了温暖哀求的目光看着她。织锦强颜欢笑,故意顽皮地说:“爸爸,你又把我们吓唬了一次。”父亲笑了一下,突然,颤巍巍地叫了她的名字:“织锦……”织锦看着父亲。“织锦,爸爸以后不吓唬你们了。”织锦知道这句话背后的潜台词,忙说:“爸爸,我们都习惯了,你就继续吓我们吧,我们喜欢呢。”父亲疲惫地笑了笑:“织锦,爸爸一辈子没求过人……今天爸爸求你一次,不然,爸爸在天堂碰见你何叔叔的话,没脸和他打招呼。”织锦就明白了,这是父亲在临终前跟她要一个最后的态度,希望她答应嫁给何春生,她呆呆地看着垂危的父亲,悲伤和崩溃到了无以附加。是啊,从21岁开始,她和马小龙恋爱,一晃,就是7年,父亲的阻拦不是问题,就算他不同意也没用,大不了,私底下和马小龙登记结婚就是。可,马小龙的母亲这一关过不了,她说过无数次,只要马小龙敢和织锦结婚,她就敢去跳海。至今,织锦就不知道马小龙的母亲究竟是为什么看不上她,她问过马小龙,马小龙也茫然得很,说问过,母亲就是不说。只要一提到织锦,她的脸,马上就跟在冰天雪地里放了几天几夜的钢板一样,又冷又硬。织锦知道,是时候了,哪怕是为了父亲,她也得跟马小龙有个了断。必须。她决定去找马小龙的母亲,最后一次问她,究竟为什么不同意她和马小龙的婚事。她发动罗锦程刚给她换的新车,直奔马家而去。织锦没提前告诉马小龙,快到他家时,织锦才给马小龙发了个短信:我正在去你家的路上,我们7年的爱情长征将在今天看到结局。发完短信,知道马小龙肯定会打来电话拦她,索性关了手机。杭州路路况不好,车一跑上去,就像个跌跌撞撞的醉汉,路南是条长满了乱草的臭水沟,夏天一到,就成了蚊虫们的乐园,老远就能闻到一股生活废水和工业废水相互纠缠的臭味,周边居民意见大得不得了,几年前,区政府在臭水沟上浇了盖子,盖子上又建了一排两层小楼,后来,它们纷纷成了饭店、旅社、公司办公楼,几年下来,也不见哪家红火起来,倒是破窗烂门渐渐多了起来。马小龙家就在这排二层小楼对面的一栋老楼里,五冬六夏的,楼下总有赋闲的男男女女们聚成一堆打勾机,青岛人发明的一种扑克牌玩法,六人一局,三人一组对决,大牌压小牌,谁先甩光牌谁是赢家。对冒酷暑战严寒地撒在街上玩牌的人,马小龙深恶痛绝,认为他们败坏了四方人的形象。一度,他想搬离口碑不佳的四方,母亲不干,说习惯了四方,日子嘛,就该这味。其实,她与四邻从不交道。在马小龙的印象里,从小到大,母亲总是牵着他的手,目不斜视地穿过了众人,骄傲而挺拔。可是,骄傲而挺拔的母亲经常在夜里哭,叫着一个人的名字。那个人姓马,估计是他的父亲。他问过母亲,为什么别的小朋友都有父亲,他却没有。母亲说他死了。他不信,哭,闹,一定要去看父亲,因为小朋友们都欺负他时,骂他是没父亲的私孩子。母亲就领着他去了郊区的一个小山包,指着一堆土说,你爸爸就在这里。那时的马小龙不懂,为什么别人的爸爸都走在路上坐在家里,而他的爸爸却住在土底下。母亲说为了他们母子两个,他的爸爸,死了。母亲说这些的时候,眼睛很直,眼泪像春天的小溪水,不停地往下流。从那以后,马小龙再也不和妈妈要父亲了,他怕母亲的眼泪,它们不停地往下流,好像要把母亲的身体流干了。织锦停了车,在街边站了一会,虽然,来之前气势汹汹,到了这里,心却突然地虚弱起来,像得了场重病,还没好利落。她从后备箱拿出一瓶矿泉水,咕嘟咕嘟地喝了几口,觉得身体好像有了重量,不再那么飘了。已经几年没来了,一进楼道,莫名的压抑感一层一层地叠上心来。楼梯很干净,她走得很慢。这个时候,马小龙应该正风风火火地往家赶,他在高科园上班,即使一路畅通不塞车,要赶回来也得四十分钟。织锦在门口站了一会,调整了一下呼吸,按门铃,之后,脑袋就开始乱,她无法推断乖戾的马小龙母亲会做出什么举动。她只是想,这一次,即使死也要死得气焰高涨,她忍了7年,不想也不能再忍了。马小龙的母亲并没给她开门,她从猫眼里看见了满脸冰霜的织锦,冷冷地说:“马小龙不在家。”织锦强忍怒气,心平气和说:“我不找马小龙,我要和你谈谈。”“我和你没什么好谈的!”说着,她就把防盗门里的木门砰地合上了。织锦就傻了,她想过千万种场面,惟独没想到是这一种,竟然连个争吵的机会都不给,织锦觉得要炸掉了,恨恨地看着冰冷的、结实的防盗门,又去按门铃。门铃丁冬丁冬地响个不停,门,泰然自若地关着,织锦火了,踢了门几下,对门的邻居探出头来,很警觉地看着织锦。马小龙就是这时回来的。他气喘吁吁地往楼上跑,见织锦站在门口,长长地吁了口气,庆幸回来得及时。他拉起织锦就往楼下走,织锦甩开他:“我和你妈谈谈。”马小龙抹了一把汗,又看了看探着脑袋的邻居,低声说:“改天吧。”织锦怔怔地瞪着他,眼泪慢慢流出来:“不行,必须今天。”马小龙拖长了嗓音:“织锦……”织锦知道这声叫里,有央求在里面,可是,她也央求过他,都央求了7年了,有什么用?如果她和妈小龙的妈妈是敌对状态,那么,裁判就是马小龙,这个口口声声爱她的马小龙竟从没让她赢过一次,她用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绝望眼神直直看着他:“马小龙,我必须去你家,必须和你妈谈谈。”马小龙侧脸看了看邻居,他是个要面子的人,如果不是这样,他们的问题也早就解决了。织锦扬着头,乜斜着探出脑袋的邻居:“我和马小龙谈了7年恋爱了,他妈不让他和我结婚,现在,我要和他妈谈谈,他妈不让我进去。”邻居尴尬地红着脸,缩进头去,关上了门。织锦抱着胳膊,看着马小龙:“我爸爸病危了。”马小龙低着头,没说话。“我爸爸对我唯一的愿望就是,希望我履行他28年前的承诺,嫁给何春生。”马小龙伸手来拉她。织锦一闪,躲过去了,不管不顾地依在灰仆仆的墙上:“我爸一辈子没求过人,今天,他求我了。”马小龙不说话,他挥手赶一只从面前飞过的苍蝇。织锦笑了一下:“马小龙,今天,你给我一句准话,我们到底能不能结婚?”马小龙斩钉截铁地说:“能!”“什么时候?”织锦用眼稍看他,嘴角上挂着悲凉的冷笑。马小龙就哑了,干干地张着嘴巴:“织锦……”织锦把头往旁边撇了一下:“等你妈死了我们再结婚?如果我活不过她呢!”马小龙怔怔地看着她,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挤:“我再努力一下。”“你都努力了7年了,你妈会自杀的!!!”织锦歪着头看他,大颗大颗的眼泪从眼里跳出来。马小龙顿了一下脚:“织锦,你知道我爱你,你让我怎么办?难道你让我去死?”织锦用眼稍看着他,一字一顿地说:“让你那个变态的妈去死!!”说完,她就径直下楼去了,头也不回,她的心,很冷,冷得像冰窖,她知道,她和马小龙之间,结束了,彻底地。那句恶毒的话,她忍了多年,终于说了出来。她走在街上,觉得心突然地就空了,像山洞一样的空,还有阴冷的风,在忽忽地奔跑着。2织锦以为自己会哭,却没有,出奇的安静,她不知做点什么才能证明自己还活着,才能证明这不是个梦。织锦在车里坐了10分钟,到底,马小龙没追下楼来,织锦知道,以后也不会追来了,她让他看见了那些蓄积在内心深处的、藏而不露的恶毒,对他母亲的。织锦失魂落魄地回到医院,此刻,她的父亲,正在重症病房里努着最后一点力气,为等她给一个回答而迟迟不肯合眼。她坐在病房外的花墙上,想打电话问问哥哥罗锦程,父亲怎么样了,刚拿出手机,就听有个奶声奶气的声音喊姑姑。织锦抬头,是柳如意,她正领着兜兜往医院来,另一只手里,还拎了个饭盒。织锦忙往脸上堆了些笑意,她不想让柳如意看出自己刚哭过,这个女人好奇心太重,嘴也够碎。织锦站起来,抱起兜兜,往他脸上贴了贴。柳如意跟在身后:“怎么不进去?”织锦笑了笑:“外面空气新鲜些。”面对柳如意时她总觉得别扭,首先是在称呼上。叫小柳或是如意吧,显得有点不够尊重;叫她嫂子吧,罗锦程已经和她离婚了;叫她姐姐吧,又太亲昵,像故意要讨好她似的。长这么大,织锦从讨好别人的习惯,对于让她无法从骨子有敬意和亲昵感的柳如意,她就更不愿意讨好了,最多也就是客情而已,她觉得,柳如意对罗锦程的爱情,已经不能用痴情这个词了,只能说是犯贱。当初,为了逼罗锦程结婚,柳如意寻死觅活,在父母的威逼下,罗锦程遂了她的愿,可,一结完婚,罗锦程就不着家了,好像把她娶回来就算完成任务似的,跑出去和他的相好金子双宿双栖去了。看着柳如意一个人在家里凄惶的样子,善良的父母很内疚,觉得自己没管好罗锦程,所以,待柳如意比待织锦还要好,织锦知道,那好里,是老人心有内疚的客气。一开始,柳如意可不这么认为,因为算她好运,罗锦程虽然蜜月都没渡完就找不到影子了,就那么半个月的时间,柳如意竟然怀了孕,母亲托医院的老同事悄悄给她做了个B超,知道了她怀的是个男孩。柳如意便有了母以子贵的神气劲,整天地活像只刚下完蛋的老母鸡,耀武扬威得很,直到知道了罗锦程和金子混到一起,仗着肚子里的孩子去闹过一会,罗锦程不领情,竟然硬着一颗比豺狼还狠的心,让她把怀了6个月的孩子打掉。柳如意这才撒了气。从柳如意怀孕到孩子出生,罗锦程很少回家,即使回来一趟,连柳如意的屋都不进,柳如意绝望透了,发着狠要把他的种从肚子里弄出去扔掉,一个人跑到医院去引产,可,一上了手术台,又害怕了,唯恐公公婆婆一旦知道她引产了,会冲罗锦程发脾气,罗锦程这人混是混了点,但,还算孝顺,即便是一万个不愿意,父母的话,到底还是听一些的,到时候,公公婆婆冲他一发脾气,他不劈了她才怪呢。最终,她还是一个人灰溜溜地回来了,原本指望生完孩子罗锦程能收收心,谁知,罗锦程压根就像没当爹一样,照样地不着家,照样和金子厮混,一咬牙,她和罗锦程离了婚,在兜兜半岁的时候。孩子,她是死活不会留给罗家的,孩子就是她的秤砣,可以增加她在罗家二老心目中的分量,必要的时候,还可以扔出去砸一下罗锦程的良心。在钱上,罗锦程从不亏待她,因为他不缺钱,即便是离婚后她带着孩子回了娘家那阵,罗锦程也会按时让织锦帮他把钱送过去。每每看到罗锦程让织锦给她钱,娘家妈就会没完没了地骂她,说她犯贱,好端端的闹什么离婚,把娘家搅得鸡犬不宁,确实是的,娘家就一套三居室的房子,没有厅。因为她回了娘家,哥哥两口子还得和5岁的侄子挤一个屋,父母老两口的那间房子,叫间房子就是了,放下一张四尺的床,再放个老式大衣柜,过个人都要扁着身子走。娘家嫂子也指桑骂槐地说风凉话,说没见过这么抠的姑,手里攥了那么多钱,也不见给侄子买点东西,其实,柳如意给侄子买了不少了。嫂子的嘴还是闲不着,今天是她同事的孩子的姑姑给孩子买自行车了,明天她朋友的孩子的姨妈给孩子买钢琴了,柳如意知道,哪怕她把整座青岛都买给侄子,嫂子还是会唠叨,谁让她寄人篱下呢?索性,她也就不买了。嫂子的脸就更难看了,像泼了墨的冰,摔摔打打地说,真没见过这么不识趣的,又不是手里没钱,干嘛非要挤在娘家……柳如意听得难受,知道嫂子惦记着她手里的那几个钱,因为嫂子下岗了,在一家快餐店打工,一月挣不了几个,哥哥呢,是国棉厂老工人了,工资低得可怜。嫂子一门心思开间小门面,就是没本钱。柳如意知道,钱一拿出去,就是肉包子打了狗,她当然不干,她是今天有钱,谁知道明天呢?哪天罗锦程不高兴了,或是罗锦程又娶老婆了,谁管她娘俩?就她在食品公司开的那几个工资,再租上套一居室的小房,剩下的,也就刚够糊嘴的。她敢不省着点花吗?柳如意自觉地让父亲把北面的小阳台收拾了出来,放上一张单人席梦思床垫,就算她和兜兜的卧室了,把腾出来的房间,给小侄子做卧室兼客厅,嫂子的骂,才消停了点。直到织锦父亲想孙子,过来看兜兜,一见娘俩蜷缩在北间的小阳台上,织锦父亲登时眼睛就红了,抱起孙子,拽起柳如意说:“小柳,你跟我回去,我不管你和锦程是离婚了还是成仇家了,只要你愿意,你就是我们罗家的闺女。”那天,柳如意拎着个旅行包跟在父亲身后,一路哭回了罗家。织锦虽没喜欢过柳如意,又觉得她可怜,虽然是她主动和罗锦程离的婚,可,要不是罗锦程一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的架势,她至于赌着气提离婚吗?其实,罗锦程和织锦都知道,柳如意提离婚不过是做姿态给罗锦程看,希望罗锦程能在父母的压力下,向她低头,可是,她错了,罗锦程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痛痛快快地签了字,等父母知道了,他已托人把离婚证换出来了。柳如意也就成了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罗锦程虽然挨了父母的训斥和责骂,可,离婚毕竟是她提出来的,她尝到了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痛,拽不下来、掀不掉的疼,钻心蚀骨。幸亏,罗家老人通情达理,对于织锦父亲把她领回来,没人问为什么就让余阿姨把柳如意原先住的婚房收拾了出来。罗锦程也没问,就像家里多了个与他不相干的亲戚。吃过一次自以为是的亏之后,柳如意变聪明了点,知道罗家人对她的好,更多是因为兜兜,平时小心翼翼地收声敛息着,为了讨好老人,时常和余阿姨抢活干,倒是把余阿姨尴尬得不行。织锦看不下,就让妈妈说说她,住在家里,就把自己当家里人,别像心里翘翘着不踏实的乡下亲戚进城似的,不知道的,人家还当她在罗家挨欺负呢。妈妈婉转说过她几次后,柳如意倒是不和余阿姨抢活干了,可是,照样抢着端茶倒水的,让人不自在。索性,织锦一回家,就把自己房间的门关上了,省得柳如意一遍遍打发兜兜跑过去问姑姑喝不喝水,吃不吃水果。咳,真累啊。3织锦和柳如意进了病房。病床被摇起了一半,父亲的精神看上去不错,妈妈正在喂水,见他们进来,父亲摆了摆头,示意母亲不要喂了,兜兜在织锦怀里呆不住,虫子似地扭打着身子要下来,织锦放下他,他就满病房蹦达起来,柳如意低低地吆喝:“兜兜,安静点。”三岁的孩子哪听得进去?织锦见父亲直直地看着自己,就坐在病床沿上,笑了笑说:“爸爸,我想好了。”父亲也笑了一下,点点头,很吃力。病房很安静,大家看着织锦。织锦顿了顿,看着父亲,轻松地说:“爸爸,你放心,我肯定会跟何春生结婚,如果您愿意,我现在就和他结婚也成。”兜兜跑过来说:“姑姑,你要做新娘子了?”织锦摸了摸他柔软的头发,点点头:“兜兜给姑姑做婚礼天使好不好?”兜兜认真地看着她,学婚礼上的开场小天使样,擎着一根棒棒糖,满病房转。父亲笑微微地看着织锦,让罗锦程给何春生打了个电话,就缓缓地合上了眼睛。织锦看着父亲,终于,泪如雨下,她觉得身体的某个地方坏了,所有液体都在争先恐后地从眼里往外流,怎么也止不住。4遵父亲的遗愿,丧事办得很简单,但,悲伤的情绪像水一样,把织锦和妈妈浸透了,妈妈像失去了亲人的孩子,整天窝在沙发里掉眼泪,只是掉眼泪,也不哭。她习惯了什么都由父亲做主,父亲的走,冷不丁的,像是把她孤单单扔在了荒无人烟的旷野里,一下子,她不知道接下来的日子该怎么过了。悲伤于织锦也是真实的,除了计较她跟何春生这事,父亲还是完美的,身上有种天生的不怒自威气势,小时候,每每她和哥哥做错了事,不消打,只要父亲一瞪眼,他们就吓蔫了,他们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惧怕从不打骂他们的父亲,织锦承认,她身上所有被被人认可的优良品质,都来自父亲的遗传。另一个伤心人是柳如意,她的伤心,也是真的,因为在她最无助的时候,是父亲重新把她领回罗家的,也只有父亲才能震住罗锦程,那个为她撑腰、让她感觉呆在这个家里很踏实的父亲就这么走了,让她一下子就慌了神,不知道以后的路该往哪里走了。罗锦程也在家,他恹恹地看着不停地哭的柳如意,皱着眉头,兜兜在一边怯怯地看着他,他还不懂得生老病死的悲伤,只是觉得很奇怪,爷爷怎么不在家了呢?为什么他要呆在一只黑色的小盒子里?兜兜对罗锦程有种天生的畏惧,他远远地看着这个沉着脸的男人,跑过来捅了捅他的腿:“你为什么不哭?”看着不谙世事的兜兜,罗锦程一阵难受,把他抱在腿上,仔细地端详了一会:“兜兜,叫爸爸。”兜兜小声说:“我怕你生气。”罗锦程就更难受了:“谁说爸爸会生气?”兜兜扭头看柳如意:“妈妈说,叫你爸爸你会生气。”罗锦程的心,突然很疼,觉得自己很王八蛋,是的,兜兜一岁多的时候,柳如意带着他去西餐厅找过他,指望可爱的兜兜能唤回罗锦程的那颗浪子心,怂恿着兜兜跌跌撞撞地跑过去抱着他的腿喊他爸爸。罗锦程仿佛看透了柳如意的用心,沉着脸道:“吆喝什么?谁是你爸爸?”当时柳如意就疯了一样,扑过去,抱起兜兜,往站在一边巧笑嫣然的金子脸上吐了口唾沫:“你也就配一条千人骑万人压的母狗,对,兜兜不是你的种!”罗锦程抱着兜兜,轻声说:“爸爸不生气,爸爸喜欢你叫爸爸。”兜兜扭着身子,看柳如意。柳如意正兀自哭着,压根不知这边的父子两个在嘟哝什么。何春生也来了,父亲去世前,曾让罗锦程给何春生打了电话,等电话接通,父亲颤巍巍对何春生说:“和你妈定个日子吧,织锦答应了。”父亲留在人世的最后一句话,就是把织锦交给何春生。和何春生和他母亲一起来的。一进门,春生母亲就扬起了手,在空气中拍拍打打地哭了起来,象唱歌一样,还有歌词。织锦突然觉得拥挤无比压抑,正想找借口离开,柳如意却突然多嘴地道:“织锦,快去劝劝何妈妈,别让她哭坏了身子。”罗家和何家是递命的交情,孩子们称呼双方家长都用爸爸妈妈。织锦知道柳如意这样说是为了讨好何春生,因为父亲去了,妈妈又是个温柔到了软弱的人,要是罗锦程执意要她离开罗家,除了织锦不会再有人替她说话了,所以,她现在不仅要对织锦好,还要对与织锦有关的所有人好。当然,柳如意这样说,也是提醒她在未来婆婆面前表现一下,问题是,刻意去讨好一个人的事,她压根做不出来,就冲柳如意轻轻摇摇头,示意她少说话,柳如意低着头吐了一下舌头,忙过去劝何春生的母亲别哭了,并扶她到沙发上坐了。何春生的母亲用凄惶目光看了大家一圈,特意多看了织锦一眼。织锦低着头,努力不把心底的情绪流露出来,整个人就显得有些木。何春生的母亲很是疼惜地看着织锦,有些爱怜地说:“看看,织锦这孩子,都哭傻了。”织锦见她点了自己的名,也不好装充耳不闻,就木木地笑了一下,谁都看得出这笑很假,但,好在是办丧事,笑的假、笑得应酬是应该的,真笑才该遭到谴责呢。何春生在他母亲身边坐了一会,端着杯子到饮水机旁,添了点水,递给织锦:“喝口水吧。”织锦接过水,小声说谢谢,不知怎么的,觉得何春生站在自己身旁,有点别扭,其实,在旁人看来,何春生是个不错的男人,他嘴巴利落,眼神很敏捷,用青岛话说就是很有眼力劲儿,可,就是何春生的这眼力劲儿,让织锦觉得别扭,总让她想起旧社会大户人上房里的丫头。再加上何春生的眼睛天生大得很,眼白和眼黑分界特清晰,有点像个心底干净的洋娃娃的眼,若放在女人脸上,这是一双单纯的美目,可放在男人脸上,就成了缺点,使他看上去有点过分的简单和肤浅。织锦抿了一口水,就把杯子放到一边,何春生不时看她一眼,仿佛有话要说又不知从哪里说起的样子,让织锦就更别扭了,忙站起来,指了自己坐的地方说:“你坐吧。”何春生有点局促,说:“不用,你坐吧,我站着就行。”客厅的沙发已经坐满了人,织锦借口说你先坐,我去找把椅子来,说着,就上楼去了。她很难一下子接受何春生成为男朋友。这种不能接受让她坐卧不安,柳如意和何春生在客厅里窃窃而热烈地交流着什么,织锦就更难受,一头扎到床上,拉了条毛毯蒙在头上。许久,她听见妈妈在客厅里喊:“织锦,织锦……春生和何家妈妈要走了,你起来送送……”织锦装睡,过了一会,她听妈妈解释说:“这阵子,织锦跑里跑外,累坏了,我去看看,是不是睡了?”何春生的母亲也是明白人,大约也看出了织锦心底里的不愿意,忙说:“不用啦,孩子都累坏了,就让她睡吧。”织锦在心里谢天谢地,忽然觉得自己这样对何春生的母亲,有点过分,毕竟,她是未来婆婆,将来是要成为一家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