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珍尤其不让人放心,吓人的家世摆在那儿,狂蜂浪蝶也怕她。再者,她性子洒脱随意,凡事只讲眼缘,还稍稍有些恋物癖。世人都说她收尽了世上最美的扇子,却不知,路边的石头她也爱捡回家。得珍六岁时,顾立训在日本工作,赶上太太生日,就同当地手工作坊里的师傅做了个首饰盒。太太有礼物,女儿的也不能缺,于是得珍就收到了父亲用细木条做的一只小木盒。那盒子说不上多精美,但胜在雅致,得珍以为拿来装鸟羽最好。从今往后,但凡看见漂亮羽毛,她就会收起来带回家。大抵是家里总出建筑师的关系,顾家的孩子天生就拥有审美的天赋——对美和不美,有着绝对的自信和非常武断的认知。而得珍有世间一切华美之物,她不拿小盒子装珠宝,却拿来装鸟语,便让众人感到了一种十分天真的浪漫。这浪漫让大家更迷恋她。等长大了,她顺理成章地接手了她母亲的画廊,她喜欢的风格很多,但偏向现代艺术,鲜少涉猎神话题材。譬如蘸白眼前这幅画,就绝对不是她会喜欢的。得珍拂去花瓶下落着的芍药花瓣,回望墙上新挂上的画,但笑不语。客厅颜色偏浅,但这幅画的底色却是黑,挂在墙上,任谁都会觉得不衬。但这是得珍的客厅,这种格格不入反倒会让观者暗自猜测这画的其他用意。蘸白也不例外。“你看了这么久,看明白了吗?”得珍问。蘸白双手抱胸,像颗土豆一样蹙眉陷在沙发里,问:“这画的是阿刻戎河?”阿刻戎河是希腊神话里地狱的五条主要河流之一。得珍点点头:“没错,中间的就是赫尔墨斯。”赫尔墨斯穿带有飞翅的凉鞋,手持魔杖,经常陪同冥后出入冥土,护送死者的幽灵去往冥界。对于那些刚到阴间的灵魂,赫尔墨斯就是他们的最后一盏灯,灵魂拼命想要接近他,深怕掉进永恒的黑暗。卡尔·荣格认为赫尔墨斯是神圣的使者,在日常世界的光明和无意识的黑暗之间交流。是梦、疯狂和死亡。这幅画里的赫尔墨斯大步走在幽灵中间,阴影们恳求他放松脚步,他却不顾一切地走着,带着上帝的冷静无情,在孩子们平静而无畏的注目中,穿过那渴望的人群。虽然画技有些粗糙,但神性却让人心头一震。“不是捡的。”得珍说。蘸白不解看她:“嗯?”“我说,这幅画不是我捡的,是有人送给我的。”蘸白暗笑:“哪个家伙这么老土,这年头可不流行送画追女孩子。”得珍闲适地看着不修边幅的哥哥,语气却异常慎重:“那家伙不是追我的,是追我们奈奈的。”蘸白噎了一下,险些把咖啡喷出来。留下重磅炸弹的得珍叹了口气,目光落在花瓶里的白芍上,不由想起自己那个比花更美丽的妹妹,以及那个挨了她一巴掌的高个年轻人。这幅画是由一个中国人送到度假别墅的,得珍问送画的人是谁,那人也不避讳,直接报了纪修的名字。呵,好一个下马威。那小子是在告诉她,只要他有心,就算她把顾奈藏到天涯海角,他也能找出来。看过画后,得珍稍稍有些不解。从画技上来说,这幅画顶多算个残次品。送人礼物却送个残次品,未免太失礼。但她脑中闪光一现,又猜,这画可能是某人亲自画的。她不知道他画这幅画用了多久,但看得出来,他不是专业的。又或者说,他是刻意为之。毕竟,画技粗糙才能证明并非满地都是的淘宝货。但,为什么是阿刻戎河和赫尔墨斯呢?得珍把画挂在墙上,看了许久许久,才明白其中用意。那个年轻人,希望她成为——赫尔墨斯。成为画里那个目不斜视,把梦、疯狂和死亡甩在身后,不顾一切地大步朝前走的赫尔墨斯。由此,得珍得出结论,奈奈定然与他说了她的过去。那个叫纪修的年轻人深知阿越的死对她而言是什么,又折磨她有多深。他用一幅画告诉了她三件事。第一件:他不怕她。第二件:他希望她告别过去,因为顾奈总是在担心她。第三件:他是因为顾奈希望她变好才做了这一切。得珍欣赏他的心计,同时,态度也有了些许变化。一则,他和奈奈的感情已经毋庸置疑,如果不是信赖的人,奈奈是绝对不会把她的过去说给对方听的。至少,从小到大,奈奈从未与人谈及过她和阿越的过去。但她和纪修说了。二则,他看中奈奈胜过自己。明知道会挨打,他却选择了无人之地任她发泄。这么做,只是为了不让奈奈看见伤心为难,伤害到她们姐妹之间的感情。他是跑着来的,连气都喘不匀却能多方顾虑,说明家教不错。三则,奈奈想结婚了。得珍叹气,再叹气。“哥,或许这一次,是我错了。”她以为给妹妹最好的东西,也许并不是妹妹真心想要的。爱情和婚姻,是人类用了几千年也没有讨论出结论的命题,得珍有些头疼地想,这一次她可能需要用“因人而异”来掩饰自己的妥协,并以此说服其他人。她头一个要说服的人,就是眼前正咬牙切齿在手机上订回国机票的哥哥。顾元书回到餐厅见姐姐正与陌生人说话,稚嫩的脸上不由起了防备。他慢慢走近,被姐姐招进怀里,介绍:“这是我弟弟,元书。”纪修抿了一口冰水,朝紧锁眉头的男孩儿抿起弧度柔和的唇线,主动伸出手:“你好,我是纪修。”元书小大人似的与他握了握手,瞧着他好一会儿,说道:“我见过你的。”顾奈一惊,连呼吸也滞缓了。纪修扬唇,“我也见过你。”“前一阵放学我总能看见你坐在车里,所以,你喜欢我姐姐?”纪修郑重其事地点点头,“没错。”元书回头,看着顾奈问:“姐姐,你在和他谈恋爱吗?”顾奈的脸滚烫,看看纪修,又看看弟弟,咽了咽口水,点点头。见状,元书做了个深呼吸,有些遗憾道:“我和乔月打赌,猜他喜欢你多一些,还是你喜欢他多一些,现在看来,我们俩谁都没赢。”他们对互相的喜欢刚刚好,势均力敌。顾奈更惊讶,“乔月也知道吗?”元书点点头。顾奈捂脸,她还以为自己瞒得很好呢。趁他们姐弟说话,纪修挥退前来给他们拍照纪念的服务生。末了,又抽空接了个电话。来电人是提醒他记得吃药的纪女士。这阵子连轴转,他背上突然爆发一片带状疱疹,连续几天擦药已经有所缓解,但无意间触碰到还是会引发剧痛。他一个常年每天只睡四五小时的人,居然会被身体免疫力抗议,连他自己也啧啧称奇。挂了电话,见顾奈搂着弟弟直愣愣看他,他摸了摸消瘦的脸,问:“我脸上有脏东西?”顾奈摇头,“没有,只是觉得你打扮过的样子很帅。”“谢谢。”纪修指着餐桌上装饰果盘用的凤梨,礼尚往来,“你也是。很像你。”“喂……”顾元书一脸听不下去的表情,挣开姐姐的怀抱,说道:“我去看看爷爷,回头再找你。希望那时你们已经眉来眼去完了。”顾奈:“……”纪修:“……”小电灯泡一走,顾奈吐舌,说:“刚刚我见到你哥哥了。”“是吗?他看起来怎么样?”顾奈挖着奶油,也不吃,手腕上的链子光泽变幻,如实说:“他看起来有些心不在焉,又有点紧张。”纪修没有马上接话。今天是他父亲荣退的日子,也是他兄长宣布接班的日子,也是他生命里很重要的一天。他对她一笑,“那或许是因为奶奶也来观礼的缘故。”“奶奶也来了?”纪修点点头,“等下爸爸演讲她才会露面。”顾奈“哦”了一声,想来纪修的“社恐基因”,八成是遗传自奶奶。“那你呢,你不用在下面帮家人撑场面吗?”“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嗯?”“我得看着你。”他的目光落在她脸颊上。顾奈刚被林子荣送走,他后脚就到了。老太太点名要见他,但又要他和顾奈错开时间。席间只有他们二人,老太太多喝了几杯。他不敢劝,只好在旁乖乖候着,时不时布菜。老太太问他:“纪修,你见过奈奈的爸爸了吗?”他点点头,“远远见过两次。”“你觉得他怎么样?”“感觉上是个……温柔的人。”老太太嗤笑:“也是个懦弱的人。”纪修不敢接话,低着头,谦卑地为老太太斟酒。“你知道我们为什么都替你瞒着顾家人吗?”纪修目光沉着,“知道。您不喜欢顾家。”话音落下,老太太气愤地握拳狠砸桌面,桌上碗筷随之一颠。“我把我的莺楠嫁到他们家,是信任他们。可你看他们是怎么对我的?莺楠走不到一年,顾立伦就再娶,亏顾延卿那个糟老头子也敢答应!”纪修不敢言。这两年间他也曾耳闻过顾家的一些事,以左家在思明州的地位,想打听点家族秘辛其实很容易。再者,顾奈那位继母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虽然不受上流圈的阔太太们待见,但茶余饭后的八卦总有她一席之地。林莺楠的死,是因一场惨绝人寰的车祸。事故当天,林莺楠把女儿哄睡后外出去接丈夫下班,接到顾立伦后,夫妻俩有说有笑地回家。他们行径的那条路上有两个正在施工的工地,早些年城市夜间施工管制还没有那么严格,有些卡车司机为了抢活会趁夜运送砂石。林莺楠的车即将撞上路面掉落的石块时,她本能地打转方向盘想要绕行,却不知前方两辆卡车会车,强光照射下,她勉强分辨出形势,让副驾驶避开了危险,自己却成了车轮下的亡魂。顾立伦重伤,在医院一住就是半年。他的陪护尽心尽责,身世凄苦,带着女儿独自讨生活,两个可怜人互相安慰,久而久之互生情愫,某一天顾奈放学回家,突然就被宣布她即将有新妈妈了。那时她太小,她的态度并不重要。她也知道爸爸需要从悲伤里走出来,于是在爸爸问她新妈妈如何时,她笑着接受了。死去的妈妈很重要,但活着的爸爸对她来说更重要。再者,她拒绝了又能怎么样呢?爸爸还是会娶那个女人。老太太一把年纪,实在不愿意提过去那些恩怨纷争,她是长辈,如此斤斤计较反倒显得不大度,甚至连顾奈都不如。她只是不甘心,不放心。“纪修,你也知道,我们奈奈是个什么都不争的,受了委屈也不肯说。她心地好,但我也不能容忍外人欺负到她头上来,于是我就让子荣去圆沙洲把她接过来养。可是,她不肯。她说她爸爸会难过,爷爷会难堪的。她就是不说她自己。……没办法,我只好联系她姐姐得珍……得珍自己也不大,却替我养了好几年孩子,我是感激她的。得亏有她在,不然我这个老太婆早几年就被姓顾的气死了。”说完,老太太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纪修低头为老人家斟满空杯,不带情绪地说道:“我家没有那么复杂。我爷爷没有兄弟,妈妈是外婆收养的战友遗孤,外婆去世后妈妈和那家人也没什么联系。我只有一个哥哥,因为要继承家业,他的脾气不大好,但他是个讲道理的人。”老太太越听笑意越甚:“简简单单也好,哪天奈奈嫁过去了,也不用整天应付这个应付那个。”纪修轻笑:“我会给她一个家。她想要的那种。”“这我就放心了。”老太太欣慰地拍拍他手背,“纪修,你不要嫌我这个老太婆啰唆,我这辈子也算圆满,唯一不放心的只有奈奈。她爸爸不靠谱得很,当初我逼问他为什么这么快就再娶,他把莺楠放哪儿了?他居然有脸说,他整晚梦见莺楠,怀念逐渐变成了噩梦,他再娶新人只不过想求个苟活……我气得说不上话,只觉得无耻之尤。后来见他有了儿子就渐渐疏远奈奈,我又问他怎么回事?他又对我说,那是因为奈奈长得越来越像她妈妈了……你瞧,就是这么一个不知好歹的东西,耽误了我女儿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