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修,你怕我外婆吗?”他摇摇头。“既然不怕,为什么要急着对我负责呢?”纪修怔住,他以为对长辈许下诺言才是让她获得相对自由的正确方式。她叹了口气,语重心长:“纪修你要记住,如果外婆和表哥找你问话,你千万要守住本心。你要告诉他们你的计划,你得去北京学习,然后成为最好的眼科医生,救千千万万的人,外婆信佛,她会乐见其成的。而我,我会听你的话好好学习,成为一个很好的护士。你一定要坚持住,态度要强硬!不然我表哥就算不喜欢你,也会逼你娶我的。我表哥……哼,姐姐常说他是东南亚第一双标王,最擅长严以律人宽以待己,分明自己从来不守规矩,却最会拿规矩吓唬别人,你别看他开超跑,但他可是外婆的长子嫡孙,本质上就是封建余孽的残余势力……”说到这,她吞了吞口水,似乎觉得这顿吐槽委实狠了。“纪修?你听见我讲的了吗?”顾奈问。“我听见了。”听得很清楚,但需要一点时间来消化。他低头亲亲她固执的小脸,乱糟糟的头发配上这张清隽的脸,显得格外随性温柔。他抵着她的额头对她保证:“你乖,我会给你想要的一切的,而且,我想早点娶你。”闹钟响起时,林子荣飞快惊醒掐掉闹铃,然后小心翼翼看了眼病床上的奶奶。见她只是皱眉翻了个身,并未被吵醒,林子荣随即松了口气。在狭窄的陪护床上蜷了一夜,这会儿浑身关节都错了位似的,一动就咯吱咯吱直响,腰酸背也痛。轻手轻脚地出了病房,林子荣这才大剌剌地伸了个舒服的懒腰。余光一移,扫见冷板凳上正襟危坐的纪修。林子荣撇撇嘴,拉下衣服盖住露出的胖肚子,没好气问:“我表妹呢?”纪修抬头看他,温声说:“我叫人送她去了酒店。”林子荣点点头,对他的安排还算满意,复又恢复晚娘脸色:“我奶奶还没醒,要道歉就坐这儿等着吧。”说完,踩着他那双时髦的皮拖鞋到阿良店里拿早餐去了。顾奈一觉睡到下午才被饿醒,说不上来是没心没肺,还是过于相信纪修处理麻烦的能力,她这一觉睡得格外踏实,一觉回血。处理完琐事,马秘书接到客房经理的电话,说是1075号房间的顾小姐醒了。马秘书连忙派人把订好的餐食送过去。和客房服务一块到的还有一束鲜花,一套女生护肤品和换洗衣物。等她吃饱洗漱完毕,马秘书才悄然现身。纪修事前有吩咐,尽可能不要去打扰她,有外人在场的时候,她多少会想替他应酬几句。但这不是必要的,所以,让她一个人自处就好。马秘书敲敲房门:“顾小姐,我来接你了。”顾奈正在镜子前化妆,一见马秘书,就迫不及待地问:“马叔叔,纪修还好吗?”小姑娘一脸着急,马秘书反而会心一笑:“他很好。”就是在她外婆病房前坐了三个钟的冷板凳。“那他有没有吃饭?和我外婆谈得好不好?”不等马秘书回答,她先自顾自皱眉,一脸担心,“昨天他连晚饭都没吃上,今早我问他要不要吃一点,他说没胃口,他肚子饿的时候容易急躁。”马秘书莞尔:“他吃过了,老夫人亲自给他炖了鸡粥,看着他喝下去的,顾小姐放心。至于和你外婆谈得好不好,我想,还是你亲自问他吧。”马秘书是个长相很板正的人,语气稀松平常,毫无恶意,但顾奈还是觉得自己被取笑了,冷不丁就红了脸。去医院的车里,她再也不敢开口问马秘书任何问题,一到医院,就抱着鲜花跑了进去。马秘书关上车门笑了笑,和自己咋咋呼呼天不怕地不怕的女儿比起来,同龄的顾奈显得太爱害羞了。他从胸兜取出已经震了一会儿的手机,依旧保持着好心情,回电话那头的人道:“是,我见着人了,漂亮乖巧懂礼貌,是好人家的女孩儿,您放心。”听闻急诊那边传来的消息,真真的第一反应是:是同名的人吗?但护士长说:“纪医生我还能认错?”真真呆了呆,眼里的光刹那间就散了。与顾奈的家人一一谈完,纪修便去做了检查,之后就被奶奶关进病房老实休息,还被没收了手机。一觉醒来,顾奈不在,只有穿着白大褂的真真坐在床边削苹果。“你吓死我了知道吗?!”真真后怕地手一抖,已经连了好长一截的苹果皮顿时断了。纪修拿过床头的手表看了眼时间,大约是眼睛有些胀痛的缘故,他闭上眼睛问她:“不上班吗?”真真凶巴巴的:“我请假不行吗!”纪修的声音反而温和起来:“别削了,我不吃。”真真瞪他:“谁说给你吃的,我自己吃!”说着,恶狠狠地咬了一口苹果泄愤。纪修无言,静静看着她吃完半个苹果,看她吃着吃着,又哭了起来。他料定她会哭,因此异常平静。自从上了大学,真真就已经很少哭了。追逐星星太久,她似乎已经接受纪修并不喜欢她的事实,所以一而再再而三地被推开,她并不感到难过。在医院工作以来,她也见过十分悲惨的生离死别和令人彻骨的心寒,但她都没有哭。因为纪修说,那都是别人的事。她总是将他的话视作真理,久而久之,她的眼泪也变得弥足珍贵起来。心肠也硬了。可是,眼前这个人差点就死了,怎么能叫她不害怕?等她哭够了,纪修递去纸巾盒。真真抱着纸巾盒擦擦眼泪,笑着问:“纪修,你知道我喜欢你的对不对??”闻言,纪修叹气,抽回落在她身上的目光,看向天花板:“我知道。”“你知道就好。”真真吸了吸发酸的鼻子,微微仰头,不让眼泪轻易掉下来。“这么多年,好像所有人都看到了我的努力,见到我就让我‘加油’,搞得我以为再坚持一会儿,你就会心软似的。”虽然不是第一次听她委屈,听她抱怨,但唯有这一次,纪修往心里去了。他引她误歧途,他误她好青春,为此,他感到很抱歉。但仅仅只有抱歉而已。他知道自己始终不爱她。“还记得那年你突然要去考大学,我也不自量力地想要跟你一起考的事吗?”不等他答,她兀自笑了笑。那阵子的刘真真挺混蛋的。因为她的鲁莽胡闹,她妈在电话里把她骂了个狗血淋头,见她怎么也不肯服软,险些气晕过去,最后只好让她爸爸专程回一趟春光镇。爸爸去见了她的班主任,又去见了教导主任,晚上还去了趟校长家。看着爸爸给各种人赔礼道歉,低头哈腰,真真其实很想哭,但她始终憋着一股劲不肯松口,直到爸爸忽然转身问她:“那个纪修,就这么好?”“当然!”她大声回答。“我爸可能被我唬住了,好久都没说话。到了家,他怎么也摸不到电灯开关。找了半天也没找到打火机,最后索性不找了。他大概这才想起自己已经很久没回家了,又或者是终于意识到他其实并不懂我,所以,破天荒地跟我说了句‘对不起’。”当时,她既受宠若惊,又感到害怕,害怕爸爸说出什么更惊世骇俗的话来,也害怕自己一心软就妥协了。果然。“纪修,那天晚上,我爸对我说了一段话。他说,‘你以后最好不要跟我提姓纪的怎么让你难过,说来说去,最后你还是会原谅他。但爸爸不会。’”真真失笑,揪了张纸巾擦擦泪湿的眼角。“他那么说的时候,我有认真想过,要不就不喜欢你了吧?毕竟,我是真的没把握,一点也没有……”纪修为自己的残忍感到很抱歉:“真真……”真真低下头,捂住自己的脸,近乎乞求:“事到如今,你就不要跟我道歉了。”“昨天,我见了你喜欢的人,看清了她的模样,她很好,笑起来时,只想叫人掏心掏肺给她。”“昨天,我回到家后的十分钟,收到了你的礼物。”“纪修,你这么喜欢她吗?喜欢到连送我一幅画都要用快递避嫌?”“收到快递的那一刻,我气疯了!我诅咒你们明天就分手!”然后,像是垂怜她似的,老天真的给了他一场车祸。真真看着边柜上开始氧化变黄的苹果,嗤笑一声,“明明,是我先认识的你,我先喜欢的你,我喜欢你更久,可是你连最后的礼物都不敢当面送到我手上,那一刻我就在想,我还是不要假装很了解你,和你很要好了。你不喜欢我的时候尚且如此冷血,你爱上别人的时候,只会对我更无情。我,刘真真,一定要离你远远的,去一个没有纪修的地方生活!我受够了!”她紧抿唇线,出离的愤怒使她平添了几分易碎和脆弱,她的眼底有一摊阴郁的蓝色火焰在静静燃烧,仿佛蛰伏着一股强大的可怕力量。摧城拔寨的那种。“可是,等我拆开包裹,我又开始疯狂跟你道歉,跟那个毫无目的,一心一意喜欢着你的自己道歉。”因为,他送给她一幅画。真真端详那画,只觉得它黑得绚烂。就像一整片夜空。“画,我很喜欢。”她无力地笑了下,问他,“是那天我夜班回家路上你画的那幅吗?”纪修一瞬不瞬地看着她,“嗯。”“还,真被我猜对了……”事实上,不管纪修拒绝她有多干脆,但他总能在她需要帮助的时候伸出援手。他的嘴习惯沉默,但他非常会做。做对的事。当时的刘真真,恰好,就需要这样一幅画救赎。她应当为这种“被理解”而感恩,但看着那幅画,她又觉得,她应该成为一个更沉着冷静的人,否则,还是会被那片绚烂的星空中隐藏的神秘黑洞吸进去。无数次地吸进去。那幅画,让她想了很多,想起了她的少女时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