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他的出現從來就不單純(1) 大廳正中,有一位身著舊式長袍的老人,一眼望去,十分儒雅。 葉聽風領著她走過去,叫了一聲“爸”。 老人和正在交談的幾個老外打了聲招呼,便轉身看向他們。 冷歡瞥了一眼正客氣離開的那幾人,個個有頭有臉,是常在媒體上出現的面孔。 離得近了,才發現眼前的老人看似溫文,卻目光鋒利,不怒自威。 冷歡不卑不亢地對上他的視線,微笑著向他伸出手,“老先生好,我叫冷歡。” 葉獨酌眼裡閃過一絲驚訝,隨後一笑同她握手,“冷小姐好。” 冷歡聽出他有些口音,“老先生是上海人?” 葉獨酌爽朗一笑道:“四八年遼沈一役國軍大敗,上海也是人心惶惶,我當時還是個窮學生,卻被誤抓進軍隊,後來跟隨著湯恩伯的部隊棄上海,退廈門,去了台灣,自己又輾轉至英國。我的確是上海人,如今鄉音無改鬢毛衰,卻還未曾回去過,冷小姐又是如何知曉的?” 冷歡回答:“我母親是上海人,老先生說話和她有相似之處。” “這麽說來,我們也算半個老鄉。”葉獨酌笑道,“宴席開始了,你隨聽風坐我們旁邊。” 冷歡說了聲謝謝,抬頭看了一眼葉聽風,他正看著她,表情深沉,卻是若有所思的樣子。 晚宴開席,菜色是中西合璧,大廳也是富麗堂皇,賓客滿座。 鄭姨硬是拉著冷歡坐她身邊,盛情難卻,冷歡便隨了她,坐下才發現葉聽風正好在她對面望著她,目光灼熱,想起他方才的話,她臉一燙,低頭避開他的視線。 一頓飯下來,不少人走來敬酒恭賀,葉聽風身為義子,也少不了替葉獨酌應酬。倒是冷歡,一直安安靜靜地吃飯,聽他們交談,有時附和地一笑,不張揚也不靦腆,乖巧得恰到好處。 “冷小姐歌唱得不錯吧?”鄭姨替她布菜,笑著低聲問她。 冷歡一愣,以為是葉聽風跟她說了什麽,於是誠實地回答:“大學時有在樂隊唱,不過水平也就一般。” “那你知道《花好月圓》嗎?”她又問。 冷歡笑道:“可是紅遍上海灘的那首?” “正是。”鄭姨笑著指指廳正中放著的一把琵琶,“一會兒我撫弦,你唱曲可好?就當給二爺助興。” 冷歡此時才知騎虎難下,隻好忐忑地應了下來。 兩人一走上場,廳內頓時安靜下來。 冷歡有些緊張,但此時不知誰竟把燈關了,隻留著一盞水晶燈瑩瑩地照著她們,她這才平緩下來。 浮雲散 明月照人來 團圓美滿今朝醉 清淺池塘鴛鴦戲水 紅裳翠蓋並蒂蓮開 雙雙對對恩恩愛愛 這軟風兒向著好花吹 柔情蜜意滿人間 范煙橋的詞,本就迤邐動人,軟潤小調配著琵琶聲聲,更是高山流水,相得益彰。 一個淡雅脫俗、嫣然淺笑,嫵媚中藏著一點叩人心扉的羞怯;一個是風姿綽約、溫潤嫻靜,素手輕攏便成珠玉之聲。 各有千秋的兩人,都著舊式旗袍,發髻如雲,一曲終了,竟都是福了一福,一時間,讓人覺得仿佛錯置時空。 葉獨酌領先拊掌而笑:“這靡靡之音,哪裡也比不了上海灘十裡洋場,如今舊曲新唱,葉某實在有福,冷小姐,謝謝你了。” 鄭姨笑道:“二爺只聽一曲就滿足了?小歡不只會唱,筆墨的功夫也是了得的。” 冷歡唱完一路走回座位,已引得不少注目,此時更成了全場焦點。 她望著鄭姨的笑臉,有些不明白她的意思,之前跟她提起自己有習書法,卻未深談,不想她此刻又會起這個頭。 箭在弦上,卻又瞥見某人悠然自得看好戲的神情,心裡被一激,便開口道:“老先生可否借我文房四寶?” 葉獨酌招招手,便有一人捧著筆墨、紙硯過來。 鋪開宣紙,冷歡沉思了片刻,便蘸墨揮毫,一氣呵成。 葉獨酌看了一下她寫的字,不由得大讚道:“好一個長壽福!借康熙之筆,卻自成風骨,小小年紀,實在不易。” 冷歡謙虛地笑了一下,手心卻出了一層薄汗。年少時遊恭王府,看見天下第一福便癡迷得緊,自己練了一年,本來只是好勝之心作祟,卻不知今日派上了用場。之前看了院子裡幾帖字,知道眼前這老人書法功夫是極厲害的,能讓他稱讚,也算過了這關。 正在慶幸,葉獨酌卻端了酒杯看向她,“冷小姐,後生可畏,葉某謝過你的禮物。” 冷歡此時已稍稍寬心,語氣也輕松起來,“小歡雖不勝酒量,但老先生若不介意,我就陪您喝杯白酒,洋酒雖應細品,但歷來中華英傑,淺酌非豪情,要的是暢快淋漓,三杯吐然諾,五嶽倒為輕。” 葉獨酌大笑道:“好!好!葉某就和你幹了這一杯!” 冷歡一口氣灌下手中的酒,頓時覺得胃裡火辣辣的,臉上也燙起來,她看了一眼葉聽風,他正衝她笑著,微帶嘲弄。 她不由得一惱,自己還不是被逼的,隻好硬著頭皮給他撐場面。 “三杯吐然諾,五嶽倒為輕。”葉獨酌看著她,目光如炬,“冷小姐,葉某今天就允你一諾如何?來日你若有事相求,只要力所能及,我必辦到。” 此言一出,滿座皆驚。 就連葉聽風心裡也是一震。 能讓義父誇獎的人本來就少之又少,更別說能得他一諾。 他看著對面的冷歡—那個女人仿佛完全沒有發覺自己獲了多大的殊榮,只是甜甜一笑,說了聲謝謝。 她已轉過頭來,微笑著看向他。今晚從一開始,她就不停地在給他製造驚喜,站在樓梯上讓他瞬間心動的身影,在台上輕唱時無比嬌媚的風姿,落筆揮毫時的自信,與義父談笑風生卻知進退的豪爽—不得不說,她總是能在不經意間散發耀眼的光芒。 可縱使受人矚目,她的目光卻始終都是追隨他的。無論是她局促不安,還是得心應手的時候,她總是期待著他的鼓勵,他的讚賞,仿佛別人的喜惡她從不計較,她只在乎他的看法。 這個發現讓他無比滿足,卻又知道,這意味著什麽。 她的心裡已經有了他,而且只有他。 “都這麽晚了,怎麽還喝涼茶?”鄭閑歌從葉獨酌手裡拿過杯子,微微蹙眉,“還是我中午泡的茶,你也不顧惜點自己的身子。” 葉獨酌微笑,攬過她同坐在沙發上,“鄭四小姐泡的茶,能喝上就是莫大榮幸,怎麽舍得浪費?” 鄭閑歌一笑,神態卻未見松緩,“聽風今天可有跟你提起那女孩的身份?” 葉獨酌點頭道:“他告訴我之前,我就已經派人查過了。” “真的是那冷濤的女兒?” 看見葉獨酌默認,鄭閑歌不禁歎了口氣道:“我有些擔心,聽風的心結一天不解,他們之間怕是少不了幾番波折磨難的,說起來,我倒是很喜歡那孩子。” 葉獨酌淡淡道:“我看見你讓她穿了那身旗袍,就知道你的意思了,後來那些試驗,也是順水推舟。不過那女孩確實出色,那份神態氣勢,倒像足了你當年。” “不曉得為什麽,我這心裡總是七上八下的。” “年輕人的事,你急也沒用。”葉獨酌握住她的手,“我們只能盡力而為,關鍵還是得看他們自己。” 到底是倫敦,晚上的攝政街車水馬龍、燈火輝煌。 冷歡透過車窗看著商店櫥窗上各式各樣的聖誕節裝飾,轉頭衝葉聽風撒嬌地一笑。 他一怔,隨即讓司機停車。 夜風有些冷,他皺眉道:“你喝了酒,身上還熱著,不怕下來著涼?” 冷歡搖頭,身子卻湊近了他,手很自覺地放在他口袋裡。 於是迎著街一起往前走。 “義父和鄭姨都很喜歡你。”他忽然開口,目光深沉。 “你是嫉妒我?”冷歡得意地一笑。 “哼。”他鼻中輕嗤,“你是我的人,他們誇你和誇我有什麽區別?” 你是我的人。 笑意忍不住偷偷爬上嘴角,她輕罵道:“厚臉皮。” “咦,那邊有人發氣球。”她指著前方,孩子般地興奮,話音未落便跑了過去。 粉紫粉紅的心形氣球在霓虹燈下閃耀著晶瑩剔透的光芒,美得夢幻。 她拿著了一個,愛不釋手,轉身要獻寶,卻一下僵在原地。 人潮洶湧,哪裡有他的身影? 心忽然一慌,她的目光焦急地在人群裡穿梭,卻發現這麽多面容、這麽多背影,竟沒有一個像他。 那個前一刻還給她溫暖體溫的人,此時卻消失在空氣裡,再也尋不著。 她茫然地站在街頭,像個迷失的孩子,孤單無助。 這麽久以來,都是一個人在路上,從來不知道害怕,也從來不敢害怕,什麽時候,自己竟變得如此脆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