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道說,‘殺楚’是青島韓氏為主導,又以燕歌行、齊眉為兩翼的一個計劃?同理,龔天養、辛藍白也成了韓氏的幫手,一定要置楚小姐於死地?現在,燕歌行受製,先演戲,後退出,等於是放棄了韓氏的計劃。接下來,一定會有另外的‘殺楚’方案出台,直至將楚小姐趕盡殺絕。”唐晚的分析很有道理,但我們現在根本不能左右任何人,即使分析出可能的細節與結果,也只能是作壁上觀,給獲勝者鼓掌而已。 “也許是這樣吧,我還是關心,那紙袋裡到底是什麽。”我說。 值得一提的是,不露痕跡地打開一個被膠封的袋子很簡單,但真正的誠實、信任就變了味道。 所以,我只是嘴上說說,絕不會去做。 “我一直在偷偷觀察燕歌行,他對兩個孩子的關心出自真心,毫不作假,如果楚小姐的人傷害他們,他絕對將奮全軍之力反擊。在那種情況下,只要他在京城的家裡出現蠱蟲,馬上就會帶人返回,而不是賴在濟南,托你送資料求和。像他那樣的大人物,做事相當利落,總是能夠瞬間看到整件事的本質,致力於去解決根本矛盾。於是乎,我在這種看似正常、實則不正常的情況下,開始對他有些懷疑。再者,我們認識這幾天來,他所有的做事風格都落在我們眼裡了。你應該想到,他解決蠱蟲危機時采取的方式跟解決日本倀鬼進犯時的方式截然不同,就像換了個人似的。綜合判斷,這裡面一定有蹊蹺。他是江湖人,畢竟不是演什麽像什麽的演員。所以,一刻意演戲,就會露出破綻,讓稍微熟悉他的人察覺到。天石,我現在想的是,我們究竟是應該抽身事外,還是繼續前進?”說完這些,唐晚向後仰靠,長長地籲出了一口氣,表情終於放松下來。 我閉上眼,回想墓地中發生的一切,尤其是楚楚出現在相鄰墓地之時。 楚楚來了又走,與燕歌行對話幾十句,佔盡了上風。 自始至終,燕歌行都沒有找到一些恰當的話來反擊對方,只是色厲內荏,虛張聲勢。 這當然不符合他雷厲風行的做事風格,而且他的手下也都反應木訥,縮手縮腳,等於是幾十個群眾演員在一起演戲,演技就更差勁了。 “繼續前進。”我睜開眼,語氣堅定地回應。 燕歌行、齊眉等人形成了一個神秘的圈子,他們為了利用我,遂把我一起帶入這個圈子裡。尤其是齊眉,他帶我去見哥舒水袖,就是為了要我相信,大家要綁在一起做大事。 我只有在這圈子裡站住腳,才能跟他們同場競技,發現各人的破綻。 所有人都是為“神相水鏡”而來,包括楚楚在內,也是如此。那樣的話,我手裡也並非空無一物,至少所有人都認為我是“神相水鏡”的最有力知情者、爭奪者。 “會有危險,很大、很多的危險。”唐晚伸手,掌心裡仍舊躺著辛藍白給的那張小紙條。 我不必細看,也知道那上面“滿山遍野全是蠱”這七個字的所有筆畫模樣。 “辛藍白那樣的人,絕不會危言聳聽。一定是確有其事,他才會出言警告。”唐晚說。 我反問:“這麽說,回到墓地去,附近山上就能發現蠱蟲?” 唐晚點頭:“應該是這樣——苗疆之蠱的世界太神秘,我們外人幾乎沒辦法完全弄懂其中的端倪和原理。天石,我知道你並不能夠完全相信辛藍白,畢竟大家也是萍水相逢。很多時候,我們就是會面臨這樣的選擇,相信誰不相信誰,向左走還是向右走甚至是摸著石頭過河,但是我們沒有辦法……” 菜來了,我們停下討論,不約而同地低頭看魚。 “子非魚,安知魚之樂乎?”唐晚忽然說了《莊子》上記載的那句充滿哲理性的名言。 “兩位真是有雅興,很多客人來吃飯,根本不會注意到玻璃板下面的魚,匆匆吃完就走了。這裡面的魚我們從來不喂,所以它們活得可長久了,每個水槽裡的魚都——”上菜的男服務生很健談,尤其是遇見唐晚這樣有外在也有內涵的美女的時候。 他向玻璃板下指著,但奇怪的是,就在他一指之際,兩條魚竟然同時浮上了水面,立刻翻起了白肚皮,之後便一一動不動了。 “哎——這……這個……不可能啊,裡面的魚肯定能活很久,最長的從開業至今一直活著。這魚……這魚……”服務生臉上的職業性微笑立刻僵住。 唐晚揮手:“沒事,你去吧,我們什麽都沒看到。” 服務生尷尬地收起托盤退下,一邊走一邊撓著後腦杓。 金魚很嬌氣,的確難養,尤其是在這種人來人往的雜亂環境裡。 如果我們今天沒有見到苗疆來的楚楚,沒有收到辛藍白彈射過來的“滿山遍野全是蠱”的警示字條,那麽,我們很可能把金魚之死當做偶然事件,不太在意,很快就忘記了。可是,正因為楚楚在濟南,我們不敢忽略這微小的小事。 我向窗外看,人流之中似乎有黑裙一閃。 “是楚楚!”我低叫一聲,推開座椅,向外面飛奔。 如果隔空殺魚的人是楚楚,那就等於是她向我和唐晚發出了一個尖銳的警告。 門外街上,人漸漸多起來,而各家飯店門口進進出出的人則穿成了線,絡繹不絕。 黑裙已經消失在人流中,我揉揉眼睛,不知應不應該繼續追下去。 “那是楚楚嗎?”我自言自語。 從時間推算,她未必比我們更快回到城區,因為她走向了山路深處,而我和唐晚卻是直接乘車返回。 “怎麽樣?”唐晚追出來。 我們並肩站在黃昏的“俏川國”門口,一時間全都沉默無語。 這裡是濟南,也許所有人的今日跟上個月的這一天並沒有太大改變,仍舊在既定的工作日程中重復活著。很多人願意過這樣簡單而機械的生活,不願意發生任何變化,害怕生活中的任何動蕩。如果沒有發生爺爺住院、過世這件事,我的生活也是如此,在古老而陳舊的曲水亭街老城區裡既自由又無奈地活著,繼續虛度光陰。 “我們回去吧。”唐晚說。 我忽然有些傷感:“唐晚,我現在好像站在一個十字路口上,對未來有些迷惘。” 唐晚握著我的手:“每個人都是如此,我們看到的眼前這些人,更多人甚至包括燕歌行、齊眉、哥舒水袖等人,也會有迷惘而泄氣的時候。古往今來那些大人物為什麽能成功?就是因為他們能夠控制自己的情緒,很快就度過這種短暫的的迷惘期,進入下一輪衝刺之中,向著自己的目標奮力前進。天石,人無完人,你不必要求自己事事都做得完美,只要盡力,哪怕是一天有一點小小的進步,也能小步快跑,進入到自己的步調中去。相反,如果你反覆地被傷感的情緒所左右,就會越來越消沉,最終一事無成。你必須要看清,現在夏氏一族所有的責任和義務都壓在你肩上,必須撐住,必須做出一番事業來,才能對得起已經逝去的列祖列宗,對不對?” 裡面,負責給我們上菜的服務生也跑出來,應該是怕我們逃單。 他的出現讓我和唐晚相視而笑,因為我們要做的事別人無法了解,升鬥小民只會用同一種固定思維來看別人,譬如這個看似精明、實則木訥的服務生。 我和唐晚回到座位前,拿起筷子,望著已經擺上桌的菜。 盤子的間隙中,那兩條翻著白肚皮的金魚令人怵目驚心。 “真不知道,這魚是不是因苗疆蠱術而死,也不知道,我們點的這些菜裡究竟有沒有什麽不該有的東西?”唐晚喃喃地說。 面對蠱術,我們不但不敢下筷,甚至連水都不敢喝一口。 據記載,苗疆蠱術中有一種非常厲害的蠱名為“快哉風”,只要空氣中有風,無論是微風、輕風、大風,風一起,蠱蟲就順風而來,無影無形地侵入人的皮膚之內,造成巨大的傷害。還有一種,則起了一個非常文藝的名字,叫做“張恨水”。顧名思義,這種蠱是通過水來傳播的,只要人喝下去,蠱蟲就會當場發作,令人生不如死。 於是,我和唐晚拿著筷子掂量了半天,又重新放下,連水杯都不敢沾唇。 “好了,今晚的菜是白叫了,浪費了這些錢。”唐晚苦笑。 我們並非疑神疑鬼,如果真的誤食了帶著蠱蟲的飯菜酒水,那才等於是送上門來供楚楚宰殺,算是愚蠢到了極致。 “再坐一會兒,你就上去。”唐晚向東面的索菲特銀座大廈指了指。 那大廈頂端的旋轉餐廳是在五十樓,人在其中,不但能享受到美味的海陸空自助餐,還能隨著頂樓的緩緩旋轉,把濟南城內外的秀麗景色盡收眼底。那餐廳自從開業以來,就是濟南的年輕人表白、求婚聖地,每年都能成全二百對以上的情侶。所以,旋轉餐廳又有“求婚聖地”之稱,每年的情人節都會爆滿,成了濟南城一景。 “等楚小姐離開濟南以後,我請你去那裡吃飯。”我說。 唐晚搖頭一笑:“《曹劌論戰》中說,肉食者鄙,未能遠謀。人活著,如果太貪戀口腹之欲,最終就會變得腦滿腸肥、肥頭大耳,變成了被別人宰殺的豬。我活著,從不為了美食,而是為了理想。” 我有些汗顏,藏在話裡的隱意被唐晚看了個清清楚楚,而且做了很理智的分析。 “可是飯總是要吃的吧?現在的濟南城裡,大家公推旋轉餐廳的飯菜品格最高——”我為自己辯解,卻越抹越黑。 “好了好了,不說這件事,我們之間,不需要任何繁文縟節。你走吧,我在這裡等你。”唐晚說,“死約會,不見不散。” 我拿著紙袋站起來,向唐晚點了點頭,大步走出了“俏川國”,向北邊直行了兩百多米,然後從銀座商城門口右拐,去索菲特銀座大酒店。 那紙袋上寫著“1822”的房間號,所以我毫不猶豫地按了電梯,直抵18層。 作為濟南城區最高級的酒店之一,索菲特銀座內部的裝潢相當典雅,走廊上鋪著厚厚的純羊毛地毯,踩上去軟綿綿的,寂然無聲。 不知為何,我的心臟突然狂跳起來,就像有恐高症的人一下子被帶到高處,已經無法控制自己的心跳。 我右手撫胸,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把這種緊張情緒壓製下去。 地毯越厚,就越容易藏下某種來自蠱蟲的威脅。楚楚既然能做到“滿山遍野全是蠱”,就一定能夠將這座高達五十層的大廈變成一座“蠱蟲之樓”,製造濟南城有史以來最可怕的“蠱蟲之災”。 自古以來,苗疆蠱術之所以不被中原江湖所接納,就是因為煉蠱師行事我行我素,常常做出一些令江湖同道不能容忍的冒險舉動,恨不得與天下為敵。 天下是天下人的,不是蠱術橫行的苗疆,更不是少數人遊戲風塵之地。所以,煉蠱師才會成為所有人眼中的異類,為名門正派所不容。 我希望楚楚不是那樣的人,因為她的外表是如此恬靜溫柔,低調得像一隻誤入了百草園的鴿子。 在1822房間門口,我停下來,側耳聽聽,室內似乎有音樂聲響著。 我按下門鈴,隻過了五秒鍾,門就向裡拉開。 來開門的正是楚楚,看見我之後,她臉上並未露出驚詫的表情。 “燕先生托我送一些東西過來,想必他已經電話通知你了?”我問。 楚楚微笑著搖頭:“不,我沒跟他通過電話,請進。” 我走進房間,把紙袋放在客廳的茶幾上。 這是一個寬大的套房,除了客廳,左右各有一個臥房。 楚楚穿的不是黑衣,而是換了一身有著民族刺繡的白色粗布衫褲,發辮也已經松開,閑閑地垂在身後。 “請坐,我來沏茶。”楚楚說。 我記起了水槽中的死魚,立刻激靈靈地打了個寒顫。 她走到吧台後面去,拿著電壺接水,然後通電燒水。 “夏先生,我有南方帶來的好茶,跟蠱術無關,更不含任何有毒成分。所以,我沏的茶,你可以放心喝,喝多少都不會有生命危險。”她說。 “好。”我隻回應了一個字。 她推開右邊的臥室門,走進去拿茶葉。 我聽到旅行箱的拉鏈被“嗤啦”拉開的動靜,確信她是在找茶葉而不是做其它的。 說實話,我很想相信楚楚,因為她的外表沒有一絲陰毒、狠辣之氣,跟南方水鄉來的女孩子十分相近。如果不知她苗疆煉蠱師的身份,可能會有很多人喜歡上她。 “夏先生,茶有兩種,分別是‘二月紅’與‘九月毫’。前者嬌嫩,後者老成,你喜歡哪種?”楚楚在房間裡問。 我起身走過去,站在門口向內看。 一個碩大的黑色旅行箱平放在床上,已經拉開一半,楚楚正背對著我在箱子裡翻找。 我回答:“就喝第一種吧,不過楚小姐也別太麻煩了,我一會兒就走。” 如果我是居心叵測之人,此刻就是最好的向楚楚發動進攻的機會。 久在江湖的人都會牢記一條原則,永遠不把自己的後背留給別人。 她敢於背對我,當然是因為沒把我當成敵人的緣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