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好,甚好,你終於還是領悟了其中的道理。這樣,我去就去得安心了。”官大娘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 我猛地抬頭,不敢睜眼,生怕那聲音如同夢裡的鳥鳴,一睜眼就全都消失了。 “大娘,你……你還在嗎?”我遲疑地問。 官大娘沒回答,但我分明聽到了她的歎息聲。 “大娘,我還是不知道,你究竟要教給我什麽?”我用耳朵試探官大娘的位置。 剛剛那聲音並非從她倒下之處傳來,而是來自空中。 我能覺察到,那聲音纏繞於梁上,不再是無形無影的聲波,而是嫋嫋不絕、翩躚繞梁的青煙。 “教給你什麽?我要說的,全在這裡。你再問,我也詞窮。就連這張圖,好多年來我腦子裡也隻浮出一半——強敵兵臨北岸,我軍如之奈何?”官大娘說。 “如之奈何?”我緩緩搖頭,“要打,無人可以調派;要降,難當千古罵名。無論是打還是降,都是死路一條,所以守城者只能選擇棄城而逃,一路南下。這是歷史,也是現實。” 抗戰八年,中國人在國際大舞台上輪番表演,既有血性昂揚鐵骨錚錚的男兒,也有卑躬屈膝認賊作父的漢奸。他們依據自己的人生觀、世界觀、價值觀做出選擇,讓中國歷史變成了光榮與恥辱交替上演的舞台戲。上學時,老師也曾向我們提問過,如果抗日戰爭再度重演,我們到底要站在哪一派?其實中國人人人都該自問,到底自己能在戰火紛飛的八年抗戰中擔當什麽角色? 全球戰爭永遠不會結束,歷史輪回永遠不會中止。所以,同樣的難題仍然有機會擺在所有國人面前—— “你也無法選擇?”官大娘問。 “我當然選擇決死一戰。”我斬釘截鐵地說。 “螳臂當車而已。”官大娘歎氣,“老濟南人常說,沒有金剛鑽,怎麽攬瓷器活?你要戰,拿什麽戰?” 我無言以對,想到老宅中發生了那麽多事,最後竟然要依靠燕歌行這個外人來收拾殘局,不禁羞愧難當。 “孩子,中國古人創造了無數兵法戰策,就是要教育後人必須用智慧和勇氣消滅強敵,而不是以卵擊石——當我領悟到那幅畫的下半段時,才明白這個道理。”官大娘又說。 我回憶代表著河南岸的那半幅畫,一時之間,聽不懂官大娘的話。 “那只是空的岸、空的城,有什麽用?”我立刻問。 官大娘的聲音隨時都可能消失,因為她的肉體已經死亡,只剩靈魂,細若遊絲。 “空的岸,空的城,有什麽用……”官大娘重複我的話。 我腦中一亮:“空的城,空城計?” 三國時的大智者諸葛孔明曾經憑著一座空城嚇退了司馬懿率領的二十萬大軍,留下了令全球軍事家拜服的“空城之計”,創造了中國戰爭史上“無兵剩大軍”的奇跡。 在很多哲學家眼中,諸葛孔明的“空城之計”飽含著老子“有無相生”的深邃哲理,空前絕後,震古爍今。 如果這幅血畫是要告訴我“空城之計”的道理,我又該從那個步驟開始入手學習呢? “官大娘——”久未聽見官大娘發聲,我忍不住叫了一聲。 她遙遙地回應我,聲音已經在十幾步之外。 “官大娘,先不要走,你留下的這畫究竟藏著什麽玄機?”我深恐自己不能領悟血畫的秘密,浪費了官大娘臨終前的心血大作。 “我……死的日子……已經到了……生命只是軀殼……平凡的人搭成梯子,送……智者……飛天……一飛衝天……”她的聲音越飄越遠,到了最後,似乎已經隔了百步。 我不得不睜開眼,明知“說話的官大娘”是不可見的,但此刻就算不睜眼,卻也留不住她。 屋內一切,毫無變化,官大娘倚靠在床邊,姿勢一動不動,只怕體溫已經消失。 我睜眼要見的不是她,而是那繞梁不絕的聲音。 “官大娘,官大娘,官大娘——”我連叫三聲,卻再也得不到回應,不禁垂下頭來,沮喪不已。 這一次,我看透了半幅畫的含義。 這半幅畫的意思是:就在河北岸,日寇陳列重兵巨炮,劍指河南。日軍隊伍中不乏架設浮橋的工程兵好手,面對水流並不湍急的黃河,他們不費吹灰之力就能搭起浮橋,供大部隊通過。更何況,重炮射程極遠,河南岸根本就在轟炸范圍之內。以當年國軍的防禦能力,頃刻間就要在槍林彈雨中灰飛煙滅。血畫之中的日文字符有“準備、射擊、過河”的意思,可以想象,戰鬥一觸即發,河北岸的日寇即將強突過河,直撲濟南城。 沒錯,這裡說的正是日寇南侵的渡河之戰,根本無需任何文字說明,圖畫中的縱橫筆跡,已經勝過千言萬語。 河南,濟南城中,數萬百姓如同風中之燭,向天、向神佛默禱著自己的命運。 歷史上清晰記載,日寇渡河之後,濟南人民即陷入了比“五卅慘案”更甚的水深火熱、熔爐倒懸之命運。 當此時,如果能有英雄人物橫空出世,在這凜冬的黃河岸邊狙殺敵酋、阻擊日寇,也許能改變彼時濟南城的命運、濟南人的命運。 歷史的車輪早已經碾過1937年,沒有人知道那年日寇的渡河之戰是順是逆——“官大娘知道嗎?或許知道吧,否則她在臨終之前留下這樣一幅鮮血淋漓的畫是何用意?若她真的知道,又為何匆匆逝去,不留真相?” 血符之中,似乎藏著無數陰陽計算,但是,以我目前對於陰陽之術的理解,卻又無法準確地窺到其中端倪。 官大娘留下了血符,同時留下的卻也是無窮無盡的謎題,把本來就複雜的事態變得更為撲朔迷離。 門外,唐晚一直沉默無聲,似乎已經悄然消失。 我再度低頭凝視血符,代表著黃河冬水的那片空白越發顯得空曠而瘮人。 歷朝歷代,哪個王朝都曾將大江大海當做是抵禦敵人的天塹,無法逾越,永不消失。可是,那麽多次的歷史朝代更迭卻又明白無誤地說明,天塹根本不可倚靠,任何所謂的天險都只是守衛者一廂情願的謬誤認識。 那麽,濟南歷史、抗日歷史都說明了,縱貫中國大陸的黃河與長江,誰都沒有成為失敗者的救命符。恰恰相反的是,進攻者成功地利用了守衛者的惰性,以奇兵突襲,將天塹撕開缺口,最終血洗古城,在中國歷史的恥辱柱上,幾度刻下失敗者的姓名。 我站在血符旁邊,看著那一大片代表著河北岸日寇重兵的日文字符,一股從未體驗過的恐慌漸漸在我的心頭彌漫開來。只怕當年,這樣的恐慌也一樣彌漫於濟南城百姓的心頭。 戰火不仁,將天地百姓視為芻狗。 今日之我,也深刻地體會到了戰爭在老濟南人心裡留下的創傷。 官大娘為何留下這樣的血符?她要告訴我的、要留給世人的到底是什麽? 更令我訝異的是,空地之南,一直呈現出靜悄悄的狀態。所有線條都是混亂而模糊的,或交叉,或曲行,或先合後分,或先分後合,極度混亂,毫無章法。 我知道,任何符籙一旦寫出來,就是要表達某種意思。 在那一片混沌之中,必定隱含著最高明智者的巔峰意識。 我恨自己的愚鈍,不禁想到:“如果唐晚也在這屋裡,聽到官大娘的聲音,是不是能夠領悟得比我更多一些?” 一念及此,我走向通往外屋的門口,預備挑開那布簾叫唐晚進來一起參悟。 我的手指觸到那門簾,驟然間倒吸一口涼氣,由指尖到肩膀全都僵住。 那門簾的樣子不知何時變了,顏色灰白,花樣皆無,應該是洗過了幾百次,經緯分崩離析,再經幾次風雨,也許就要變成碎片了。 “這不是……剛才的門簾!門簾怎麽會變樣?除非……除非這時間和空間都變樣了——除非外面的曲水亭街也已經變了人間!”我僵直地站著,一時間竟然沒有勇氣撩起那輕若無物的老舊門簾,生怕一抬眼,看見的已經是物是人非的陌生年代。 “唐晚,唐晚……你在外面嗎?”我隔著門簾悄聲地問。 簾外沒有應答,靜悄悄的,似乎唐晚已經離開。 我側耳傾聽,那些本該能隱約聽到的車聲、市聲也消失了,這小小的屋子裡只剩我的粗重喘息之聲。 “如果走出去看見了不該看的東西,我還能退得回來嗎?”我喃喃自問。 我想抬手擦汗,但掌心裡已經滿滿的全是冷汗。 之前,我看過太多穿越時空的資料,時空之門洞開之時,哪怕是走錯一小步,都有可能墜入萬劫不複的黑暗輪回,與這世界永別。 我躊躇著,再次環顧屋內。 官大娘已歿,不會再給我任何啟迪,只有地上那還未破解的半張血符,靜靜的覆蓋在青白色的地面上。 我又想到,老宅那邊還等著我回去撐場面。除了我,誰都不會披麻戴孝送爺爺出門,再耽擱下去,只怕鄰居和賓客們就要聒噪起來了。 “唐晚,我現在就要出來了。”我提高了聲音再叫。 雖然沒有聽到唐晚的應答,我仍然堅決地挑開了那道布簾。 幾十年前的手工土布與現代工業產品線上下來的新布有著巨大的區別,指尖掠過簾子的時候,感覺到它的邊緣粗硬得像一把鈍了的柴刀。 簾子挑開,我並沒有跨出去,而是雙足發力,穩穩地站定,抬眼向外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