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孩子 寧拂衣從未見褚清秋哭成這個樣子,她半跪在泥水裡,下巴垂在胸`前,哭得手掌無意識得蜷縮,幾乎拿不穩幾塊碎玉。 寧拂衣一時慌張起來,手伸在半空,不知道該如何是好,最後在她身前徘徊了許久,這才忙亂地捏起衣袖,去擦她臉上的淚。 然而那淚越擦越多,寧拂衣最後隻得放棄,她定定望著褚清秋的發頂,不知曉為何心中又酸又脹。 “碎了就碎了,往後我再給你買別的,若是你不喜歡別的樣式,我便去買原石,給你磨一個一樣的,好不好?”寧拂衣頭一次放軟了聲音同褚清秋講話,這種感覺十分奇妙,像是二人的身份忽然有了微妙的轉換。 “再買一個也不是這個了。玉碎了便是碎了。” 寧拂衣啞口無言,她沒想過一個隨手拿的玉鐲會讓她這般珍視,於是強行從褚清秋掌心把那幾塊玉摳出來,那雙沾血的手頓時蜷縮,捧在掌心。 褚清秋正欲呵斥什麽,眼前的女子卻忽然單臂環過她肩,手腕用力,將她輕輕摟在了懷裡,她口中的話便再也說不出來。 褚清秋歎了口氣,雙手偷偷摸上她衣袖,緊緊攥著那布料。 隨後眼睛一閉,任憑眼淚掉得更凶。 事情結束,滿地散落的人此時才慢慢從地上爬起,有的一瘸一拐,有的散盡仙力,有的累得氣喘籲籲,紛紛抬頭去看那麒麟。 “行了,機緣豈是人人都有的。莫要想這些有的沒的,你師姐還在地上躺著呢,還不快去替師姐療傷!”洪影抬腿踹了他一腳,將人趕到馮歌身旁。 “梅承嗣確實值得懷疑,但就是他太值得懷疑了,所以反而並沒有那麽像。”褚清秋淡淡道。 “你這丫頭長大一圈,看人的眼神怎麽也可怕起來,真叫我心慌。”九嬰將手指搭在自己臂彎。 染了丹蔻的蔥指在她眼前晃了晃,將她眼神強行引回去,寧拂衣斜著看了九嬰一眼,九嬰便將手收走,彎著眼眸笑。 褚清秋輕輕搖了搖頭:“平遙長老,你不覺得此事來得蹊蹺。那魔族是衝著寧拂衣去,若是一個外來的魔物,怎麽會正巧挑中了李朝安?” “我乃化出人身的神獸,豈是這未開化的小崽子能比的?”九嬰拿腳在白麟背上踩了踩,“托你的福,我也有幸坐一回坐騎。” 寧拂衣也不知道自己哪兒來的膽子將人抱住,但安慰哭泣之人的最好方式便是擁抱,她就這麽做了,似乎確實有效,至少被抱進懷中的褚清秋不再顫唞。 方才褚清秋在她懷裡哭了個水漫金山,然而待人來之後,她便扭頭就走,好像方才在她懷中抽泣的是別人。 “我的個乖乖,這真是麒麟?還是個成年的!”一東苑弟子抹去臉上泥水,震驚得無以複加。 褚清秋已經看不出哭過的痕跡,只是眼睛和鼻尖還有些泛紅,被黃昏的天光掩蓋,她負手立在蒼穹之下,神色凌然。 “那這寧拂衣是多好的運氣,能得了這等機緣,不僅撿回條命,還得了上古神獸!”那弟子都快將羨慕二字寫了滿臉了。 這一戰所幸沒有太多傷亡,只有幾個東苑弟子受了輕傷,而托九嬰的福,她浴火重生時燒掉了大部分怨靈,免了一場怨靈為禍世間的災難,其余的也被收服,準備送往地府。 “師兄,這麒麟同神尊的白虎相比,哪個更厲害?”那弟子問一旁的洪影。 褚清秋沒再說話,眼睫垂下,蓋住被眼淚衝刷得有些泛紅的眼底。 “不曾想魔族妖物竟能闖入我雲際山門,不知他們到底在密謀什麽,竟對一個普通弟子下手。待回門後須得加強結界,以防再有此事出現。”平遙長老沉聲道。 “我們可說好,我救你是因為看你一心赤城,動了惻隱之心,你可別真拿我當你的靈寵。”女人理了理發絲,“我麒九嬰活了幾萬年,還不至於給一個黃毛丫頭當寵物。你可不許騎我。” “門中之人……”平遙長老陷入沉思,“神尊心裡可有懷疑之人,會不會是梅……” 瑞獸歸世,風雨頓歇,刺眼的太陽在頭頂高高掛著,烤乾方才還被大雨衝刷過的土地。 平遙長老頷首,她歎息一聲:“自先掌門故去後,我們雲際山門乃至五界都不太平,希望我們能撐過這次劫難。” “是我。”九嬰將蔥指放在唇邊做出個噤聲的動作,眼波流轉,“你們那個大呼小叫的蠢丫頭呢?” 柳文竹聞言看向她,待看清那張臉後,嚇得倒吸一口冷氣,千斤錘頓時出現在掌心:“你是……” “不必謝,浴火而生本就是我族天分。同你結契倒是驅散了我一身魔氣,於我而言也是件好事。沒想到你個資質平平的丫頭,還有幾分特別。”九嬰說。 待所有事務都處理好,眾人便踏上了回門之路,天色將晚,碧空的一半都被階梯狀的晚霞覆蓋,長空遼闊,遠眺令人心曠神怡。 幾人望向遠處被雜草遮擋得模糊不清的二人,看不清她們動作,只能看見一片紅一片白的衣角。 “本尊也只是猜測,尤其是在招搖山時我和寧拂衣都覺得那人熟悉。不過也或許是此人眼線繁多,監視雲際山門也說不定。但無論是安插眼線還是此人就混在門裡,我等往後都須得留意。” —————— 而且她也沒挨揍。 而在她背後,一雙視線緊緊盯著她,直到被在天上遨遊了一圈回來的女人打斷,寧拂衣這才眨了眨眼,收回視線。 “是啊,好像是,嚇壞了。”容錦小聲說。 半空中的麒麟慢慢收了獸嘯,小山一樣大的眼睛轉向地面,隨後身軀在燦爛的陽光中縮小,最後化成個白發金瞳的紅衣女人,騰雲落下。 有一種拿羽毛在心間上作亂,待心癢癢了又把羽毛抽走的感覺,實在不負責任。 李朝安的屍體被放在了最角落,弟子們則守著傷員窩在一起,疲累地進入夢鄉,平遙長老同褚清秋站在虎頭上,商議著什麽。 “神尊……”柳文竹輕輕道,“好像很擔心衣衣,我從未見過她這樣失魂落魄。” 平遙長老聞言深吸一口氣,蹙眉道:“神尊是說,此人是我山門之人?” “就是這修為實屬低了一些,壓製我身上神力。”九嬰陰陽怪氣。 洪影也狼狽至極,他一邊撿起重劍一邊道:“同為上古神獸,哪能分得出誰更厲害,只是這麒麟滿身毛發光亮,身軀巨大,一看便是個修煉了不知幾萬年的成獸。神尊的白麟雖也是神獸,但卻是隻幼獸。” “我天生長得不討喜,我可沒瞪你。”寧拂衣說,“可你不是神獸麽,為何還要騎在別的神獸身上?” 柳文竹和容錦著急地朝寧拂衣跑去,然而卻被嬌柔嗓音攔住:“這個時候,你們就莫要去打擾人家。” “什麽大呼小叫的蠢丫頭……”柳文竹看了容錦一眼,這才反應過來,“秋亦?她,她還在門中,沒有跟來。” “你放心吧。”寧拂衣被逗笑了,“我還沒多謝你救命之恩,騎你幹什麽?” “哦~”九嬰頷首。 “……” 結契之後的靈獸的力量會受主人修為的影響,寧拂衣這才想起來運功探查體內仙力,發現再次充盈一些,看來同神獸結契還是有一定的效用。 這番可真是驚險,寧拂衣心道。 寧拂衣沒再看褚清秋,而是強行將目光移到了扎堆的弟子中,柳文竹和容錦正在忙忙碌碌給受傷的弟子上藥。 寧拂衣不願再讓自己思緒亂著,於是主動找起了話題,張口問九嬰:“你有孩子嗎?” 九嬰沉默了一瞬,隨後張口便罵:“老娘孤孤單單幾萬年,哪裡來的孩子?你莫不是腦子……” “那你那日在鬼眼中,為何聽見平安喊娘親便停了殺戮?”寧拂衣眼疾嘴快地打斷施法。 九嬰一愣,秀眉攢起,寧拂衣見她忘記了,便將那日在鬼眼中同還是魔獸的她打鬥的過程複述了出來。 “你那笨狗……平安,”九嬰眉毛越擰越緊,“身上可有神獸的氣息?” “沒有。”寧拂衣搖頭,“連靈獸的氣息都沒有,所以我才奇怪。” 九嬰神色複雜,也不知是喜是怒,過了半晌才道:“你知曉鳥類每隔一段時間便會下蛋嗎?” 寧拂衣點頭。 “麒麟一族在未修成人身前也是如此,每過五千年便會留下一顆麒麟蛋,不過沒有婚配的麒麟生下的大多數都是空蛋殼,唯有極少的可能是正常的蛋。” 此事有些荒唐,這回連寧拂衣都沉默了,過了好一會兒她才繼續開口:“你是說平安可能是從你的蛋裡孵出來的?一條狗?” “不是狗,是麒麟幼崽。”九嬰糾正,“不過這樣孵出的幼崽是不可能修煉的,也並非神獸,只是壽命要比普通動物長許多。” “我忽然有些期待,我的崽子能長什麽模樣。”九嬰拈著肩上垂落的發絲,莞爾道。 “你最好別期待。”寧拂衣為難地開口,“它有點胖。” 黃昏過去,天上隻余幾片浮雲,腳下掠過的城鎮已然亮起萬家燈火,如同灑落在大地的碎星。 柳文竹和容錦照顧完傷者,轉身朝寧拂衣跑來,柳文竹同寧拂衣對視之後,眼眶便立馬紅了,盈盈眼淚再次在眼睛裡打轉。 “你方才不是哭過了麽?怎麽還哭。”寧拂衣哭笑不得地摸出手帕遞給她,看著弱柳扶風的女子一邊抽泣,一邊用帕子捂著臉。 “她已經哭了一路了,方才給師兄師姐上藥時都沒忘了抹淚,剛才好了點,如今又是這般。”容錦也笑道,他看著寧拂衣歎息,伸手摸了摸她發頂。 “你瞧瞧你,險些將我們魂都嚇碎了。”他心有余悸道。 “我哪裡值得你用命換我。”柳文竹抽抽搭搭道,她握住寧拂衣掌心,“你是我此生最好的姐妹,你知不知道就算我活著,往後也會痛苦一生?” “我知道。”寧拂衣說,她將柳文竹拉到自己面前,“可你不是也準備以命換我?若不是我打暈你,跳下去的便是你了。” “原來你是打暈我的,怪不得我腦袋這樣疼。”柳文竹纖手撫上後腦杓,哭得冒出個鼻涕泡。 二人對視一眼,忽然同時笑了,柳文竹扯著容錦笑得肚子疼,寧拂衣許久不曾這樣放肆得快樂,她抹掉眼角笑出來的淚花,心裡像塞了一團雲般輕松。 太好了,她救下了柳文竹,而她自己也活著,她這一世可以修仙了,容錦也就不會死。 希望往後她再也不用看著有人在她面前死去。 一旁的九嬰看不下去她們這般幼稚,抿著紅唇離遠了點,她們笑夠之後,柳文竹這才擦乾眼淚。 “衣衣,你活過來後好像又長大很多,我如今都不敢看你了。”柳文竹移開眼神,摸了摸臉。 “是啊,你不僅變精致了,就連這個頭……”容錦伸出手比了比,嘴角一垮,“再長都要趕上師兄我了。” 他酸酸道:“再也不是那個拽著我手指頭走路的小師妹嘍。” “是麽?”寧拂衣還沒有注意到身高,此時看了眼柳文竹才發覺了差距。 怪不得她方才扶起褚清秋時,覺得對方的身軀更纖細了些。 “拂衣,你說那個蠱惑李朝安的魔為什麽會對你下殺手呢?”容錦忽然正色,低聲問。 寧拂衣搖頭,那人確實是針對她而來的,但她自己都不知曉她身上有什麽特別的,能夠讓一個這麽強大的魔屢次三番設計害她。 而且這個問題就連褚清秋都不清楚,所以她雖疑惑,卻不知向何處尋求答案。 “他到底是何人,為什麽能對雲際山門了解得這般透徹?”柳文竹也道。 “不止是雲際山門,還有招搖大會。”寧拂衣垂著鳳眼開口,“那日破壞招搖大會的也是此人。他深知神隕所在,也知曉仙門內部的安排,如今又知道李朝安恨我,所以他定然在我們身邊。” “我們身邊?”柳文竹驚呼,連忙捂住嘴巴,“那你可猜到是誰?” “一次可能難以猜測,但次數多了,再狡猾的兔子都會露出馬腳。”寧拂衣眼眸愈發幽深,指尖無意識地擊打衣衫,“只是還未曾確定,還需探查。這些日子你我除了今日在場的這些人以外,其余的都不要相信。” “此人太壞了,險些要我們都沒了命,定要將他揪出來!”柳文竹捏緊了拳頭。 她們談論之時,白麟已經抵達了雲際山門,門中一片祥和,其余弟子全沉浸在睡夢中,無人知曉昨夜發生了何等天大的事。 受傷的弟子們先一步被攙扶下去尋醫仙,平遙長老在經過寧拂衣身邊時,一言不發地在寧拂衣肩上拍了拍,叮囑她不用多想,善後之事交給她,先行休息便是。 寧拂衣禮貌地笑笑,回頭找褚清秋時,卻發現她的身影早就消失在了夜色裡。 這人真是別扭,方才還捏著她衣衫哭呢,怎麽一回門就翻臉不認人起來,寧拂衣摸了摸衣角。 寧拂衣和柳文竹帶著九嬰摸黑回了珠光閣,平安不知道去哪兒野了,沒有在珠光閣等她,加上寧拂衣剛剛從火裡出來,腦袋散了架似的疼,便沒去管其他的,先合衣躺在床上,準備睡一覺再說。 然而床榻忽然晃了晃,她再轉頭時,身邊多了個豐潤的身體,原是九嬰心安理得地挨著她躺下,她身上異香濃得刺鼻,寧拂衣捏著鼻子偏過頭去。 “你不是神獸麽?為什麽要同我擠床睡?”她無奈。 “我好歹也做了幾月的女帝,睡床榻睡多了,地上我可睡不慣。”九嬰笑眯眯道。 “我忽然想起,你與平安是朋友,我是平安的娘親,那按理來說,你是不是也該喚我一聲娘親?”九嬰又道。 寧拂衣翻了個白眼,強行將眼睛閉上,不再搭理她。 她的頭很疼,於是意識逐漸模糊,呼吸均勻起來,做起了淺淺的夢,夢裡是一個女人在哭,哭她碎掉的玉鐲。 寧拂衣腦子猛然清醒,她瞪著眼睛望向那塊快被看爛了的藻井,一時無言。 褚清秋好像,很喜歡那個翠玉腕釧。 身旁的九嬰已經打起了呼嚕,寧拂衣歎了口氣,抬腿於月輝中坐起。 從一念珠中掏出了那幾塊被她奪過來的碎玉,忍著頭疼修補起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