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你想逃到哪去?◎ 九月,臨城。 深秋蕭瑟的風卷起地面上枯黃的落葉,秋雨初歇,車窗壁上還掛著晶瑩的雨珠,顯得愈發清冷。 一輛黑色邁巴赫正平穩駛向醫院。 車內,司機覺得太過安靜,隨手把電台打開。 新聞播報聲立刻從車載音響流瀉而出。 “據悉,容氏地產今日股價再度暴跌30%,市值蒸發近80億人民幣,容氏集團董事長容欽華突發急病入院。而導致容氏集團受到此次劇烈衝擊的海外公司卻始終不曾露面,領導人身份成謎.” 從上周開始,容氏集團在各行各業的產業接連受到衝擊,危機來得突然,容老爺子年歲已高,一怒之下氣血攻心,住進了醫院。 到現在也不知道是商場上哪個競爭對手下了狠手,打算把容家往死路上逼。容家旁枝多,這幾天已經在明裡暗裡準備瓜分家產了。 唯獨 司機又通過後視鏡悄悄瞥了眼後座上女人的神情。 林森站在虞清晚面前,也不浪費時間,直入正題。 明明是靠依附著容家過活的養女,眼看容家落難,卻半點反應都沒有。 “今晚臨城附近的海域上會舉行一場私人遊輪拍賣會,董事長聽說,拍賣會上有一味非常名貴少見的中藥材,也許對董事長的病有幫助。” 林森肯定點頭:“是的。” 虞清晚一愣,她抬手接過,翻開邀請函。 虞清晚轉過頭,就看見容欽華的首席秘書林森站在自己身後。 只見虞清晚的視線望向窗外,神情亦無任何變化,仿佛新聞裡說的一切都與她毫無關系。 “航程為期兩天,董事長希望您務必將東西帶回來。” 誰會給她寄這樣一張權貴圈子才能進入的邀請函? 虞清晚愣了下,以為自己聽錯了:“我去?” 她蹙了蹙細眉,面露不解,又輕聲問:“為什麽一定要我去?” 極富質感的黑色邀請函上,燙著暗金色的花紋,果然是她的名字。 虞清晚幾乎隔幾天就來醫院送湯,護士早就已經認識她,立刻起身去迎。 她的眉眼也生得極溫軟,卻像是畫師用畫筆描摹過般的精致,籠著一層淡淡的薄霧。 他的語氣也微微凝重了些:“因為這張送到容氏的邀請函上,只寫了您一個人的名字。” 不少人的視線紛紛朝同豪車的方向望過去,只見一截纖細的小腿從車門裡邁出。 “虞小姐來了,不巧,容董事長剛剛已經睡下了。” “小姐,方便說幾句話嗎?”- 走廊裡,四下無人。 真是奇怪。- 不多時,邁巴赫在醫院門口停下。 翻到背面,落款沒有署名。 烏發被一根桃木細簪隨意挽起,露出一截雪白的細頸,透著脆弱易碎的美感。 大概是因為人上了年紀,尤其是像容欽華這種有錢人,一旦生病,就更會想盡辦法地用金錢來延長壽命,所以這幾天裡,才會讓虞清晚變著花樣地用各種昂貴藥材燉湯送到醫院。 護士一垂眼,便看見女人本該完美無暇的纖指上,布著淺淺的劃痕和薄繭,破壞了些許美感,並不像是一雙養尊處優的手。 正說著話,身後忽然響起一陣腳步聲。 說著,林森從隨身帶的公文包裡,取出邀請函遞給她。 香甜的氣息從食盒裡飄出來,護士將心裡的疑惑壓下,不禁感慨她的體貼:“謝謝虞小姐,您太客氣了。” 虞清晚鮮少出門,依然不太適應公共場合受人側目,便加快了腳步。 容欽華的病勢嚴重反覆,本來就是急火攻心導致的腦淤血症狀,暴戾的脾氣卻又不知道克制,再這樣發個幾次火,指不定都會撒手人寰。 醫院裡彌漫著淡淡的消毒水氣味,VIP樓層空蕩安靜,只有零星幾個護士推著推車從走廊裡經過。 年輕男人西裝革履,領帶系得一絲不苟,氣質老練,銀邊眼鏡架在鼻梁上,眉眼清冷俊秀。 她一路輕車熟路地找到住院部,乘電梯上到VIP樓層。 她把帶來的雞湯端出來,又把保溫盒下層的蓋子也打開,對護士溫聲道:“下午在廚房時順便烤了幾個蛋撻,給大家分一分吧。” 下車的女人身形單薄纖瘦,手裡提著一個保溫桶,皮膚瑩潤得近乎通透,隱約透著有些病態的白,像溫室裡久未曬過日光的嬌花,瑩白的花瓣周圍暈著淡淡的粉。 護士掃了一眼病房,又壓低聲音補充:“醒的時候又砸了病房裡的花瓶,怎麽勸都不聽。” 從容老爺子住院進來,虞清晚每次來醫院,都會或多或少給他們這些醫護帶些甜點來。 自從幾年前被容家收養,因為身體原因,她幾乎從不出門交際,和臨城的豪門圈子也沒有任何往來,認識虞清晚的人也寥寥無幾。 沉吟片刻,虞清晚猶疑著問:“是鍾先生嗎?” 看著她淡然清麗的模樣,司機心裡又忍不住犯起嘀咕。 林森眸光微動,回答:“這個我也不能確定。不過鍾先生最近的確在計劃回國。” 是個正常人都覺得難以忍受,恐怕也只有虞清晚這樣好脾氣的人才能在容老爺子身邊照顧,還忍受了這麽多年。 聞言,虞清晚只是笑笑,嗓音清淺:“您多擔待。” 心裡頓時升起一種濃重的不安感,虞清晚想要開口拒絕。 可她動了動唇,剛想要說話,似乎想到什麽,纖長的睫忽而又垂了下來。 她根本沒有拒絕的權利。 從被容欽華收養的那天開始,她的人生就不再由自己做主。 她所有的軟肋,都被容欽華捏在手裡。 她不能忤逆他的意思,否則就會為此付出代價。 像是被困在籠子裡的鳥,一次次地反抗,失敗,再到最後徹底失去抵抗的勇氣。 這一點,林森知道,虞清晚更清楚。 末了,她垂眸,遮住眼底那抹晦色。 沒再多言,隻順從地點頭:“我知道了。” 女人的眼睫低垂,模樣乖順,面容透著幾分病態的白皙清透,美目卻黯然無光。 林森目光微頓,眼眸深處劃過一抹難以察覺的不忍,最終卻還是什麽也沒說。 他淡聲道:“一會兒我會親自送您過去。”- 離登船時間還剩幾個小時,林森便送虞清晚回容家收拾行李。 老宅裡很安靜,傭人們井井有條地打理著衛生。 她上到二樓,回到自己的房間,從衣櫃裡拿了幾身換洗的衣服,裝到行李箱裡。 很快,房門被人敲響,一個圓臉女人端著餐盤走進來,面目和藹可親。 是容家的傭人李姨。 四年前,虞清晚剛剛來到容家時,照顧她起居的人就是李姨。 李姨手裡端著托盤,上面是一碗黑漆漆的中藥,熱騰騰的,散發著清苦的味道。 大概是聽說了她要出門,李姨上樓時還特意裝了幾袋熬好的藥帶上來,喝的時候只需要熱一熱。 見虞清晚正收拾行李,她關切開口道:“小姐,衣服帶件厚些的吧,最近換季,別感冒了。” 她笑了笑:“嗯,謝謝李姨。” 虞清晚身子弱,只能靠常年喝中藥調養著,每到換季,稍微著個涼,都可能大病一場。 不用李姨說,她自己也知道小心。 接過藥碗,等放涼些了,虞清晚便端起來一飲而盡。 隨著溫熱的中藥順著喉管滑入胃部,她的細眉也跟著緊緊擰起,五官皺成了一團。 苦,沁入五髒六腑的苦。 明明已經喝了很多年,她卻還是習慣不了這陣苦味。 也不知道這樣的日子什麽時候才是頭。 虞清晚又連忙將藥碗旁的硬糖含進嘴裡,甜意在舌尖慢慢化開,驅趕了苦氣,她緊皺起的眉頭才漸漸松開。 李姨接過空了的藥碗,看著她過分白皙的臉,語氣心疼不已:“鍾先生快從國外回來了吧,等他回來,應該就能和小姐把婚事定下來了,小姐就能從這裡搬走了.” 聽到後半句,她的眸色黯淡些許,隨即無奈地蹙起眉笑:“李姨,我和鍾先生不是您想的那樣。” 李姨隻當她是害羞了,也沒再繼續調侃下去,轉頭又注意到虞清晚桌上的那瓶鮮花:“這盆花擺在臥室裡太久了,我等會拿出去曬曬陽光。” 李姨說著便端著藥碗先出去了,臥室再度安靜下來。 虞清晚的視線也落在床頭櫃上的那只花瓶上,怔然片刻。 海棠花瑩白的花瓣已經有些打蔫了,顏色近乎晶瑩透明,花蕊也變得不再鮮豔,殘存的美麗逝於掌心,透著一種難以名狀的破碎感。 她伸出指尖,輕輕摩挲了一下花瓣的邊緣,眼裡不受控制地流露出一絲哀傷。 這株生命力脆弱,即將枯萎的花,只會被人從一個溫室移栽到另一個溫室裡,依靠著人工養分賴以生存,早已被注定的命運,多麽悲哀。 像她一樣。- 轉眼,夜幕降臨。 臨城港口,薄霧彌漫,海面星點的光排列成一條絢爛的燈帶。 遊輪登船入口,侍者正依次有序地查驗著每位賓客的邀請函。 隊伍裡,女人身姿娉婷,一身新中式素色長裙,精致的朵朵海棠刺繡墜於裙擺,在碼頭的晚風中隨風搖曳而起,似乎風再大上一些,就能將她的人都吹走。 初秋時分的夜晚算不上很冷,女人的肩上卻披了件極厚的羊絨披肩,抵禦著寒風。 白色披肩一塵不染,成色已是雪白無暇,她的膚色卻更要白皙幾分,精致的眉眼間籠罩著淡淡的病弱之姿。 虞清晚孑然而立,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並未注意到身後的隊伍裡頻頻投來的視線,還有四周的人低聲耳語。 “她是哪家的千金?” “不知道,從沒見過。” 這時,有人注意到她手裡拿著的邀請函,低聲驚呼。 “等等,她手裡拿的..是金色邀請函?” 又是一陣冷風掠過,虞清晚回過神,將身上的披肩攏緊了些,忍不住輕咳了聲。 剛剛林森將她送到港口便離開了,港口的風有些大,才站了這麽一會兒,她就已經覺得手腳冰涼。 就在這時,一個訓練有素的侍者注意到她的邀請函,趕忙走到她面前,微笑著說:“小姐,您請這邊跟我來。” 虞清晚疑惑抬眸:“可是隊伍還沒排到我” 侍者解釋:“您手裡的是金色邀請函,無需排隊,是我們老板特別宴請的貴客,可以直接通過貴賓通道登船,享受最高級別的服務。” 她愣了下,看向自己手裡的邀請函,又側眸看了看別人的。 好像的確不一樣。 其他人手中的都是黑色,而她的邀請函上鍍著特別的金色花紋。 心中疑竇更深,虞清晚卻也沒機會細想,隻好跟著侍者一路穿過甲板,走進客艙區域。 她的房間在走廊盡頭。 房卡刷開門,入目所及的就是房間裡低調奢華的布置。 柔軟厚實的進口地毯幾乎把所有地面鋪滿,不見一絲灰塵。鮮花插在青花瓷瓶裡,窗外海浪滾滾。 虞清晚皮膚敏[gǎn],平時習慣睡真絲的床單,這裡的床單也是最好的真絲面料。書桌上放置的透明器具,似乎是專門用來溫藥的茶壺。 甚至靠著窗邊的地方,還擺著一副畫架。 這個待遇,未免有些好得過分了。 到底是誰?會準備的如此細致? 虞清晚蹙了蹙眉,心裡更加奇怪,侍者正要離開,就被她開口叫住。 想到這封奇怪的邀請函,她遲疑道:“冒昧問一下,你們的老板是?” “抱歉客人,這個我也不太清楚。” 侍者歉意地答了這麽一句,便關門離開。 房間裡安靜下來,虞清晚將帶來的行李簡單整理了一下,四下奢華的環境卻讓她越發覺得揣揣不安。 她從包裡翻出手機,糾結要不要給鍾庭白打個電話。 鍾庭白是臨城高官之子,書香門第出身,為人斯文矜貴,成熟體貼。 三年前虞清晚和他在一場畫展偶然相識,鍾庭白在藝術方面造詣頗深,兩個人對一副名畫交流甚歡,才成為了朋友。 因為鍾家背景雄厚,容老爺子才並未阻止他們來往。只是鍾庭白這些年一直在國外發展,最近才打算回到臨城。 她認識的名貴寥寥無幾,除了他,應該也不會有人特意寄邀請函給她。 思來想去,虞清晚也沒得出其他答案。 她正想要撥出電話求證,房門卻忽然被人從外面敲響了。 虞清晚走過去開門,就看見一位侍者端著托盤站在門外。 侍者將手裡的黑絲絨盒子遞給她,恭敬道:“虞小姐,我們老板讓我把這個交給您。另外,請您稍後前去赴宴。” 她怔了怔:“給我的?” “是的。” 虞清晚疑惑地拿過托盤上的盒子,打開。 只見一條翡翠琉璃手串靜靜躺在黑色絨布中央。 珠子是極品的冰種質感,墨色的花紋縈繞蕩漾在剔透的琉璃之中,看質地便知道價值連城。 虞清晚的指尖陡然收緊,不知怎的,她的心頭總是縈繞著一種強烈的不安感。 奇怪的邀請函,價值連城的禮物。 如果不是鍾庭白,還會有誰? 一個她不願面對的答案在心頭不受控制地浮現,令她的手止不住地有些發顫。 這時,侍者的聲音再度響起,將虞清晚的思緒拉回現實。 “小姐,請您隨我來吧。”- 帶著那陣疑惑,虞清晚跟著侍者穿過走廊,來到頂樓最裡側的房間。 “滴——” 房門被刷開。 夜色已深,房間裡環境幽暗,像是恍然間邁入另一個世界。 混沌又暗無天日。 她的手裡還拿著剛剛那枚絲絨盒子,邁進門的一刻,虞清晚下意識環視了一圈周圍,視線就被某一處吸引過去。 看見那是什麽的同時,虞清晚頓時怔住。 那是一個純金雕刻而成的籠子,鑲在籠子上的似乎是一顆顆鑽石,在光線昏暗的房間內依然折射出耀眼的光芒,奢靡得過分。 一隻通體潔白的兔子躺在籠子裡,正安靜地吃著面前盤子裡的草,聽到聲響,它的紅寶石般的雙眼望向虞清晚,目光似乎充滿悲憫,與周圍的氛圍格格不入。 虞清晚與那隻兔子對視了幾秒後,心裡那陣無法言說的預感更深。 回過神,她深吸一口氣,又往裡面走了兩步,只見一座香爐放置在中央,嫋嫋青煙從爐中升起。 幽幽的檀香木氣息浮動在空氣裡,不停鑽進鼻翼。 前方不遠處,一道屏風立在中間,屏風上雕刻的紋樣似乎是麒麟,姿態肆意狂妄,模樣惟妙惟肖。 充斥著一種詭譎狠戾之感,似乎下一刻就能從屏風上活過來,衝上前一口咬斷獵物的喉嚨,讓人忍不住從心底發怵。 後面放置著一座紅木雕刻而成的椅子,屏風上面倒映出男人的背影。 那道頎長的身影高大挺括,利落的黑色襯衫勾勒出寬肩,輪廓線條有些銳利。修長雙腿隨意交疊,骨節分明的手漫不經心地晃動著酒杯。 空氣靜得幾乎讓人神經發緊。 一陣熟悉又陌生的壓迫感襲來,不太像是鍾庭白。 虞清晚的神經倏然繃緊,呼吸也下意識慢了幾分。 看著屏風後的影子,她動了動唇,不確定地輕問出聲。 “是鍾先生嗎?” 男人晃動酒杯的動作停住了,連帶著空氣仿佛都停止了流動。 握著酒杯的手背上,青筋隱約凸起了半分。 無形的低氣壓蔓延開來,虞清晚頓時屏住呼吸,定定看著他把杯子放回茶幾上,發出哢嚓一聲脆響,慢條斯理地從沙發上起身。 窸窸窣窣的聲響灌入耳中,讓她的神經一寸寸繃緊。 半晌,他終於低聲開口:“就這麽想見到你的鍾先生?” 那道聲線低沉冷冽,莫名讓人感到寒意席卷全身,灌進虞清晚的耳中。 熟悉的嗓音,讓虞清晚渾身一僵,腦中繃緊的弦仿佛突然斷開來。 “啪——” 她手裡握著的絲絨盒子頓時滾落在地,砸出一聲悶響。 隨著他的腳步逼近,虞清晚下意識想要往後退,才發現身後的門卻早已被人關緊了。 男人注意到她後退的動作,漆黑如潭的眸底劃過一絲波瀾,泛起的戾氣被壓製回去。 那道熟悉低沉的聲線幽幽從身後傳來。 “船沒靠岸,你想逃到哪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