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短暫的晴日之後,又是一場暴雪。 狂風呼嘯,漫天飛雪,兩名騎士離開卡布羅城,身上隻穿著厚外套和鬥篷,沒有鎧甲,連像樣的武器都沒有,僅有一把匕首用來防身。 騎士很狼狽,心中充滿沮喪。 在今天之前,他們還是威風凜凜的騎士隊長,奉命駐守卡布羅城,等待對雪松領發起進攻。 不料風雲變幻,一夜之間城池易主。 卡布羅城被死靈攻破,年輕的雪松領主大開殺戒,城內出現雪松騎士和樹人的英靈,兩千七百多名刺槐領騎士,活下來的不到五百人。 兩人能夠活著離開,不是自身本領強悍,也不是雪松領主大發善心,而是選中他們給刺槐領主遞送戰書,正式向刺槐領宣戰。 戰馬在雪中奔馳,口鼻噴出熱氣,凝成大片白霧。 騎士隊長握緊韁繩,不斷揮舞馬鞭,隻想遠離卡布羅城,遠離那個能駕馭魔龍的可怕領主。 女人們無法確定。 趕車的是十多名強壯的農夫,他們穿著厚實的外套,外套上還有頭蓬,拉起兜帽,能最大程度抵擋寒風。 “真的走了?” “算了,繼續趕路。” 她理解村子裡的人,她們中的大部分都很年輕,沒有經歷過雪松領最後的輝煌。從出生到成長,面對的永遠是繁重的勞作和無休止的壓榨,難怪會對她的話嗤之以鼻。如果不是親身經歷,她也無法相信領主的騎士並不貪婪,從不會對無辜的村人舉起鞭子。 憤怒到極點,她們拿起了武器。 嚴寒的冬季,村民們無法采集,打獵也十分困難,倉庫裡的糧食是活命的根本。 如果騎士敢硬闖,拚著同歸於盡也要出一口惡氣。 風雪中,數輛馬車排成一列,滿載著堆成小山的大麥,正向村莊疾馳而來。 聽到馬蹄聲,留在村子裡的人心生恐懼,以為是騎士又來抓人,自然會關緊家門不肯露面。 刺槐領主下達召集令,大批騎士向邊境集結。軍隊需要糧食和乾活的人手,要塞附近的村子全都遭殃。 兩人心中清楚,帶回主城的消息很可能激怒領主,一怒之下殺了他們。無論如何,死在劍下總好過變成死靈,或是被死靈殺死。 “格雷夫!” 女人們面面相覷,心中充滿疑問。 女人們頓時變得緊張起來,飛速衝回家中緊閉門窗,透過窗縫向外望,下意識放輕呼吸,握緊手中的草叉和鐮刀。 女人們停止說話,憤怒的情緒上升,胸中似有火焰燃燒。她們給刺槐領交稅,領主的騎士卻搶走她們的糧食,抓走她們的家人! “一百年前不是這樣。”一個滿臉溝壑的老人開口,她支著拐杖,身形傴僂,顫顫巍巍走出家門,目光稍顯渾濁,聲音中充滿懷念,“一百年前,這裡是雪松領的土地,領主和騎士從不會這樣對我們。” “難道他們不是騎士,只是過路的旅人?”一個女人猜測道。 事情的發展出乎預料,進村的騎士只有兩人,見家家不開門,竟然沒有發怒,而是直接上馬離開。 然而騎士們不管這些,他們手下的侍從更加凶惡,三番五次闖入村子,搶走村民所有的糧食,還拉走巨牛和駑馬。 “事情不對勁。” 風越來越強,吹在臉上像鋒利的刀子。 戰爭時期,外來者極可能被當成探子,送上絞刑架也不稀奇。 飛雪連成一片,紛紛揚揚,似白色的幕布垂掛天空。 “不可能。”另一人搖頭,“軍隊正在邊境集結,這個時候連商隊都沒有,怎麽可能會有旅人。” 距離上一次騎士到來,時間不超過五天。女人們聽到馬蹄聲就渾身顫唞,既有恐懼也有憤怒。 “是啊,不一樣了。”伊姆老人歎息一聲。 車隊來到村口,農夫掀開兜帽,躲在家中的女人們發出驚呼,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兩人途經一座村莊,發現村子裡異常冷清,僅有幾間房子裡閃爍燈光。馬蹄聲傳來,燈光迅速熄滅,上前敲門也沒有任何反應。 突然,風中又傳來馬蹄聲,還有車輪壓過雪地的聲響。 村子裡的男人陸續被帶走。先是青壯年,隨後就是老人和少年。女人們哭喊著攔住隊伍,祈求馬上的騎士,至少留下不到車輪高的孩子。 可惜沒有用。 兩人又累又餓,卻無法像平時一樣踹開木門。只能灰溜溜上馬離開,希望到下個村莊碰一碰運氣。 緊閉的木門重新開啟,穿著灰布裙子的女人們陸續走出來,手裡抓著草叉和鐮刀,望著騎士離開的方向,心中驚疑不定。 兩人終於想起來,就在不久之前,他們派人來過這個村子,抓走所有能乾活的男人,包括瘦弱的男孩和白發蒼蒼的老人。 馬蹄聲逐漸遠去,熄滅的燈火重新點亮。 “伊姆老人,那是一百年前,早就不一樣了。” 她們的眼淚沒有換來憐憫,只有殘暴的鞭子和凶狠的呵斥。 認出趕車的農夫,女人們立即推開家門,提著裙子跑過來,激動之情溢於言表。 換成以往,騎士不會這樣善罷甘休。侍從更加不可能,他們只會更凶。 “不管是什麽身份,不找麻煩就好。”一名年長的女人說道。 “傑德!” “你們回來了!” “車上是什麽?” “其他人呢?” 眾人包圍車隊,你一言我一語,農夫根本來不及回答。 “停下,快停下!一個一個問,一起問說不清楚。車上是大麥,還有一些鹽。只有我們回來。其他人在卡布羅城,放心,大家都平安。” 格雷夫是個大嗓門,只有他能壓過眾人的嗓子,控制混亂的局面。 “怎麽有這麽多糧食?”伊姆老人問道。 “從卡布羅城帶回來的,我們乾活的報酬。” 格雷夫跳下馬車,從懷裡取出一個小包,包裡是三顆烏黑的糖塊,被他一路揣在懷裡,已經有些融化。 “這是糖?”伊姆老人大吃一驚。 “是的,是我得到的獎勵。”格雷夫回答道。 伊姆老人滿腹疑團,村子裡的女人們也不敢置信。 刺槐領的騎士會這麽大方? 這可是糖! 她們從出生到現在,沒有一個人見過。如果不是伊姆老人開口,她們會錯以為是某種凝固的藥膏。 看出眾人的疑問,格雷夫大聲道:“不是刺槐領的騎士,他們都是吝嗇鬼,是貪婪的惡棍。是雪松領主,我們為領主大人乾活,領主大人給我們糧食和鹽,還會獎勵糖。” “雪松領主?你們去了雪松領?” “事情不是這樣。”格雷夫搖搖頭,解釋道,“雪松領主佔領卡布羅城,城裡的騎士不是死亡就是被抓。雪松領向刺槐領宣戰,卡布羅城到平原鎮的土地都歸領主大人所有,包括城鎮附近的村子。” 農夫話中的信息量太大,眾人消化許久才反應過來。 “領主大人很年輕也很慷慨。他許諾我們,為他乾活就有報酬,當天就能兌現。”格雷夫繼續說道,“這些糧食是村長讓我送回來,後邊還有。我們決定在卡布羅城乾活,還要去黑峽城,那裡同樣缺人手。法布爾礦山和銀蹄礦洞將繼續開采,我們可以去采礦,報酬會更加豐厚。” “如果雪松領戰敗了呢?”幾個女人擔憂道。 她們受夠了刺槐領主和騎士的壓榨,如果格雷夫所言確實,她們願意效忠雪松領主,給雪松領交稅。可她們擔心戰爭的結果,萬一雪松領戰敗,刺槐領主不會放過這個村子。 “那是不可能的,雪松領主不可能戰敗。”農夫們一起搖頭,斬釘截鐵道。 “為什麽?” “雪松領主強大無比,死靈和樹人服從他,他的坐騎是一頭魔龍!” 聽到農夫這番話,眾人倒吸一口涼氣。 死靈和魔龍? 這從來不是正義一方。 “我不在乎正義還是邪惡,領主大人給我們糧食,讓我們能吃飽飯,不用被餓死,也不用為一塊硬麵包被抽鞭子。”格雷夫說道。 村子裡的人對視一眼,都能看出對方的堅定。 管他是不是邪惡! 按照伊姆老人所言,這座村子本就屬於雪松領,他們本就該是雪松領的領民。 相同的情形發生在不同的村子,結果如出一轍,比起被刺槐領壓榨,村民們甘願投向雪松領。只要領主大人信守承諾,他們就願意為他效忠。 “雪松領主是怎樣的人?是不是很強壯,很威嚴?” “能馴服魔龍,他一定勇猛強悍,比棕熊更加強壯!” 面對眾人的問題,格雷夫的神情有些古怪。 領主大人的確強悍,但是強壯,似乎不沾邊。 年輕的領主身材高挑,敏捷輕盈,長相漂亮得不可思議。笑起來很溫和,讓人如沐春風,簡直像傳說中的精靈。 他實話實說,村子裡的人卻不信。哪怕農夫們一起作證,也紛紛表示懷疑。 “等你們親眼看到,就會知道一切都是真的。” 農夫們不再多言,重新套上馬車,準備返回卡布羅城。 女人們沒有留下,而是急匆匆收拾起行李,一起跳上馬車。她們同樣可以乾活,為家裡換來糧食。 隊伍頂風冒雪,一路向西行進。 中途遇到一支更大的車隊,發現有同村人,得知卡布羅城不需要更多人手,索性加入其中,一起去往黑峽城。 卡布羅城中,樹人正在打掃戰場。 大量的種子拋灑在地,灰綠色的藤蔓破殼而出,在寒風中生長,佔據城內所有街道。 破壞的路面被填平,帶有刺槐領印記的建築都被推倒,磚塊一概丟下懸崖。 騎士的帳篷集中在一起點燃。帳篷上有巫師烙印,抹去要消耗大量魔力,得不償失,乾脆用龍息全部燒掉。 鎧甲和武器清點裝箱,有矮人投奔雪松領,這些都可以重鑄,用來裝備雪松領的騎士團。 俘虜清點完畢,即將被帶往黑峽城。 “我不喜歡麻煩。如果不願意合作,看管你們的會換成半獸人。”雲婓不會對俘虜心慈手軟,無論對方是什麽身份。 他從法布爾礦山抓到許多半獸人和地穴人。如果騎士不識時務,他不介意物盡其用,讓半獸人乾回老本行。 刺槐領騎士殘忍暴虐,從不對手下仁慈。他們是如何對待農夫,半獸人會比照施行,甚至更過分。 威脅很有效,騎士們變得老實許多。就算家族能送來贖金,他們也要保證自己活到那一天,否則一切都是空談。 送走老盧克和俘虜,雲婓來到城中廣場,鋪開一張羊皮卷,準備拓印基座上的魔紋。 “這裡有些模糊。” 魔紋磨損得相當嚴重,為能看得更加清楚,雲婓隻得向內注入魔力。 隨著光芒亮起,英靈和樹人的幻影再次出現。他們站在雲婓四周,同時指向一個方向,那裡埋有雪松領主破碎的雕像。 “我明白了。” 和英靈對視片刻,雲婓收起羊皮卷,親自來到石街上,攔住想要幫忙的藤蔓,拔出背負的重劍,用劍鋒挖掘石塊。耗費數個小時,將雕像的碎片全部挖出來,搬運到基座旁。 “應該都在這裡。” 雲婓仔細檢查,確保沒落下一塊,開始拚合雕像。 初時很不順利,明明形狀相稱,碎片卻難以貼合,甚至會反向彈開。連續數次之後,雲婓發現端倪。 這股力量很熟悉,和騎士帳篷上的烙印同出一源。 “巫師烙印。” 找出關鍵所在,雲婓掌心聚集紅光,覆蓋雕像碎片。 魔力覆蓋烙印,摧毀巫師留下的能量。 屏障碎裂聲傳來,雕像碎片掙脫桎梏,陸續在光中浮起,一塊塊對接拚合。 以魔力為牽引,雲婓和雕像產生共鳴。 雕像逐漸完整,表面纏繞光線,一個高大的男人走出光中,站到他面前。 烏黑的長發,褐色的眼睛,仿佛在照鏡子。 雲婓面露愕然。 不,不完全相似。 男人比他更成熟,輪廓也相對硬朗。目光反倒更加溫和,沒有他眼底的冷漠。 幻象持續半分鍾,才從雲婓眼前消失。 意識回籠,雲婓眨了眨眼,發現雕像拚合完成,已經立於基座之上。 雲婓仰起頭,對視雕像雙目,體內魔力湧動,再度和雕像發生共鳴。 覆蓋卡布羅城的魔紋短暫發光,地面震動,雕像周圍的石板向下塌陷。震動消失後,基座下現出一條漆黑的通道。 雲婓駐足片刻,確認沒有危險,點燃一支火把,進入通道,開始拾級而下。 台階很長,盤旋在山體內部。 越向下走空間越是寬敞,牆壁上鑲嵌成排燈座,頂部托起夜光石,比魔龍搜集的更加耀眼。 風從地底吹來,火光搖曳,忽然間熄滅。好在有夜光石照亮,無需擔心腳下。 雲婓取出一枚種子,藤蔓在掌心發芽,迅速纏繞成一顆藤球,翡翠般晶瑩,在黑暗中閃閃發光。 腳步聲回響在耳邊,雲婓在心中默數,下到兩百層台階,石梯來到盡頭。 前方是一扇高大的石門,門上雕刻精美花紋,很像是變形的魔紋。 雲婓觀察片刻,掌心覆上門板,能量流入門上花紋,伴隨著門軸的吱嘎聲,石門向內開啟。 門後是傾斜向下的石路,走在上面需要十分小心,稍不留神就會打滑。 石路盡頭又是一道石門。 和之前不同,石門兩旁有雕像矗立,是兩名全副武裝的騎士。其中一名讓雲婓感到熟悉,仔細辨認,赫然是在戰場上出現的英靈。 門後是一間空曠的石室,石室中落滿灰塵,卻沒有一絲蛛網。 牆壁上雕刻古老的文字,環繞石室串成長鏈,在雲婓靠近時微微發亮,浮起一點點熒光。光點漂浮在室內,似萬千螢火蟲在空中飛舞。片刻後開始聚集,壓縮到極限猛然炸裂。 能量膨脹開,掀起恐怖的氣浪。 雲婓被推至牆角,舉起手臂仍擋不住強烈的白光,只能閉上雙眼。 等到光芒散去,石室發生變化,房間正中的地板向下塌陷,現出一條筆直向下的長梯。 雲婓探頭向下看,有灰塵大面積湧出,顯然許久不曾開啟。謹慎起見,雲婓等了片刻,確定空氣流通才踏上石梯。 石梯並不長,只是很陡,需要抓牢扶手才不會墜落。 走下最後一階,雲婓被眼前的一切驚住,忘記捂住口鼻,被灰塵嗆得連連咳嗽。 室內趴伏一具巨大的龍骨,目測生前體型比魔龍更加龐大。龍骨護衛一具石棺,棺蓋上雕刻石像,身著華麗長袍,雙手合握一把重劍。 雲婓邁步走上前,肩上藤球閃爍光芒,照亮石像面容。不出預料,和城中的雕像一模一樣。抬頭環顧四周,牆上纏繞古老的文字鏈。拂開地面灰塵,石板上鐫刻魔文,和牆上的文字鏈完全一致。 “原來是這樣。” 座落在魔紋上的城市,守衛城市的英靈。 逝去的偉大領主,生命回歸大地,仍在守護這片土地。 卡布羅城不僅是一座要塞,更是雪松領初代領主的長眠之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