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薑秉兒被安置在外堂的會客廳中。 此處說是堂廳,也不算。前有中庭後有假山遊魚水渠。 四方廳有兩面窄窄琉璃廊,外簷柱之間嵌著鏤空雕花格子扇,四面幾乎通透,陽光落入。 薑秉兒坐在左側第二把黃花梨四出頭扶手椅上,一側的四方高茶幾上擺著熱氣騰騰的茶碗,一碟時令的果子,另有一碟梅花糕。 她背著的小竹簍放在腳邊,通鋪的漢白玉地板上還鋪著一條四合如意天華錦紋地毯,色澤明豔,灰撲撲的竹簍和她沾了泥土的緞鞋,與那明豔繁華的地毯十分不相配。 此廳配有兩個侍女,瞧著是垂眉低眼地,可薑秉兒總有種被人盯著的感覺。 她端起茶碗。茶底小芽如舌,湯色清澈。抿一口,也能品出一二。 不愧是大將軍府。招待客人的茶色都如此上品。 她放下茶碗時,順眼掃去。那請她進來的年輕小子站在一側,多少有幾分好奇地悄悄打量她。 眼前少女年歲不大,頂了天與她同齡。可她不記得雲溪奉有和她同齡的妹妹。 “你隻管說,是和錢財有關的就告訴我。這種事我還是能做主的。” 初見這薑姑娘,還被她的美貌震驚住了,心中不住地緊張。得了薑秉兒這句話,她踏實了不少。 表姑娘走的乾脆,薑秉兒心下也松了口氣。絲毫不在乎被主家晾在一邊的尷尬。 表姑娘,那就是做不了主了。薑秉兒抬手行了個禮,簡單隻說了自己姓名,從臨泉鎮來。 都說有些人家愛親上加親,難道這位表姑娘,就是雲溪奉的親上加親? 一聽是求人辦事的,梁姝眼神就顯得輕慢了不少。之前她只聽底下人說,一個漂亮的年輕姑娘進府來找將軍。哪裡還坐得住,趁著三夫人更衣,馬不停蹄跑來一探究竟。 他不敢問,可盼著有人來問。 時正午時,陽光透過鏤空雕花格子扇落入廳中,照在薑秉兒的後腦發髻上。 侍女給薑秉兒換了一盞茶,重新熱氣騰騰。她抬起茶碗,潤了潤口。 薑秉兒起身,卻到底有些茫然。 被請進來了一位年輕女客,破天荒的頭一遭。小紀尋思著就派人去通知了雲三夫人,這會兒聽著廳堂外匆匆的腳步聲,人該是來了。 被叫破了身份,梁姝面色掛不住,凶狠狠瞪了小紀一眼,手中團扇搖個不停:“嬸嬸不要梳妝打扮嗎?我剛好得閑,來替嬸嬸待客有何不可?總之不是什麽要緊的……大事。” 小長輩嗎?看著也不太像啊。 小紀好奇,可不敢多嘴問。將軍府一年到頭能上門的客人,加起來也不超過一個手掌。更別提女子,那根本就沒有。 表姑娘?薑秉兒眨了眨眼,倒是第一次將目光落在了那少女身上。 薑秉兒越聽越不對。或者說她依稀察覺到了一點什麽。 “我派人去請三夫人,怎麽表姑娘來得還比三夫人快?哪有您一個姑娘出來待客的道理?!” 薑秉兒重新起身見禮。 “家中來客了,是我招待不周。姑娘打哪兒來,尋我家將軍有什麽事?不如與我說說?” 薑秉兒垂下眸,重新落座。 少女笑吟吟在主位落了座,搖著手中雙面繡扇,一雙眼緊緊盯著薑秉兒。 她不知如今的雲家是誰在當家,但是總歸是長輩吧,她理了理衣袖,整理好表情。 將軍府如今管內宅的,是雲三夫人。 沉靜片刻,這次從琉璃廊走出來的,是一位三十余的夫人。 她隻簪著一朵簡單的珠花。珍珠還算是上品,翡翠玉花瓣上脈絡雕刻明顯,微薄透光。比起京中時興的,倒是有些偏南方那邊的巧手工。 “是有些事要請將軍相助。” 薑秉兒也聽出了。此處廳堂四面通透,兩側琉璃廊上有人走來,聽得一清二楚。 她拿捏不住態度,小紀反應過來了,直接板著臉嚷嚷。 求人辦事的,那不就是將軍不放在眼裡的嗎? “哦,等著吧。”梁姝隨意說了句,也沒興趣陪著一個路人多坐,起身就走。 薑秉兒有些遲疑,聽她這般說話,倒像是家中做主的。 心中有些焦躁。不知雲溪奉去了何處,不知他何時回來。在旁人家做客她經歷的多了。在雲溪奉的家中做客,還是他家表姑娘招待,讓她坐立難安。 那少女衣著華麗,雙髻上簪著金釵玉篦,耳垂明月璫,目光落在薑秉兒身上,眼神從驚豔,逐漸變成警惕。 一位表姑娘,若是客人不該是這般模樣。她該是就住在將軍府的。那麽住在將軍府還能做一些主,就不是表姑娘這個身份能做到的了。 人從琉璃廊轉過半壁玉屏,腳下匆匆,雙面通透的繡花團扇擋在臉前,走出來的卻是一個年歲不大,眉眼清秀的少女。 那等醜事,只怕雲溪奉瞞得死死的,誰也不知道的吧。 臨泉鎮,聽都沒有聽過的小地方。梁姝再看薑秉兒的衣著,放松了些。 至於要跟雲溪奉說的事,她哪裡敢跟一個表姑娘說。 這位穿著簡單,儀態得體的年輕姑娘,到底是和大人有什麽關系呢? 看她發髻,看她衣著,看她露在外的手,看她沾有泥點的裙擺,已經放在地上的小竹簍。而後,團扇下,她要笑不笑地翹起嘴角。 她不確定,若是這位表姑娘是親上加親,那她才不敢說半個字。難不成跟人家說,我是來給你未來夫婿送休書的? “薑姑娘坐。”雲三夫人一路走來已經聽幾個來報的丫鬟說了一嘴,和和氣氣地笑著。 “姑娘從臨泉鎮來,我倒是好奇,都說臨泉鎮有天泉活水,甘甜無比,可是真的?” 薑秉兒提到這個就精神了不少,脊背也挺直了,笑吟吟地有了兩分當初的模樣。 “夫人還真問對了人,我之前也好奇這個,專門去尋了天泉,試了一試,您猜怎麽著?” 和夫人們話家常,聊些無關緊要又引人好奇的話題,是她以往很擅長的。 薑秉兒和雲三夫人很有默契,隻說一些閑情趣事。聊到火熱處,相視一笑。 隻茶盞換了三次,糕點碟從梅花糕換到龍須酥,陽光從微微傾斜落入,到徹底西斜,薑秉兒和雲三夫人更衣都更衣了兩次,還是沒等到雲溪奉。 雲三夫人待客其實也不多。少有一口氣說這麽多話的時候,也虧著這位薑姑娘見識多,說話風趣可愛,才不覺著時間難熬。 但是她瞅著這位薑姑娘,笑吟吟地時候,眼神總會有些空落的時候。 薑秉兒趁著雲三夫人不注意,悄悄彎腰揉了揉自己後腰。 她當年在家中最混不吝的,從不在意什麽坐姿儀態,怎麽舒服怎麽來。如今卻不行了。在旁人家做客,又是雲溪奉家中,她多少還是得注意一點儀態。 就是……腰累。 她眨了眨眼,側眸看向鏤空窗花外,黃昏之余的小庭。 不知是何處的水渠流水潺潺,伴隨著落在枝頭的鳥雀,添了兩份情意。 雲三夫人陪坐這麽久,猜測薑秉兒是要等到雲溪奉回來。不然也不會一坐就是兩個時辰。 只是眼下是雲府晚膳的時候,剛剛丫鬟來詢問過,她有些拿捏不住這位薑姑娘該怎麽安置。 能在府上留客用膳的,關系非比尋常。這位薑姑娘看起來能說會笑的,卻口風很緊,至今她不知道薑姑娘什麽身份,找雲溪奉何事。身份都無法知曉,這留飯一事就有些尷尬了。 “薑姑娘見多識廣,說給我不少新鮮事,聽姑娘口音,倒似南邊的。可巧了,我府上今日備的有鵪子羹,該是合姑娘口味。”雲三夫人笑吟吟道。 “我是個懶得,便將鵪子羹當給姑娘的謝禮了。” 薑秉兒如何不知道其中用意。她也看得出時間,知道雲三夫人用了心思來考量。 她笑著應了:“那我就謝夫人了。” 接受的大方款然,很是自然。 雲三夫人是主,自然不能離開,廚房來的丫鬟拎著食盒,擺著兩份鵪子羹。 兩人剛要開動,聽見外頭遠遠地傳來小廝的聲音。 “將軍回來了!” 薑秉兒一愣,她要說什麽,話到嘴邊倒是忘了個乾淨。 雲三夫人松了口氣。她頭一次待客這麽久,多少有些累了,雲溪奉回來她就高興了。 “將軍倒是比往日要早些。” 她隨口說道。 薑秉兒猶豫了下,盯著高茶幾上的鵪子羹。他回來了,那就先辦正事吧。 她起身。 “薑姑娘別急。”雲三夫人解釋道,“將軍從外頭回來,從不來此處。就算有客人,也是等他更衣過後,請到……” 話還沒說完,琉璃廊上燃起的幾盞落地燈倒映出一個高挑修長的身影。 男人依舊是離開府時那一身黑衣,腰間系著金色革帶,手握一柄長劍,大步而來時,衣擺帶風。 雲三夫人詫異地起身。 薑秉兒下意識低下了頭。 他走近了,身上帶著一股涼風。 雲溪奉垂眸,盯著眼前的少女看了片刻。 雲三夫人剛想說話,瞧見雲溪奉銳利又肆無忌憚的眼神,眼中劃過一絲詫異,而後抿唇有些苦惱。 薑秉兒哪怕低著頭,也能感覺到雲溪奉的眼神。說不出來的微妙感覺,盯得她頭皮發麻。 她感覺先開口和雲溪奉說話有點壓力。也不是有點,是很多很多,實在是張不開嘴。總要等一個他如今的態度,才好開口。 薑秉兒全神貫注將注意力落在地上。唔,他的鞋面上染上了一點暗紅色? 說來好像還有一股淺淺的血腥氣…… 不等她看清想明白,雲溪奉的聲音在她頭頂響起。 “抬著頭。” 抬頭……讓她? 薑秉兒猶豫了片刻,趁著低頭的期間整理了一下心情,表情也隨著抬頭時變成一個標準的,略帶拘謹的淺笑。 “將軍,我有一件事需要請你幫忙。” 她抬起頭時,才發現雲溪奉站在她的身側,很近,幾乎隻隔了一人的距離。 他長高了不少,和她目測的相差無幾,她抬起頭時,幾乎隻到他的下巴。 男人下頜緊繃,流暢的側臉線條勾勒出他成年後的容貌。 比起少年時精致貴氣的雋美,如今他的眉眼盡顯內斂,猶如覆了一層冰雪的深淵。冷漠,銳利,又深不可測的危險。 她險些看忘了神,好一會兒才慌忙移開視線。 聽見她的稱呼,雲溪奉眼神暗了暗。 “不急。” 在她移開視線後,他目光落在她的頭頂發旋上。沉默片刻,他掃過高茶幾上的鵪子羹,揚了揚下巴。 “先去用膳。” 薑秉兒下意識地看向鵪子羹。 “這兒有。” 雲溪奉卻是側眸看向雲三夫人,口吻客氣。 “嬸嬸,勞煩您帶她先去,我去更衣,稍後就來。” 雲三夫人已經整理好情緒,笑吟吟地說道:“這是自然,快去更衣吧,一家子都等著呢。”薑秉兒還想說什麽,都抵不住雲溪奉一個眼神,和雲三夫人的熱情。 她幾乎是迷迷瞪瞪地,就被雲三夫人帶著進了二門。 主院從不擺餐幾。家中的餐幾,一向是擺在雲三夫人院中。 薑秉兒根本抵擋不了熱情湧上的雲三夫人,被她攬著背輕輕推進暖閣。 她一眼就看見屏風前一張四方長幾上,整整齊齊坐著雲家如今所有的家眷。 他們在等待雲家的主人雲溪奉和雲三夫人。 錦繡華服,珍饈滿桌。 所有人聽見動靜齊刷刷地抬頭。 而後盯著陌生的少女。 眼含震驚。 雲三夫人熱情招呼著。 “薑姑娘別客氣,快快請坐。” 在座的多是女眷,還有個半大的小子,驟然見到陌生少女出現在自家餐閣,震驚之余,也心下感覺荒唐。 其中要數梁姝不樂意了。 “嬸嬸,您別把外人帶來,讓表哥看見了可不好。”還加重口吻補充了句,“表哥最注重家人團聚了。別讓外人打攪了。” 雲三夫人沒理她這話,就怕薑秉兒在意。下意識回眸看著薑秉兒。 薑秉兒也尷尬啊。哪有在人家家中求人辦事,事還沒辦成,就被領到自家人的餐幾上了。 她一個外人…… 薑秉兒腳尖抵著地,有些抗拒。 這點抗拒根本抵不過身後大步而來的人。 雲溪奉帶著一身清新乾淨的涼意,換了一身月色衣衫,他走到暖閣掃過一眼,無視了齊刷刷起身的家人們,在薑秉兒身側站定。 側眸。 男人的眼神幽深。 “不坐?” 薑秉兒可終於找到說話管用的了。 她抬頭真情意切說道:“我在這裡不合適。” 他難道就沒有一點發覺這有多不對勁嗎?客人留飯,也沒有留到家裡人的餐幾上的。 她尷尬,這雲家一桌子的人可能比她還尷尬呢。 雲溪奉若有所思,似乎接受了她這個說法。 屏息凝神的雲家人也緩緩松口氣。 卻不想雲溪奉抬手隨意指了個丫鬟。 “裝兩份食盒,送到我院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