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完鞭炮回家的时候,妈妈正好把饺子馅儿给弄好了—啥样儿的都有,韭菜鸡蛋的,韭菜猪肉的,玉米猪肉的,还有三鲜馅儿的。豹哥觉得有点稀奇。他自己家过年,团圆饭是一大桌子菜,没有这么原汁原味地只做饺子。他一开始还担心吃不饱,把苗苗拉到角落,低声问:“我们晚上就吃这个饺子?”苗苗说:“对啊。”“够吗?”豹哥认真地问,“我是个体育生。”“体育生不能吃饺子?”“体育生饭量大。”豹哥说完,又给自己找借口,“主要我们平时训练太累了。”可是你之前被狗咬了,没怎么训练,后来好不容易腿好了,又赶上期末考试,其实你也没训练啥啊。但苗苗很配合地顺着豹哥的话说道:“放心吧,豹哥。我们家的饺子一个顶俩。”除此之外,苗苗还告诉豹哥,每一年大年三十的饺子里,会放一元和五毛的硬币,吃到五毛硬币的人要听吃到一元硬币的人的话。苗苗靠着这个,赢了好多东西了。豹哥傻傻的:“你运气这么好?”苗苗一言难尽地看了一眼豹哥:“先天不足,你不会后天努力啊?”豹哥一点就通,了然地“啊”了一声:“明白了。”苗苗妈妈要疯了,豹哥非得来帮忙,还特别热情。她想年轻人的热情还是不要打退比较好,所以一直忍着。后来实在忍不下去了,她找了个借口走到客厅,拉着苗苗说:“你快让你同学住手吧,他包的饺子太丑了,一会儿我都不好意思发朋友圈了。”苗苗笑得差点流出眼泪。她走到厨房,手里端着一盘切好的苹果,挑了块大的,用牙签叉起来,递给豹哥。豹哥看了她一眼,张开嘴。“你还想让我喂你?”苗苗吃惊地问,“我在家欸,这是我的主场,你居然还使唤我?”“什么文化水平,说话那么难听呢。”豹哥低头叼走苗苗手上的苹果,一边嚼一边含混不清地说,“让你帮个忙跟要你命似的。今晚上是不是又得拿小本本记我啊?”不说这个还好,一说这个苗苗就可委屈了。自从她那个小本本被发现了,天天被豹哥念叨,还时不时就抽检一回,弄得苗苗再也不敢在上面写豹哥坏话。豹哥捏了一个奇丑无比的饺子,献宝似的捧在手心里,一双绿眼睛亮闪闪地看着苗苗:“你看,我捏了一个你。”说完,还用肩膀挤了一下苗苗,“快,去你小本本写上,大年三十,豹哥对我很好。”苗苗看了一眼豹哥手心里那坨屎一样的玩意儿。“你再说一遍,你捏的啥?”豹哥沾沾自喜:“我捏的你啊。”苗苗转身就走了,头也不回。她觉得豹哥在侮辱她的基因和长相。豹哥不太明白苗苗为啥要转身走人,他茫然地在水池边立了一会儿。苗苗妈妈进来看见豹哥还在厨房里,都崩溃了。“你要不去看会儿电视?”苗苗妈妈真诚地提议。“那怎么行,就让您一个人在这里忙碌。”豹哥这话说得挺大义凛然,“我多过意不去啊。”“嗨,没事儿。”苗苗妈妈说,“你是客人嘛,哪有让客人帮忙的道理。”豹哥说:“阿姨,我实话跟您说了吧。”他一脸悲痛的样子:“从进您家门开始,我就觉得冥冥之中有一种缘分,我在这里丝毫感觉不到生疏或者拘束。所以,从一开始,我就没把自己当客人。可是事到如今,您却告诉我,我是—”豹哥难过地别过头:“那好吧。”他把手里捏的“苗苗”放在案板上:“我走。”好好的一句话,硬生生被豹哥说出了家庭伦理剧婆媳大战的味道。苗苗妈妈眼皮一跳,拉着豹哥回过身:“我不是这个意思……”“这样吧,今年我们还是打算包一个一元硬币和一个五毛硬币,五毛的要听一元的。你来装,看你要装进哪两个饺子里。”苗苗妈妈说。“行……”他进厨房帮忙就为了这一刻,此时此刻幸福来得太突然,豹哥有点蒙。“不伤心了吧?”苗苗妈妈踮起脚拍拍豹哥的头,实在有些艰难,她恼羞成怒,“长这么高干啥!”许鉴每天早上六点就拿起自己的冰球护具,到训练场上发了疯地训练,刻苦劲儿让教练都给吓着了。教练忧心忡忡地问其他队员:“许鉴家里是不是出事儿了?”刘守说:“没有啊。”“那他是受什么刺激了?”教练百思不得其解,“我给你们压力了吗?”刘守实话实说:“教练,您说这场比赛我们肯定输定了,所以随便打就成。”教练反复思忖了一下这句话:“是不是有点伤自尊?”“没有啊。”“我说这话语气很绝望吗?”“没有啊,挺随意的。”教练摸着下巴,想了半天,实在想不出原因,只好认定许鉴是良心发现,决定重新做人了。训练结束了,许鉴还在冰场上滑着。教练滑到他身边:“放轻松,这场比赛我们肯定会输。”许鉴没说话,他看了教练一眼。“可是,我不想输。”许鉴的声音闷在头盔里,听起来像是在赌气。“你想赢?”“我没想赢,我只是不想输。”许鉴说。“少给我拽这些莫名其妙的话。”教练拍了一下许鉴的头,“高考语文没及格的玩意儿,还给我说哲学了,找谁说理去?”许鉴忧伤地叹一口气。他觉得自己真孤独。但又一想,孤独也就意味着快成功了。所以许鉴继续孤独去了。教练看着许鉴的背影,若有所思。许鉴其实没想别的,他只是被程小虹那天那句“大少爷”给刺激到了。他想了很久,自己擅长的东西还真的不多,只有冰球。“短板太多取长板,然后把长板的优势发挥到极致。”小时候家里请了很多老师来教课,许鉴大多数时候,都撑着下巴混过去了。但那个教围棋的小姐姐很漂亮,许鉴难得在她课上不睡觉,说别的听过就忘了,就记得她说:当你没有其他选择的时候,那就学会放弃。放弃不太可能的东西,抓住离自己最近的东西,短板太多取长板,然后把长板的优势发挥到极致,最后逆风翻盘。许鉴认真思索了一下,自己擅长的是冰球,离自己最近的也是冰球。那么就在这场比赛当中好好地投入进去,取得成绩,证明自己也不是什么都做不好的“大少爷”。“你小心,注意劳逸结合!”教练在背后对着许鉴吼。“知道!”教练还不放心,说:“你注意你这个腿,我看你护具有些旧了—”话没落地,许鉴就不小心撞护栏上了。“嘶—”许鉴当即疼得整个下半身都麻了。教练急速滑过来,扶起许鉴,气得不行,骂许鉴:“你不想参加比赛你跟我明说,怎么还自残呢?”许鉴不吭声。主要是吭不了声,太疼了。“能走吗?”教练问许鉴。许鉴试着滑了两步:“能。”“马上就要比赛了,你能不能稍微有点这个意识,能不能让我放点心?”“安叔。”许鉴低着声音,叫了教练一声。许鉴很少这么叫他,所以教练也不急着训许鉴了。他停下来,听许鉴要说什么。“我特别喜欢一姑娘。”许鉴瘪瘪嘴,“但是她不喜欢我。”“正常。”教练拉着许鉴的手腕,把他带到场边休息的椅子上,“要是个人都能让喜欢的人也喜欢自己,世界上就没有文学了。两情相悦的人都幸福去了,爱而不得的人才留在原地写东西。”许鉴竖起拇指:“叔,您还懂这些呢?”“当年我留在原地写了特别多,后来发现实在是不适合写东西,我就跑来做教练了。”许鉴叹一口气,仰靠在椅子上:“我文笔也不怎么样。”“文笔这东西是没有标准的。”教练说,“你得分是写给谁看的,那个人喜欢看,那么你的文笔就是好的。“欸,不对,你这个‘也’是什么意思?”教练突然反应过来,“我文笔很好,当年写一姑娘写得杂志社编辑都哭了。”“气哭的吧,”许鉴说,“这人写这么烂,居然还敢来投,我居然还看完了。”教练忍了又忍,到底没忍住,想踢他一脚,可他刚刚才受了伤,想打他脑袋,他又戴着头盔,最后教练伸手一推。许鉴没防备,硬生生被教练从椅子上推下去了。揉着屁股坐起来的时候,许鉴还是蒙的。他对着教练负气离开的背影,大喊一声:“您幼儿园毕业证书拿了吗?”“没有!”教练也吼了一句,“小红花没拿够数的,心智一直没成熟,小心我抢你橡皮泥!”许鉴乐了半天。教练也乐了,他又走回来,把许鉴扶起来:“你要是喜欢那个女孩儿,你就写情书。”许鉴说:“这种八十年代的玩意儿,您说真的还是假的?”“我骗你我能一夜暴富还是咋的,”教练说,“越是古老的,越是经过时间检验的。现在年轻人普遍太慌张,没有历史积淀,你整个情书,保准让那女孩儿对你刮目相看。”许鉴被教练这番话说得心服口服。回到家里,许鉴洗了手,郑重其事地从箱子最底下扯出一沓草稿纸,又找了一支笔,端端正正地坐在书桌前,拧亮台灯,手握着笔悬在空中,有太多话想说,最后一个字也憋不出来。许鉴在桌子前面端端正正地坐了半小时,宛如一尊认真学习的雕像。也只是宛如。实际上,许鉴半个字都没写出来。他打电话给教练。“安叔,我写不出来。”许鉴虚心求教。“写不出来就算了。”教练说,“感情这种东西勉强不来的。”“嗯?”许鉴把笔一扔,“下午您不是这么说的!”“你都知道那会儿是下午,怎么不知道现在是凌晨呢?”教练骂了许鉴一句,然后挂了电话。许鉴又打电话给豹哥,打算从他那儿得到一点建议。“干吗?”豹哥开口第一句就很凶。“我……”许鉴斟酌了一下,“我的春天,你说我要怎么靠近我的春天呢?”豹哥最近也饱受感情困扰,他也不困了,坐起来,叹一口气:“你的情路还顺畅吗?”“堵车了。”许鉴也叹一口气,“堵得死死的。”“我倒是没堵车,就是碰上红灯了。”豹哥说,“你说苗苗到底喜不喜欢我?”“喜欢啊。”“那我都暗示成这样了,她为什么没什么表示呢?”“你暗示什么了都?”“我暗示的还不够明显吗?我天天捏她脸,我怎么没捏别人的脸?我还跟她共用一根吸管儿了!我怎么没跟别人共用?我还带她出来玩儿了!玉峰山!情侣圣地!”“你有跟她介绍玉峰山是情侣圣地吗?”许鉴问。“没有。”“那你暗示个锤子,”许鉴说,“人没准以为你就是闲着没事儿想爬山。”“我……”豹哥深呼吸一口气,“那我应该怎么办?”“想要恋爱顺利,就得父母支持。”许鉴指导起别人的感情生活来,那是一套一套的,“俗话说得好,擒贼先擒王,追人从源头上抓起。”豹哥恍然大悟,夸了许鉴几句,说他有勇有谋,肯定能成大器,然后就挂了电话。许鉴沾沾自喜半天,突然想起来,不对啊,他是去咨询感情问题的,怎么变成情感导师了?他哀号一声,把自己摔进床里,瞪眼看着天花板。爱情不是你想要,想要就能要,让人心烦又让人苦恼。你说江山如此多娇,却不知怎么让美女折腰;你说玫瑰多情的刺,竟比不上无情的你;你说香水有毒,然而却赶不上你嘴唇微微一嘟……许鉴突然一拍床!天才啊!刚才他无意识创作了一首多么朗朗上口的诗歌啊!许鉴一个猛子坐起来,快步闪到书桌前,趁着灵感滔滔,一腔爱慕思念之情奔涌而出。第二天,他起床,拿着昨晚上写好的信,心里充满了感激。对着清晨的朝阳还有新鲜的空气,许鉴把纸徐徐展开,眼神微微颤动,缓缓地把整篇信看完。然后……许鉴一脸狰狞地把信揉成一团,丢进垃圾桶。这写的什么破玩意儿。许鉴惆怅地散着步,不知不觉就走到了程小虹打工的店铺前。程小虹正在倒垃圾,看见他,脸上闪过一丝尴尬。“上次,对不起啊,”程小虹低下头,“之前情绪不太好。”许鉴嘿嘿一乐:“没事儿,我都忘了。”他突然来了精神,觉得世界还是很美好的。“我之前说话说得太轻松和理所当然了。”许鉴说,“本来就挺招人厌的。”天空很明澈,上面的云很轻。“我之前说,希望能帮助你,是真的这么想的,不是空话。可能我现在还不够好,也不够让你相信,但是—”许鉴挠挠后脑勺,虽然羞耻,但他还是说出来了:“之前你不是说如果下雨了,自己有伞比较好吗。我知道你说得有道理。但我不是顺路让你搭一段儿,我是真心地想要陪你一起走下去。不管雨有多大,不管风有多大,不管是不是在打雷。我总觉得,如果那块石头很重的话,两个人举总比一个人举要好。”夭折了。居然说了这么肉麻的话。许鉴脸通红,他没等程小虹回应,自己转身就跑了。程小虹看着许鉴慌乱逃窜的背影,突然觉得今天天气真的很好。阳光很灿烂,风很干净,少年奔跑在一片明朗里,好像真的背着一整个世界的希望。程小虹嘴角微微翘了起来。许鉴“咚咚咚”跑回家里,关上门,心想,自己今天可真是干了件应该载入史册的大事儿。手机屏幕亮了一下。许鉴拿起来。“冰球护具买了吗?”程小虹发来的消息。许鉴突然就笑了。他把窗户打开,对着广袤无垠的天空,大声喊了一声。“今天天气真好啊!”他回过身,半坐在窗口上,靠着窗户沿儿,拿着手机,一字一句地回消息:“没有。等着你跟我一起去买。”发过去没有两秒,那边回过来一条消息:“好。”“豹哥!”许鉴在电话里号了一嗓子,“你就是我的吉祥物!我刚跟你沟通完感情问题,结果你猜怎么着!我跟春天有恋爱新进展了!星期六我们要一起去买冰球护具!”豹哥先恭喜了许鉴,然后就说:“我护膝也该换了,谢谢啊。”许鉴愣了愣:“你还是人吗?你比我有钱多了,你居然还想让我送你护膝!”豹哥笑了笑,很无辜:“我现在是吉祥物,要是你不给我买的话,那我可能就成为诅咒娃娃了。”许鉴骂了句脏话:“好的哦。”“我要贵的。”豹哥嘱咐道。啧。许鉴挂掉电话,重新翻开微信界面,看着自己和程小虹的聊天记录。他傻乎乎地又笑起来。他可太期待这次的星期六了。许鉴和程小虹约在周六去贤人商场买护具。程小虹到的时候,许鉴已经等着了,手里拿着两支冰激凌。“给你。”许鉴把绿色抹茶味的递给她。“谢谢。”程小虹道谢。“不客气。”许鉴礼尚往来。两人大眼瞪小眼,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许鉴咳了咳,推开门,让程小虹先进:“走吧,咱们先去四楼。”“好。”许鉴以为程小虹肯定对冰球这些东西不太了解,去了四楼店里,却发现程小虹其实挺熟悉的,她选手套的样子挺专业:手背要选完全贴合四段式手背设计的;手指要三段式关节的;外层是专业级尼龙网布好散热;手掌部分要选有防滑功能的;内衬得选速干的。许鉴问程小虹:“你专门研究过冰球吗?”程小虹看了他一眼,说:“最近研究的。”许鉴深呼吸一口气:“是因为我吗?”程小虹别过头,没回答许鉴的问题:“冰球杆需要买吗?”“不需要。”许鉴笑眯了眼,“我之前那个还能用。”“你试试这个。”程小虹把挑中的冰球杆递给许鉴,“这个用了碳纤维层,我听说碳纤维材料能轻点,而且可以增强拍面边缘。”说完不确定地问许鉴,“是这样吧?”许鉴点点头,笑着说:“是。”程小虹被许鉴笑得很不好意思。她瞪了许鉴一眼,凶巴巴地问:“干吗?”“不干吗……”许鉴觉得一颗心就像被草莓奶昔包裹了一样,滑滑的冰冰的,很香很甜,他快要腻死在里面了。“你说我要是早点遇见你该有多好。”许鉴喟叹着说。程小虹笑了笑,没说话。出了商场,已经接近黄昏。夕阳特别好看,橙黄一片,像是天空羞红了脸。许鉴把酸奶管插好,递给程小虹,然后才是自己的。“冰球联赛的时候,你来看我吧。”许鉴说。“我不知道我有没有时间。”程小虹实话实说。许鉴知道程小虹的情况,也不勉强,他有些可惜地说:“要是你能来看我就好了。”程小虹叼着酸奶吸管,没说话。“教练说这次是跟华兴大学打比赛,我们肯定会输。”许鉴几口就把酸奶喝完了,“但是,我觉得,如果你来看我,我肯定可以赢。”程小虹转头看他。他其实长得挺端正的,尤其笑起来的时候,整个人特别温暖。“真的。”许鉴也转头看程小虹,怕他不相信自己的话,举起手发誓,“我的体育精神就是绝不在喜欢的女人面前丢脸。”程小虹被逗乐了。“你的体育精神格局真的不太大。”“我要那么大的格局干什么。”许鉴看得很开,“相比称霸全国被所有人崇拜,我只想找个喜欢的人,买座小院子,种点花,养点鱼,每天好好地过日子。”程小虹没再说话,她捏紧了手里的酸奶。心底湿漉漉的,像是下了一场雨,然后簌簌地长出很多嫩嫩的青草,软绵绵的、痒酥酥的。她低头笑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