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云凡并没有让林世成阻止江煜,而是一直等到江煜自己停下来,锋利的剑刃上已经多了不少划痕,剑柄上沾着虎口磨出的血。江煜紧紧攥着长剑,双手都破了口子,血流了半个手掌,滴落在地面、滑落至剑身。伤口被冷风吹拂,刺痛感令他忍不住颤抖,这份刺痛提醒他今晚发生的一切都是真实的。韩时卿的理解,韩时卿的妥协,韩时卿对这份感情的决断。在铜镜被交到手里的时候,对方露出的那个笑容便是对他前世所作一切的原谅和释然,他终于不再对自己恶言相向,但这份君臣间的疏离却比指着他痛骂还要让他难受。抽痛由心脏处蔓延至全身,江煜有些无措。他不太能理解这种痛感的来源。与之前相比,今日的韩时卿显然是对他极好的。准时赴约,生辰礼物,对他微笑,听他说话,最后还毕恭毕敬的向他跪拜行礼。可,他不喜欢。一点都不喜欢。韩时卿注视着他的那双眼睛里没有爱,亦没有恨,有的只是恭敬与释然。单纯的君臣关系……“什么狗屁的君臣关系!”江煜重重将长剑砸在地上,转身疾步回了屋子。廖云凡紧随其后,提着林世成给他拿来的药箱进了江煜的房间。轻轻关紧房门,廖云凡用火折子点燃室内的蜡烛,江煜就坐在桌前,一声不吭地看着他。廖云凡叹了口气,把江煜的手拿到桌上,找出药粉给他上药,又找出干净的布条给他包扎。他问:“时卿来了对吗?”江煜没有说话,但点了头。廖云凡像是知道了江煜经历了什么,他笑起来,“他是个明白的孩子,上辈子最糊涂的便是吊死在你这一棵歪脖子树上,现在放下了也是好事。”说完之后,便见着江煜用森寒的眸子盯着他,刚包扎好的手狠狠抓着他的指节,血渗透了布巾。“是不是你背着我与他说了些什么,才使得他这般对我?”他的语气激进,凶狠的表情似是廖云凡一旦承认,便要将其千刀万剐。“看来是我猜对了。”廖云凡并没有被他吓住,用另一只手把江煜扣着他的手指一根根掰开,放平。他说:“时卿当真不要你了。”江煜一怔,忽而咬紧了牙,竟无法做出反驳。他垂下头,拳头攥的死紧,浑身肌肉绷紧以控制随时可能失控的情绪。“江煜。”廖云凡对他说:“你有没有想过时卿为什么要这么做?”“前世你们后来发生了什么我不了解。但时卿为什么会死在静心殿,你都对他做了什么,你自己不可能不知道。“你有在骗局被揭穿后,真心与他解释过吗?还有称帝之后,你为什么就不能放过将军府?那时候的你,心里想的是什么,你还记得吗?时卿把真心给了你,你给了他什么?他又从你这里得到过什么?”他说:“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是相互的,他曾经把真心给了你,得到的只是欺骗、伤害和痛苦,他又不傻,重活一世,你觉得他还有可能与你在一起吗?”廖云凡将药瓶和剪刀放进药箱,盖上盖子,说:“江煜,放过时卿吧,你的执着只会给他负担。而且……”“你的目标也不在于此,不是吗?”廖云凡开了门,最后与他说道。“高处不胜寒,你既然选择了坐上帝王宝座,就应该学会适应孤独,早些放手会让你变得更坚强。”门被廖云凡从外面关严,屋子里积蓄了些热气,逐渐升温。江煜却觉得浑身彻骨的冷。他给自己倒了杯茶水,却也是凉透的,喝进嘴里只觉得冰凉苦涩。他脱掉鞋袜,躺进床里,缩进被子里仍觉得冷。就像前世听到韩时卿死讯的那个夜晚,他闭上眼睛,却无法入睡,冷意从脚心往上包裹全身,又渗进骨子里。他从没有这么软弱过。从很小的时候他就应该知道,没有人会疼他,会喜欢他,他所有想要的东西只能靠自己争取。追根究底,他一开始想要皇位的目的十分单纯。想要娘亲开心。想要娘亲对他笑,对他好。娘亲死后,他设计了一系列圈套,披荆斩棘踏出了一条称帝的路,却让韩时卿成为了他生命里唯一的光。现在,连时卿也不要他了。他该怎么办?坚强。他坚强吗?在这一刻,他只明白了自己是如此的软弱。*春闱在二月份,一晃就到了。韩时卿被按着喝了一个多月的大补汤,整个人都肥了一圈。上元灯节他是叫韩山陪他一起过的,虽然这家伙像个木头,没有什么情趣,但至少不显得他形单影只,过于孤独。这段时间,江煜没有再来找过他,林世成倒是将他约出来几次,告知了韩时卿一些打听到的消息,和他们当前计划的进程,提到江煜要去北境当兵的时候,韩时卿愣了下,却也没说什么。江煜的右耳失聪是他造成的,有这样的伤残再去当兵,还是在北境,并不明智。可他也清楚,江煜必须要给王朝百姓还有北境军队营造一个完美的九皇子形象,这样他称帝的胜算会大幅度提高,也会更加容易。一个军功赫赫,懂得百姓和将士疾苦的皇帝和一个昏庸无能,整日窝在金碧辉煌宫殿里纵情声色的皇帝作比较,高下立判。只是,他多少有些心虚,若是江煜因为失聪影响,受了伤,他会觉得内疚。*春闱的地点仍定在元化坊的贡院,韩时卿再一次住进岳宏客栈,林世成跟着他住在了隔壁。之前因为韩靖宇的话,韩时卿选择加入了江煜一行人,与林世成的相处也多了。他依旧对林世成的手段狠辣发自内心地抵触,与他虽是合作关系,却再没有了刚认识时的熟稔真诚。他对江煜,对林世成还存在戒心,这是本能的戒心。毕竟他从骨子里就讨厌别人对他说谎。一旦说了谎,再想让韩时卿彻底信任对方,他做不到。*春闱分三场举行,三日一场,第一场在初九日,第二场在十二日,第三场在十五日,需要先一日入场,后一日出场。考生入场后会看到一排排的小单间,长五尺,宽四尺,高八尺,进去先搜身,每人发三根蜡烛,进去后房门马上封锁,考生就在里面答题,晚上也在里面休息。韩时卿考前没敢多喝水多吃饭,生怕进去之后不方便。考试题目分发下来,他便心无杂念地埋头苦写,先打草书,后再用漂亮洒脱的字体书写整齐,等到全部写完后,第一根蜡烛刚好全部燃尽。他将第二根蜡烛点燃,卷纸整齐地摆在一旁,却没想睡觉。他前面的考生似乎染上了风寒,一直在咳嗽,很吵。韩时卿倚在单间的隔板上,仰着头向上看,能瞧见贡院的横梁。他开始发呆。江煜的事,他还没和韩靖宇提过,因为没有找到好的机会,如果贸然提起,他怕他爹不能接受。其次就是江煜从军。江氏王朝,最低从军年龄为十七岁,最低身高要求为六尺二寸,江煜现在才十四岁,明年参军也就十五岁,如果想成功入伍就必须把年龄作假,再买一份军籍。前世的时候,这些事都是韩时卿找大哥二哥给他办了,但是现在,江煜在兵部并没有认识的人,而且若是买军籍被发现,追根究底查到江煜头上,身份一旦暴露,后果不堪设想。他也不能拜托右相,毕竟他现在能用的只有玄金楼,背后虽有财力和一半武力支撑,对上右相那个老狐狸,也肯定是斗不过的。若被右相知晓了他的行踪,以李德生的性子,必定要把江煜软禁起来,夺走他的信物之后,暗箱操作,推举傀儡上位,让江山易主。韩时卿想来想去,还是觉得要尽早将与他爹坦白的事提上进程。*在又冷又硬的地方,没人能睡得好,第二日交完了卷纸,韩时卿出了贡院的门都在打哈欠,只觉得浑身酸痛。林世成在后面追上他,笑道,“时卿哥哥,我们去喝一杯怎么样?”他说:“我听说凤阳楼的梨花白不错,刚好给我们解解乏。”韩时卿懒懒地看了他一眼,再次感叹一声少年人长得可真是快,原来林世成已经不声不响地高出他半指了。他毫不客气地说:“你有钱,你请客。”“好,我请。”林世成欣然接受。*韩时卿酒瘾不小,这点,认识他的人都清楚。刚好他也有事要找林世成谈,去喝一杯倒也无妨。这段时日因着春闱来到,永安城比往日还要热闹,这个时间又正赶上考生考完试出来,街道难免拥挤。韩时卿和林世成走在去凤阳楼的路上,一辆马车迎着两人的面行来。林世成走在韩时卿左手边,目光从马车的特殊家徽上划过,手里捏着刚从地上捡来的石子,用了内力,对着马的前腿狠狠扔了出去。咴——这一下极疼,马儿受惊嘶鸣,加速往前跑,车夫都拉不住。街上一下子全都乱了,行人们赶忙四散而逃,尖叫着避开马车,车厢剧烈颠簸,里面有人想出来查看情况,却不小心跌倒,眼见着就要摔下来。“小姐!”韩时卿施展轻功,当即坐在马身上,从车夫手里抢了缰绳,身体后倾到了极低的程度,终于止住了马儿的步子。而林世成则与他配合默契地接住了那从马车上摔下来的姑娘。他揽着姑娘的细腰,将人放在地面之后规矩地收回手,温和有礼地问,“姑娘,你没受伤吧?”那丫鬟还惊魂未定,见着自家小姐平安落地,赶忙哆哆嗦嗦地爬下马车,眼圈都红了。“小姐,您是要吓死奴婢啊!”她上去仔仔细细前前后后地检查那女子的身上,见没什么大事,这才松了口气,对林世成连连道谢。可她说了半天话,也没见自家小姐回应,一扭头,却见她家小姐直瞅着林世成,脸颊绯红,模样竟是含了几分娇羞,心里顿时咯噔了一下。完了,她家小姐似乎对这位公子一见钟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