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级一级的楼梯,下头铺着洋红毯,绣鞋踩上去的时候没有声音。 宋仪脚步不快,但是也算不上是很慢,毕竟她知道,某一位主儿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兴许这天底下之后人等他,还少有他等人的吧? 不过宋仪倒不在乎了。 一步,一步,渐渐上了楼,宋仪一抬眼,就看见了垂手肃立在一旁的陶德。 陶德见了宋仪,眼珠子一下瞪圆,嘴巴也微微张开,显然整个人都有些发怔。 目光从陶德脸上一扫而过,宋仪暂时没有说话,只因为这时候,她已经看见卫起了。 一开始,卫起乃是背对着她站,只瞧得见他站在摆着一盆兰花的花架边,一身藏蓝锦缎祥云纹长袍,略有几分华贵的感觉。 她见着卫起,脚步便略顿了顿,而后再次往前,微一躬身道:宋仪给王爷请安。” 这时候,宋仪低下了头去,卫起则转身来看她。 时隔近两年,在外面飘飘dàngdàng久了的宋仪,其实并不曾有过什么真正的自由,她像是被卫起放出去的纸鸢,看似很高很远,可只要卫起愿意,就能把她拉扯回来,因为控制着纸鸢的线,还握在这一位的手里。 因而,再次见了宋仪,卫起忽然生出一种荒谬的感觉来: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乐不思蜀了。也知道回来?” 这是准她起身了。 宋仪暗中估摸了一下,闻言便已经起身,站直了,脊背挺直,于是这一身的华贵,便昭然无遮掩。 如今的宋仪,从妆容到服饰,无一不jīng致,无一不细巧。 只是…… 卫起的目光上下逡巡,最终却锁紧了眉头:俗。” 这一身的打扮都很俗气,艳得扎眼,叫人心里不舒坦,一旦她站在众人面前了,所有人的目光都会落在宋仪的身上,再也移不开。 方才的卫起,可不就是被她这样四she的艳光给扎了眼么? 至少,卫起自己是这样认为的。 这两年,宋仪身上的变化大得可怕。 宋仪自己也清楚,而这一切都是她需要的变化,所以并不以为有什么,甚至她觉得自己现在更好。于是,宋仪一笑:多谢王爷夸奖。” 夸奖? 这…… 站在外侧的陶德头上已经是冷汗涔涔,半点不想跟这一位姑奶奶理论了。谁都能听出来,这根本就是贬损人的话吧? 他小心翼翼侧过眼,看了看此刻的宋仪,真觉得这跟当初那犹带着几分心软温文的小家碧玉不一样了。兴许是见多了,识广了,通身的气度都不一样了。 只是卫起的脾气,与当初一样的坏。 该不会生气吧? 想着,陶德就再看向卫起去,只是眼光一岔,却不小心落到了后头陈横的身上。 这一看,却是有些暗暗的心惊。 陈横两条眉毛拧了起来,微微眯眼看着站在前面的宋仪,目光并不很友善。 宋仪自然也感觉到了,她一直在外面帮着卫起做事,说是游历,其实哪里又能白拿着卫起的粮饷不gān事呢?所以接触多了,便知道陈横乃是卫起手底下头一号谋士,智计无双。 只是她从来都是只听过陈横之名,不曾见过陈横此人,不过今日出现在卫起身后的人,除了陈横,也不做第二人选了。 眼见着这几人之间微妙的目光jiāo流,卫起哂笑一声,道:想必你们都听过对方名姓了,这一位便是陈横陈大人。” 这一句,算是为宋仪引见了。 宋仪很识趣,她脸上挂了笑,浅浅淡淡地,微侧了身子:宋仪见过陈大人。” 按常理,都是卫起的手下,又是早闻过名的,不说陈横早就识得宋仪,便冲着现在宋仪这态度,陈横都该给个面子,好好生生地应了。 可谁想到,陈横看着宋仪良久,又不知道为什么扫了卫起一眼,最终竟然勾唇一笑,颇带着几分冷意,道:陈某怎受得起宋五姑娘如此大礼?还是请起吧。” ……” 宋仪脸上的笑意也消减了下来,她收了礼,缓缓起身。等到站直了,脸上的笑容便又露了出来,她眉眼温和,看不出棱角来,仿佛已被这几年的游历给磨圆。 早听说陈先生乃是个聪明绝顶的人物,天才之流自与寻常人不一样,陈先生果真不是寻常人。宋仪这等愚笨的,往后还要陈先生多多教导,否则只怕耽误了王爷的事呢。” 好了,坐下吧。” 卫起听着两人来来去去暗藏机锋的话,不知怎的生出几分不悦的心思来。 陈横一直是他手底下用处最大的人,其智计能与陆无咎比肩,只可惜就是心气儿太高,脾气太臭,也可能是天下聪明人的通病,只是陈横更加厉害罢了。 他只略略一思索,便不准备再叫宋仪与陈横有什么接触,于是转而道:你千里迢迢而来,好歹有心请本王来这人不度。听闻你自己经营,如今家当也算不少,今日本王便坐下了。另一则,jiāo代你办的事,如何了?” 生意的事情,宋仪不想多提,多还是借着陆家兄弟的本事,她不过是偶然扔了一笔钱进去,便看着钱生钱利滚利罢了。 至于卫起说的事…… 宋仪抬手,从雪香的手里,接过了进来时候便拿着的那一只锦盒。 盒子很小,外头是绛色锦缎,里头东西不大,但是有些沉,宋仪接过来的时候也带了几分小心。 陶德眼力见儿好,连忙上来,两手捧了过去,送到卫起的面前。 卫起点了紫檀木雕花的桌面,示意陶德放下,而后一掀衣袍坐了下来,整个人气势沉凝,山岳一般有巍峨之感,然而眉眼之间又透出一股十足的清朗。 他头也不回,便道:你们二人也坐。” 指的是陈横宋仪。 陈横原本不待见宋仪,只是宋仪办事毕竟还算是漂亮,所以没有多言什么,坐下来之后却问:这便是太后娘娘要的舍利子珠串吗?” 卫起眼帘一掀,深暗的目光却是直接抬了起来,望向陈横。 陈横顿知自己失言,不再言语。 这时候,宋仪才慢慢坐了下来,她只觉得两年不见,卫起这性子越发yīn晴不定起来,叫人捉摸不得。暗暗看一眼旁边的陶德,宋仪便纳了闷儿:说到底,怕是真正本事的是陶德才对。能在卫起这人面前好端端地活了这么多年,怕是容易。 她这一番心里话,还好不会叫陶德知道,否则陶德非要吐出一口血不可。 王府里头混饭难,在王爷手底下混饭就更难了。 他们之间的暗流涌动,种种心思,卫起只要想知道,自然是了如指掌。只是此刻,他的全副心神已经到了那锦盒之中,抬手,掀开锦盒,里头装着的果然是一串十八颗的颜色沉暗的舍利子手串。 有了这东西,太后寿辰便不用愁了。” 卫起淡淡一笑,便又叫陶德将东西收了起来。 而后,他转向宋仪,见她规规矩矩坐着,便道:这一回的事情尚算你办得好,没像是以往一样不听话。这一次回来,不必再走,本王要用你的地方还多。” 宋仪自知回来就再也走不脱,可总有一些东西,还在这里,要宋仪来解决的。她不可能一直在外面,也不可能一直游dàng。卫起不允许,她自己也不会。 只是回来”两个字,终究叫她觉得奇怪罢了。 心里掂量了掂量自己如今的地位和本事,宋仪倒也不怕自己在卫起手底下饿死。 只是忧心…… 宋仪得蒙王爷大恩,虽有囹圄脱困,天水涅槃,一别两载,宋仪时时刻刻不敢忘王爷昔年恩义。但凡王爷有用得着的地方,宋仪必在所不辞。” 嗤……” 宋仪话音刚落,旁边的陈横便嗤笑了一声,仿佛听见这世上最好笑的话。 他这一声嘲讽的笑,叫宋仪脊背微微僵直起来。 场面上的话,真真假假有几分,有谁知道? 这陈横,着实讨人厌。 宋仪早不是什么宽厚心肠,更学得一分两分的厉害手段,如今同在卫起手下做事,有陈横这样拆台的吗? 心下对这人不喜,宋仪脸上的神情也就不那么好看了。 陈横终究还是没忍住:都说是天下红颜祸水,宋五姑娘真真天人之姿,奈何沦落到这般境界?依着陈某所见,只怕他日咱们王爷泥足深陷难以自拔,宋五姑娘还是早早找个人家嫁了的好。” 你!” 宋仪一口气险些没喘上来,这人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天底下有这样说话的吗? 然而下一刻她便平静了。 抬眼,宋仪注视陈横良久。 后面跟着的雪香雪竹险些冲上去跟陈横理论,可自知这等身份场合不是她们能插嘴的,只能憋了一口气,气鼓鼓地站在一旁。 她们本以为宋仪会生气,可没想到宋仪竟然半点反应都没有。 而卫起只觉得今日的陈横,说话太过。 可他言语之间,约莫是想警告他吧? 红颜祸水…… 卫起微微一眯眼,正待说话,却听见一声轻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