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己,我的夫婿…… 我心里蓦地一跳,不自禁抬眼看向他眼睛。 清寂如潭里总有看不明晰的漩涡密布,人前默然隐忍的凄恻痛楚,一次次克制不住地坦裎于我的眼前。 他在我耳边诱惑般地柔柔说道:“晚晚,听话,回绝司徒凌的亲事,至少……拖延一两年。” 这样的呢喃细语似让我更加无法招架,疲惫答道:“是皇上……下旨成亲……改不了的。” “可你喜欢的人并不是司徒凌。” “他和我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素来亲厚。” “亲厚,却不亲密。如果你喜欢他,为何昨日会这般主动向我求欢?” 我愕然,随即羞愤难当,狠狠甩开他的手,怒道:“我几时向你求欢了?” 他却不急,又捉了我肩低声道:“好吧,是我说错了。你对司徒凌,有没有像对我这般主动过?” 从来只知横刀立戟纵马杀敌,除了那年在小山村中遇到阿靖,我几乎没有细想过儿女私情,男女私意。而司徒凌对我……也极少提及这方面的事,更别说床第之间的风流缱绻了。 正惶惑之际,淳于望已得出了结论:“秦晚,你喜欢的是我。从来只是我。你可以不忠于我,但我希望你能忠于你自己的心。” 司徒永曾说,能动摇我心志并阻止我和司徒凌婚约的,只有淳于望。 我曾一笑置之。 原来,我又错了。 他们似乎比我自己更了解我真正渴望的是什么。 趁着相思还没回来,淳于望牵了马送我离去时,我已渐渐觉出,原来我对和司徒凌的亲事,果然一直是隐隐抗拒的。我们如此亲厚,却从不曾有和淳于望那样的亲密。 原因自然在我。 或许是因为怀念阿靖,或许是柔然军营的遭遇,我几乎抗拒任何男女之间的亲密接触。司徒凌将我从一心求死的边缘拉回,陪我经历丧父之痛,伴我接手秦氏兵马,对我极是爱惜,自然从不强我。 如今想起来,我当日自以为很喜欢的阿靖,面目竟已模糊。只是在回忆起那段往事时,我竟蓦然惊觉,那小山村与狸山梅林附近的景象,竟是如此相像。 高远的天空,美丽的山坡,平静的村落,边上长着各色桃杏的美丽池塘…… 而阿靖温柔,淡泊,与世无争…… 我只是潜意识里对某种生活渴望着,然后在恰好的时候遇到恰好的人…… 阿靖和淳于望长得并不像。淳于望身上揉合了帝家的贵气和隐士的出尘,加上与生俱来的俊秀容貌,当然不是出身山野之中阿靖可以比拟的。 可阿靖喜欢上我时,眼睛里只有我,就和淳于望喜欢盈盈时,眼睛里只有盈盈…… 慢着,我怎么知道淳于望和盈盈相处时,眼睛里只有盈盈? 又是一阵迷乱时,淳于望已拈过路边一朵野花,随手簪于我发际,微笑道:“看够我了么?怎么?要分别了,舍不得我了?” 我憋涨了脸,忙摸索到那花儿掷下,怒道:“谁要看你?” 我穿着男装,后来到底找了根他的玉簪簪了,分明就是个男子,簪朵花儿成什么模样? 渐次出了密林,前方就是小道;再往远处,便是官道。淳于望择的这处藏身之所,虽然隐蔽,到底离北都太近,并不安全。他并不苦留我,这么匆匆将我送出,多半也打算尽快离去了。 我望着密林外的道路,感觉着身畔男子的气息,心中忽然一阵阵地发堵。 淳于望一直看着我,忽伸出手来,柔和地抚着我面庞。有陌生的懒意洋洋伴着心头的酸涩涌了上来。 我没再看向他,仿佛不敢看向他,不敢注视那双让我越来越迷惑的眼睛。 心底有一个声音在说,别理他,别管他,他只是敌国的亲王,污辱过你的仇人。 另一个声音在说,你别否认了,你就是盈盈,你就是盈盈!身边的人是你曾经相爱至深的夫婿,被哄走的小丫头是你亲生骨肉…… 眼睛有些湿润,不自觉便往来的方向看去。 并没有看到那个小小的一团飞奔过来的身影。 此时若看到她,她不知该怎样哭闹着要留住我,或者拉她父王一起跟我回北都。 其实还是不看到的好。 “别哭了……” 淳于望忽然说道,手指轻轻在我眼角拭着,指肚温暖的触觉愈发让人心慌意乱。 我哭了么? 以为自己已经铁石心肠,宁可流血,再不会流泪。可最近竟总是心里发酸,只想落泪。 但闻淳于望叹道:“你可别逼我。我见不得你落泪,心下舍不得,只怕即刻抓了你回南梁去。你身后的秦家是福是祸与我无干,我只管守着你便是。” 我忙侧了脸,说道:“谁哭了?树梢上有碎屑落到了眼睛里。” 声音却已喑哑。 “你什么时候能够不再这么心软嘴硬?” 淳于望好气又好笑的模样,忽然间声音也哑了。 “我知道你已经记起一些事了……至少,记起了我们一直彼此喜欢着……我已经等了五年,既然有了你的消息,便不在乎再等些时日。” “不在乎……” 他长长的噫叹,温热柔软的唇已衔了上来,轻轻往我吻住。 我不觉动情,喉间一声压抑的呜咽,双臂已环上他的,与他紧紧相拥。 树梢仿佛旋转,碧蓝的天色下,大朵大朵的白云在眼底开成了花。 两人的气息交融,间或有呜咽般的低喘,心却飘了起来,仿佛悠游于碧天之下,白云之上。 他低低在我耳边道:“盈盈,别嫁给别人。等我。” 他唤的是盈盈。 可我竟不由自主地应了一声,喃喃道:“等你。” 他便欢喜。 极清俊的笑容撞入眼帘,我竟似酣然醉了。 他终于恋恋将我放开,送我上马时,日色已高。 我坐于雕鞍上,手足兀自柔软,目光飘向他时,连我自己都觉得有着说不出的缱绻流连。 和昨天与他在秦府分别相距只有一天一夜,十二个时辰而已,我不但把持不住与他肌肤相亲,翻云覆雨,并且真的开始相信自己就是盈盈,甚至和他计划起未来的相依相守…… 他白衣胜雪,落落站于阳光之下,整个人仿佛散发着柔柔的光晕。 的确足以让人魄动神驰。 但我高高坐上马背时,好歹恢复了些神智。 执手相看泪眼后,在即将策马而去的那一刻,我很煞风景地问了一句:“昨天早晨你和相思给我喝的茶中,是不是放了什么东西?” 那干净的笑意便多了几分狡黠。 “是。”他道,“不过,解忧花只对盈盈有效。因为我给她服过大量忘忧草。” 解忧花?忘忧草?那是什么东西? 我正想细问时,他忽然道:“昨晚我还瞒你做了一件事。” 我不由道:“什么事?” 他笑了笑,竟比狐狸还奸诈。 “我送了一个小包袱给司徒凌,里面是你的裹胸和玉簪。” “你……” 我骇然,扬手一鞭向他身上打去。 他不闪不避,重重一掌打在马背上。 马儿惊嘶一声,抬足飞奔;我的身体不稳,那一鞭失了准头,自然便落了空。 愤怒回身瞪他时,他负着手,正散漫笑道:“若他这样还肯娶你,改天我送他一只百年老龟!” 我从没想过,一个有着那样出尘笑容的男子,也能笑得那样卑鄙无耻! 可惜马儿已奔得远了,等我能勒住马往回看时,他已不见了。 他原来站定的地方,空落落的,洒了大片阳光。 而高高的树梢上,依然挂着一只纸鸢。 大蝴蝶携了小蝴蝶,在风中飘呀,飘呀…… 依稀听到咯咯的笑声。 在很遥远的地方,笑得如此开怀。 满心的怅惘和不知所措,我一路信马踱着,午时过了,犹未至北都城门。 而沈小枫快马加鞭已经赶了上来。 她平时大大咧咧,可到底是黄花大闺女,昨日亲眼见我和淳于望亲热,便有些讪讪的。 我也不自在,只作不经意地问道:“相思知道我离开了吧?” “应该知道了吧?” “应该?” “那轸王在你走后才令人叫我们回去,相思小姐欢欢喜喜进屋去了。我听说你走了,紧跟着也就牵马离开。走出院门时,忽然就听见相思小姐大哭起来。喊着娘亲哭得惊天动地……” 我鼻中一酸,忙淡淡笑道:“小孩子家都这样。她有父亲在跟前,哭两声也就没事了。” 沈小枫点头,沉默片刻,小心翼翼地问我:“大小姐,你下面打算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刚和我一起照看相思小姐的侍女……就是那个叫软玉的,说你曾是他们王爷的妻子……要不是因为相思小姐在跟前,我差点和她动了手。可她说的有来有去的,听着像真的一样。” “她……说什么?” “说大小姐曾和王爷做了三年的夫妻,相思小姐就是大小姐亲生的,血溶于水的至亲骨肉。所以大小姐这样血里火里走过的大将军,才会对相思小姐那样好。还说有人给大小姐下了药,让大小姐忘了那三年恩爱……” “你信吗?” “我不相信……”她觑着我的脸色,“可我……从没见大小姐这样过。大小姐不仅是秦家的大小姐,更是……我们大芮的昭武将军……” “大芮的昭武将军……”我勉强一笑,“二嫂……快生了吧?” 沈小枫掰着指头道:“已经七个半月了。还有两个月吧?那时估计还热,大热天的坐月子,只怕不怎么舒服。” 我点头道:“可以多预备冰块,找一处凉爽些的屋子待产。但愿……是个男丁。” “是啊,咱们秦家嫡系的子孙,委实太过单薄了……” 成功地转过了话题,我心头轻松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