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时已是深夜,满屋俱是醺醺的酒气。 勉强一动,双臂折断处的疼痛立时疼得我冒汗。 他的力道很是恰到好处,生生地把骨骼拉得错位,几处筋络也给拉伤了,却并未伤着骨骼。此时已经续上,能勉强活动,却连动一动手指都一阵疼痛,更别说打别的主意了。 没料到淳于望看似温雅,居然也有这么狠毒的手段。 我满腹怨恨,盯着正在桌前一杯接一杯喝酒的男子。 我曾劝他保重,别喝凉酒,此刻却巴不得他就此醉死算了,最好能让我有机会在他身上补上几剑。 他居然觉察出我的动静,转过头来,半启的黑眸很是黯淡,疲倦地在我脸上一掠而过,又转过头去,一边倒酒,一边懒洋洋吩咐道:“来人,侍奉夫人。” 进来的是软玉。 她和温香都是淳于望特别找来的高手,一向颇受礼遇。但这会儿她进来时,居然也是屏声静息,连大气都不敢出,一脸的惶然。 “夫人!” 她很轻地呼唤我,小心翼翼地将我扶起,喂我晚饭。 香梗米粥加几样平时我爱吃的清淡小菜,还算精致。 胸间除了疼痛,还有烦闷。如此清淡的膳食,吃着居然还是阵阵的胃部作酸,只是犯恶心。 我闭上眼睛,大口大口地喝着寡淡的粥菜,强迫自己把一大碗吞到腹中,然后靠在枕上,屏了呼吸,静静等待最难受的时刻过去。 忍耐,忍耐,不想死亡,只有忍耐。 比这难熬一百倍的日子都过去了,现在又有什么可怕的? 只要这一切过去,只要回到大芮…… 淳于望,淳于望,你所施予在我身上的一切,我将十倍奉还! 耳畔传来淳于望淡淡的话语:“你可曾想好你的选择了?” 我眯起眼,恨不得用目光汇做一道利剑,把他生生地刺个透心凉。 他静静地与我对视,根本无视我眼中的刻毒恨意,然后轻轻一笑,“如果你还抱着离开大梁的希望,如果你舍不得死,你只能选择第一条。” 这人眼睛很毒。 他竟能一眼看得出,我想弄掉腹中孽种的意志虽坚,但我的求生意志更强。 他已用他的手段告诉我,他要定了这个孩子。 如果执意违拗他,说不准真的砍了我手足,至少,也会如今日这般很随意地扭断我胳膊,就像折下一枝梅花,摘下一枚果子般轻便。 我不敢想象,这人就是那个前一晚还和我亲密无间的温柔男子。 拥吻,调情,共赴巫山云雨,同享鱼水之欢…… 纵然没有男女之情,至少我们享受着彼此身体带给自己的极度欢愉。 果然这人世间的情和欲是分开的。我明明早已明白,不知为什么最近怎么会犯迷糊。 “我选第一条。”我在衾被中努力地绞着身下的垫褥,感受着被他扭伤的地方尖锐刺骨的疼痛,轻描淡写地答道,“我的确舍不得死。我当然要好好活着,才能报今日之仇,雪今日之耻!” 他微微眯了眼,似笑非笑地望着我,“找我报仇?雪耻?” 那模样,仿若是看着他的相思在玩闹,半是戏谑,半是好笑,分明的不以为意。 我愈是冷静,同样微微笑地答她:“我会像坑杀五万柔然降卒一样,坑杀你轸王府所有人。包括你的婢仆,你的牛马,以及……你的相思。” 他保持着他不以为然的轻笑,缓缓喝完杯中的美酒,说道:“好,我等着看你怎样来覆灭轸王府报仇雪耻。只是……在这之前,你必须为我生下这个孩子!” 我不觉将手掌抚向自己的小腹,又有一种把那个看不见的小东西生生扯出肚子来捏死的冲动。略一用力,肩部的剧痛已让我疼出冷汗,手间顿时无力。 他生生地扭伤我的胳膊,不仅是在警告我的桀骜难驯,也是抽去我最后一点可能伤害到腹中胎儿的力量。 他盯着我的手,眸光中又闪过刀锋般的凌锐,道:“秦晚,我警告你,你愿意也罢,不愿意也罢,这个孩子,我要定了!若他好好生下来,说不准我便放了你回大芮。若是……若是你敢害了我的孩子,我把你沉到梅林边的池塘里,救你的人连你的尸骨都别想带回去!” “梅林边的池塘?”我笑了起来,“为什么不是梅林边的山坡呢?你同样可以告诉别人,里面埋的,只是你的一位故人。然后,继续带着你的相思,走遍天涯寻找你那个尸骨都已经化成灰的盈盈?” 他蓦地站起身来,神色已是仓皇,脱口便道:“你怎知……你怎知……” 我冷冷地看着他,嘲讽地轻笑,“轸王殿下如果还想再找一个和盈盈相像的女子,只怕得抓紧了。等相思再大些,可就没这么好糊弄了。你准备让她的母亲死几次?” 他握紧手中的酒杯,脸色像结了冰,甚至他整个人都像是冰雪铸就,坚硬,冰冷,却透明,易碎。 “你不配提相思!你也不配……” “啪”地一声脆响,在他喑哑的话语间,他手中的杯子碎了。 但他依然紧紧捏着尖利的碎瓷片,怆然地盯着我,完全无视指缝间缓缓滴落的鲜血。 软玉低低地惊呼,想上前查看,但却似被他过于凄厉的神情惊吓住,踏出一步,又迟疑着顿住。 我不以为意地侧转身,拖着我疼痛无力的胳膊闭着眼睛养神。 许久,背后传来退出屋的脚步声。 步履不稳,踉踉跄跄,仿佛他也给人捅了一刀,受伤不轻。 第二日一早,又有药煎了送来,也不知是治伤的还是滋补安胎的。我大约有些作烧,头脑昏沉,只闻着药味便要作呕,待硬着头皮要喝下去时,舌尖刚触着那异常涩滞的药汁,便觉胃部抽搐,立时吐得翻山倒海,连隔夜未曾消化干净的食物都吐光了,最后趴在床沿无力地吐着透明的汁液,胸前的伤口却又裂开了,将身下的垫褥染红了一片。 软玉无奈,只得让我漱了口,又端了早膳过来让我食用时,我已吐得浑身无力,连坐都坐不住,更别说吃东西了。 淳于望始终坐在一旁远远看着,脸色很憔悴,眼圈泛着浅青,显然夜间睡得也不好。如今见我这模样,他紧皱了眉只是沉默,看来很不高兴,也不晓得是不是在怀疑我有心拿乔作势,但到底没再上前来为难我。 这才一两天工夫,连着受伤加害喜,估计我的模样也够呛。虽然没照镜子,但我已看到自己连手都失色般的惨白,薄薄的皮肤下跳动的青筋历历分明。 静卧良久,觉得稍能喘过气来,我便让软玉重新帮我取了粥来,硬着头皮吃了半碗。 身边愈是无人照顾,我便愈该自己珍重,只有尽快恢复体力,才能摆脱受制于人的现状。 软玉出去重新找了伤药回来帮我包扎伤口时,身后却多了个小尾巴。 我开始没留心,待换了药,见软玉蹙着眉不时往后看,挣扎着支起身向门口看时,依稀见到有一片小小的衣角依在门边,然后有一双圆圆的眼睛探出,悄悄地向我这里凝望。忽见我正望向她,小脑袋便探出更多一些,讨好似的咧一咧嘴,桃花瓣般的幼嫩面颊便抿出了深深的酒窝。 她很轻地唤我:“娘亲!” 淳于望听到,皱眉向门口望了一眼,那小脑袋立刻缩了回去,却不晓得依然留了一小片衣角,忐忑地依紧着门框。 我心中一暖,鼻子却微微地酸,张口便唤道:“相思!” 相思的小脑袋便又悄悄地探了出来,先畏怯地看了一眼她父亲,才转向我。 她素来被淳于望捧在掌心,爱若至宝,言行无忌,从不见她如此畏惧过她的父亲。莫非是淳于望因我的事斥责过她? 我便向她招招手,说道:“相思,过来。” 相思犹豫了片刻,蹑着手足走进门来,却远远绕开淳于望,从另一侧走到我床畔。 淳于望没有再看她一眼,低了头喝茶,似正专注地品着茶香。 我披衣坐起,问她:“可曾吃过早膳了?” 相思点点头,“吃过了。” 她低头看软玉收拾换下来的沾血的锦褥和布条,问道:“娘亲,你哪里出血了?痛不痛?” 我道:“没事,受了点小伤,休息两天自然好了。” 相思道:“是父王打伤你的吗?” 我愕然,再不晓得她怎会有这样的猜测。 抬眼看淳于望时,他也正懊恼地望向相思,然后转向我,又转作了愤恨之色,垂眸继续喝茶。 他还愤恨?那我这个给他整得不死不活还怀了他孽种的人,岂不是要活活气死? 拍拍相思的小脑袋,我柔声回答她:“你父王是大梁的亲王,要打谁杀谁容易得很呢!他发怒时,你别去招惹他。” 相思闻言便红了眼圈,泪汪汪地倚在我身旁,委委屈屈地撅着小嘴,更让我一眼便看出,她的确是给淳于望教训过了。 瞧这小人儿那模样着实乖巧可怜,我抬手抚上她的脸庞,却用力猛了,疼得一阵眩晕,不觉又垂下手。 她见我疼惜,愈发蹭上来,倚住我愤愤地瞪她父亲,说道:“晚上我要和娘亲睡,不让父王欺负你。” “果然是我的乖女儿!”我笑着去抱她,却无力抱紧,只叹道:“可惜,娘亲再也抱不动你了。” “为什么?” “你父王把娘亲手臂扭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