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杀了秦才人,之后割脉偿还人命,六哥不知以何说辞压下此事,秦绘再无提起。关于这事,李容疏对我说:“长公主,你变了。”我笑,“这是第二次你说我变了。”他也笑,“长公主心狠手辣,容疏佩服,军中历练果然不一样。”“小师父,我觉得你也应该到军中历练历练。”“为何?”“你就不会这么圆滑世故了,小师父,你太聪明了,聪明得令人害怕,也聪明得没有任何棱角、锐气,反而有一种阴险的感觉。”我一本正经地说道。“多谢长公主赐教,容疏正沾沾自喜于此种阴险,假若所有人都能看透容疏,那便是容疏不够聪明。”他笑得如云絮那般飘忽。我点头,“那倒是,我一直看不透你的心思。”李容疏自负地笑起来,“待长公主能够看透容疏,应该是下辈子。”我愤愤地咬牙,“你等着!”他沉吟半晌,道:“宋人多以礼仪掩饰懦弱的本性,长公主此番干净利落地杀秦才人,实在痛快人心。这应该得益于长公主的军中历练,更要得益于在金国的耳闻目染。”我一怔。金人凶残成性,我与金人为伍两三载,也变得像金人那般凶残冷酷吗?这日,我又亲自下厨,请六哥一同用膳,还命雪儿和霜儿歌舞助兴。当雪儿和霜儿身着浅绿、浅黄舞衣出现的时候,他眼睛一亮,“她们也会跳舞?”我笑道:“六哥小瞧人了。”舞毕,我命她们为六哥侍酒。半个多时辰后,六哥已有七八分醉意,我吩咐雪儿和霜儿扶他暂歇在我的床榻上,特意叮嘱她们,“好好服侍六哥,不许违逆六哥的意。”然后,我掩上殿门,前往六哥的书房看书、看奏疏。雪儿和霜儿姿容清丽,精心妆扮一番,更为柔婉可人。六哥一向不喜太过美艳的女子,雪儿和霜儿应该可以让他尽兴。看书累了,我躺在六哥的榻上,命内侍抱来锦衾,打算在此将就一晚。睡得正香,忽然觉得脸颊痒痒的,我挠了挠,侧身继续睡,却有人存心不让我睡,挠着我的脚心,我恼怒地睁眼,“六哥,一大早的吵醒我做什么?”“你占了我的榻,我自然要闹醒你。”赵俊轻描淡写地笑道。“哦。”我想起来了,昨晚他歇在我的寝殿,我只能歇在这里了,“那还给你,我回去继续睡。”“想走?”他拦腰抱住我,将我箍在怀里,“我还没罚你,就想走?”我知道他所说的是昨晚一事,可这会儿我困得很,不想与他蘑菇,招认道:“我杀了你的嫔妃,就赔给你两个,虽然雪儿和霜儿出身寒微,不过她们温柔体贴、善解人意,服侍六哥一定会尽心尽力,六哥可满意?”他失笑,“满意,你的心意我怎会不满意?”我睡眼惺忪地笑,“满意就好,我走了……六哥,放开我。”一掌落在我的屁股上,虽然不是很疼,却是他的惩罚,“叫你自作主张!以后还敢不敢?”我一边讨饶一边眯眼打瞌睡,喃喃道:“不敢了。”赵俊又轻拍一掌,“你嫌我妃子不够多吗?”“才五个,有点少。”“还说?”“六哥,我好困,我要回去了。”我爬起来,从床尾取来外袍。腰间一紧,他抱了我将我塞进被窝,“一大早的,外面正凉,你就在这里睡到日上三竿吧。”我弯唇一笑,闭眼。却睡不踏实,总觉得有一双眼睛盯着我,好像是半夜躲在树林里的狼,那双狼眼散发着阴森森的青光。睁眼,望见六哥坐在书案前批阅奏折,全神贯注。六哥下诏,封雪儿和霜儿为才人,同住一殿。阳春三月,六哥重提我的婚事,要为我选一个如意驸马。后来我打听到,是朝臣向六哥谏言,至于是谁,探听不到。我明明白白地对他说,我不嫁,一辈子都不嫁。他劝说多次,无果,每次提起婚事,每次都不欢而散。李昭仪、吴修容和王婉容奉六哥的命多次劝我,都被我挡回去了。这日,我在花厅中煮茶,六哥突然驾到。内侍和侍卫远远地避开,他和我一同品茗。饮了一杯茶,赵俊点头赞道:“煮茶的功夫大有长进啊,湮儿,闲时多煮几次,遣人告诉我,我得空了便来饮茶。”“六哥想喝我煮的茶还不容易,你不嫌我吵,我便到你的书房煮茶。”“好像是个好主意,我想喝茶了,便遣人去唤你。”“好呀。”窗外花事繁盛,百花争艳,我们坐在花厅中品茗,如此闲情逸致让我几乎忘却动荡的国势。赵俊再次提起我的婚事,劝道:“湮儿,小时候,你有什么心里话,总会告诉六哥。你在婚事上有何想法,也可以告诉六哥。”我生硬道:“我没什么想法,就是不想嫁人。”他问:“可是因为……某人?”我一惊,思忖着他究竟猜到了什么,“没有因为谁,我就是不想嫁人。”他挥退漠漠轻寒,坐到我的身边,握住我的双臂,移过我的身子面对着他,“我知道……你南归后,一直耿耿于怀那些事……因为那些事,你才想着一辈子不嫁人,是不是?”“六哥既已知道,便不要勉强我。”我黯然垂眸,他所说的那些事,便是指被完颜宗旺强占。“湮儿,没人会介意,就我所知,叶将军丝毫不介意,只要你点头,他会给你幸福。”“我根本不喜欢他,又怎会幸福?”“那你喜欢谁?”我抬眸看六哥,突然发觉他专注的俊眸有着隐隐的期待。他欲言又止,犹豫片刻才道:“你说过……你从小就喜欢六哥,所选驸马也要像六哥这样的,那六哥上天入地也给要你找一个像六哥这样的驸马,可好?”我拂开他的手,侧过身子,“六哥,那是小时候的事了,现在我再也不想驸马的事了。”“我可以纵容你不嫁,也愿意留你在身边一辈子,可是我如何对臣民交代?朝上诸臣和百姓如何看待我这个做兄长的?”赵俊语重心长地说道,“有一人向我求娶长公主,情真意切,丹心可鉴。此人文采斐然,智谋冠绝今世,而且你一向与他相处甚好,就是比你小几岁。”“李容疏?”比我小几岁的男子,不就是他吗?“容疏小你六岁,不过他人小鬼大……”“我不嫁他,这小子竟然打我的主意,毛还没长齐呢。”“把你交给他,我也不放心。”赵俊哀叹一声,“放眼整个朝堂,竟然找不出一个可配湮儿的驸马。”我坚决道:“既是如此,我便不嫁了。”他再次劝道:“叶将军对你一片痴情,你嫁给他,他会珍视你,爱你宠你,绝不会让你受半分委屈,即使你不喜欢他,但你也跟随他大半年,总有点……”我拦断他的话头,“我只是敬佩他,六哥,要我嫁他也可以,不过我有一个条件。”赵俊问:“什么条件?”我道:“我所嫁的驸马,必非凡人,六哥要我下嫁叶将军,便任他为知枢密院事,都督川、陕、江、淮、荆、浙诸军事。”静默。思索半晌,他不悦道:“湮儿,你这不是为难我吗?”我舒眉一笑,“让六哥为难,是湮儿错了,然,除此以外,我不会下嫁。”话落,我起身离开。我知道,六哥一定不会答应我这个要求。他一向不喜、也不许我干政,假若我所嫁的叶梓翔掌控了大宋军权,那么,以叶梓翔的性子,一定无法阻止我干政,我会通过他干涉军政——这是六哥不愿见到的。因此,他不会允许我嫁给一个手握大宋兵权的武将。登基四五年,六哥仅有一个儿子,也许是内忧外患、动荡不稳的国势和繁遽的国事,使得他与嫔妃聚少离多,也无心男女之事,子嗣也随之单薄。李昭仪所诞的孩子被立为太子,可是,不知是不是常年的奔波与避兵,太子一向体弱多病。春寒料峭,正月里太子受寒高热,病情反复,拖了两月一直不见好。饶是医术精湛的李容疏,也束手无策。一夜,太子高热不退,李容疏与三个太医联手抢治,终究回天乏术。绍兴元年三月,大宋太子薨逝。李昭仪哭得肝肠寸断,六哥于悲痛中迁怒于一干宫女内侍,举剑刺杀多人。六哥自锁于寝殿一日,内侍大臣如何敲门,寝殿里毫无动静。我敲门数次,六哥也不理睬。如此下去,怎么可以?窗扇紧闭,夜里,我命人撬开窗扇,在漠漠轻寒的帮助下爬进去,再关好窗扇,以免宫人内侍见到六哥狼狈不堪的样子。寝殿里昏暗无光,却萦绕着一股浓郁的酒气,我寻不到六哥,便摸索着掌灯。昏黄的烛影倾洒开来,他伏在桌案上,头枕着左臂,鼻息匀缓,睡得正香。一夜之间,六哥的俊颜憔悴得令人心酸。然而,峭拔的剑眉,笔直的鼻梁,棱角分明的唇,组成了他令人屏息的清姿俊色。看着桌上三瓶空的酒壶,我叹了一声。我唤了三声,他没有回应,于是费力地架起他,走向床榻。他整个身子都压在我身上,和叶梓翔一样,真重。“是你……”他停下来不肯走,眯着一双醉眼看我。“我扶你到床上歇着。”我以蛮力拖他走过去。终于挨到床边,我松手,大口喘气,他软绵绵地躺倒,一动不动。歇息片刻,我脱下他的靴子,挪正他的身子,却没想到醉酒的男子重得连挪动一下都那么费力……终于搞定了,我正喘气歇息,他却自己坐起来,口齿不清地问道:“你为何在这里?”“六哥,你喝醉了,快躺下歇着。”我动手解开他的衣带,脱下他的帝王常袍。“我没醉……你陪我继续喝……”他捉住我的手,拉着我下床。“明日我陪你喝。”我用力拉住他,强硬地按住他的手臂。“我没有儿子了……”赵俊悲泣,满目痛色,水光晃动。他倾身过来,额头搁在我的肩上,悲痛得肩头隐颤。唯一的儿子离世,丧子之痛,我感同身受,“以后还会有孩子的,六哥还这么年轻,嫂嫂也都很年轻,以后还会生养很多孩子,六哥莫担心。”他哀伤道:“你不明白……不明白……”六哥如此悲伤,我亦心痛,泪水不知不觉地滑落,“我明白,真的明白,往后还会有很多孩子。”他伏在我的肩上,好久好久……我以为他睡着了,便解开他的外袍,想扶他躺下来。蓦然,腰间一紧,他收臂拥我入怀,我诧异地抬头,六哥的唇便落下来,温柔而霸道地吻我。我被六哥突兀的举动弄得呆愣,脑子里一片空白。酒气兜头兜脸地笼罩下来,他柔软湿热的唇舌辗转于我的唇,反复勾挑,时深时浅,迷恋,流连,沉醉。他娴熟地吻着,好像我是他的妃子,他这么做,只是宠幸他的嫔妃。可我是他的妹妹!我慌乱地推开他,他却越抱越紧,吻得越发深炙,想要探入我的口中。左闪右避,我终究无法推开他。他双眸微闭,热吻深沉,似要倾尽所有的思念。也许,他是因为沉重的丧子之痛无处发泄,才在醉酒的迷乱下将我错认为他的妃子。他的吻滑至我的耳珠,我赶忙道:“六哥,我是湮儿……放开我!”赵俊立时僵住。我松了一口气。不久,他趴在我的肩头,“你是否爱我?”我一震,全身绷紧。他又问:“你是否喜欢我,雪儿?”原来,六哥将我当做雪儿。丧子之痛让他醉酒,以致神智不清,错将我当做雪儿。我不忍心打破他的美梦,便假装为雪儿,柔声道:“陛下英明神武,乃大宋中兴之主,雪儿怎会不喜欢陛下?其实臣……妾早已仰慕陛下,只是臣妾出身寒微,不敢有非份之想。”半晌,赵俊再无动静。我唤了两声,他没有回应,我便扶他躺好,开门出来,吩咐内侍仔细伺候着。那夜六哥因错认而引起的逾矩,我并没有放在心上,此后他与我相处时也无尴尬神色,好像完全不记得那夜之事。我却记得他所说的话:我没有儿子了……为什么这么说?这日,我遣退宫人,想问李容疏,又问不出口,毕竟我是女儿家,未开口脸颊便烫起来。李容疏瞧出我的异样,以毛笔头敲击着书案,浓眉微挑,“长公主有事要问容疏?”我嘿嘿一笑,“我想知道一些六哥的事,你必须告诉我。”“长公主与陛下兄妹情深,你亲自问陛下便可。”“有些事,他不好明说,我也不好问的嘛。”“何事?”李容疏抱胸,装作一副老成的样子。“六哥身子还健朗吧,你医术高明,六哥可曾命你诊脉?”我决定先旁敲侧击。他灵秀的眸子一动不动,瞳仁却稍微一动,“陛下自有太医为其诊脉,偶尔召容疏诊脉。”我眯着眼,尽量说得委婉,“那六哥的身子如何?有无隐疾?”李容疏悠然问道:“长公主究竟想知道什么?”我脱口而出,“六哥丧子,因悲痛而醉酒,无意中说他没有儿子了。我觉得奇怪,六哥年未三十,怎会没有儿子?”他目光一暗,垂眸片刻,道:“陛下隐疾不可对外人道,不过长公主既然问起,容疏便说罢。以容疏诊断,陛下难有子嗣。”“为何?”听到他如此肯定的话,我惊骇得六神无主,“六哥真的有隐疾?”“自靖康二年陛下被金兵追杀始,这几年来,陛下并无一日安稳,四处奔波,担惊受怕,即位于国朝危倾之际,烦忧国事,仓惶避兵,饱受忧患,身心皆受创,身子虽然康健,但那些惊怕的日夜在陛下的身上留下了阴影。”李容疏平静道来,却更让人难以承受。“父皇至少有过二三十年安宁的帝王日子,六哥却没有一日安宁。”我重重叹气,不禁心疼六哥,“六哥究竟是何隐疾?以你的医术,治不好吗?”“其实,陛下并没有病,只是……难有子嗣。”他好像不知如何解释,才能让我听明白。“那以后都不可能有子嗣了吗?”我激动道,“那六哥还能……还能……”我说不出口,脸腮的灼烧一路烧到耳根,略略低眸。李容疏并无半分脸红,自在道:“陛下宠幸嫔妃并无问题,只是……身子受损,嫔妃较难受孕,不过,陛下春秋鼎盛,未过而立之年,汤药调理几年,也有康复的可能。”我终于放心,“是你为六哥调理吗?”他颔首,目光平和。静默半晌,他倏然起身,站在窗前,负手而立,望着前庭三株碧树芳华。李容疏尤喜白袍,虽无以往的典雅精绣,然而,任何一袭白袍穿在他身上,总有一种明亮睿智的风采。我二十一岁,他十五岁,身量已比我高出一小截,纤瘦的身子穿着一袭月白长袍,尤显秀颀俊挺。他那张玉致的脸蛋已退去稚气与圆润,蜕变成面如冷玉的少年的冷硬弧线,比寻常的少年更为锐利、深沉。“黄天荡江战,完颜宗旺也在镇江。”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我错愕。他如何知道的?是了,他布在金国的密探怎会不知完颜宗旺的行踪?他该是早就知道了,却为何无端提起?他想跟我说什么?李容疏仍是背对着我,“长公主见到他了么?”他的声音宛如一汪镜湖平静无波。“我被他掳走两次。”我诚实以告,他是唯一一个能够让我坦诚说出与金人纠葛的人,也许是因为他是我的小师父,是智慧与谋略冠绝当世的神童,年纪比我小,不会让我觉得难堪。“长公主是如何逃脱的?”他浅声问道。我如实相告,然后问道:“你究竟想说什么?”李容疏回身,因为背光,他白皙俊秀的脸隐在斑斓的日光里,瞧不出是何神色,只觉得他的脸上全无笑意,“长公主对他有多恨?”我凝眸,“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长公主可知,金主对这个皇太弟已不信任。”“为何?”一语激起万千心澜。“因为长公主。”他行至书案前,眸光冷冽,“用情太深的人做不了大事。长公主假死,金主知道了完颜宗旺对长公主的情,后来长公主南归的消息传回金国,完颜宗旺决意南下,金主竭力反对。也许早在长公主假死时,完颜宗旺就失去了金主的信任,虽然他仍然掌控燕京枢密院,握有金国半数兵权,不过金主有意拉拢完颜峻和完颜弼,以他们制衡完颜宗旺。”“完颜宗旺丧失兵权了吗?”他摇头,“完颜宗旺在金军中名望甚高,金主也不敢冒然削去他的兵权。完颜弼南侵虽有败绩,不过他与完颜峻手足情深,联手对付完颜宗旺绰绰有余。自去年年初始,完颜宗旺的政见与谏言在金主眼中再无以往的分量,据密探所传的消息,这大半年来完颜宗旺积极拉拢金国宗室贵族,似乎有所图谋。”原来如此。完颜宗旺对我做出承诺,意图发动宫变,弑君夺位,不是为了我,而是不得金主宠信才破釜沉舟地夺位。不过,他失宠于金主到底是因为我。我问:“假若他意图弑君夺位,你觉得他能成事么?”李容疏道:“天时地利人和,要成大事,三者缺一不可。虽然他极力拉拢宗室贵族,不过金国也大多是见风使舵的人,眼见皇太弟不再得宠于金主,宗室贵族对他只是阳奉阴违罢了。容疏以为,完颜宗旺已是孤掌难鸣。”“如此说来,他有杀身之祸?”“金主不会杀他。”他一笑,以极其淡然的口吻道,“长公主若要复仇,良机已至。”我抑制住心中的激动,问道:“你有妙计?”他的目光越过我,望向身后的粉壁,目露阴冷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