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妆从怀里掏出个东西给季寒初:“喏。”季寒初皱眉。红妆浅浅地笑:“不要算了。”季寒初不看那瓷瓶了:“我要解药。”红妆:“这就是解药。”季寒初用他那惯有的温和语调说:“这不是解药,你之前给我吃的软骨散是特制的,这是你做的另一种毒,用来强化之前那个软骨散的药效。”红妆手撑着脑袋,目光直接又痴迷地看着他,还好殷家人良心未泯,没把她的小古板变成傻子,他还是那么聪明。季寒初受不住这种不加掩饰的目光,他不自在地侧过身,不想给她看。可红妆哪会让他跑,她蹲在他身边,脑袋随着他转来转去,后来干脆跪趴着,拱在他胸膛前,侧仰着去看他眼睛。季寒初吃不消这样的暧昧,心跳得越发快了些,他往后挪挪身子,低声说:“你别这样看我。”红妆的眼笑成了月牙:“季三,你真可爱。”季寒初躲了下:“解药给我。”红妆把脸凑过来,声音娇软:“你要不把这个吃了吧,真的,我保证你不会有事。”季寒初哭笑不得:“这是毒药,谁会那么傻?”红妆小声道:“你啊。”你就这么傻。明知道我是毒,还吃下去。红妆挠了挠他的下巴,把解药放在他手里,趁其不备在他手背上亲了口。温软的触感一触即逝,明明像羽毛一样,季寒初却跟被挠着了似的,唰地收回手,站起往后大退了几步,耳朵肉眼可见地红了。红妆抱着肚子,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这样又过了半月,这天入了夜,客栈里人声渐歇。红妆这半个月喝的药比自己大半辈子喝的都还多,她差点喝得恶心,总算理解了什么叫作“药罐子”,偏季寒初还非得给她往下灌,她不爽快,自然也要别人不爽快。于是,她从床上下来,披上衣服,拐出门,准备去找季寒初的麻烦。她打开门,顺着廊道走到季寒初的房门口,烛火亮着,他还没睡。红妆把门敲得啪啪响:“小古板,开门。”门开了,她顺势倒进他怀中,清冷的药香袭来,她眷恋地闭上眼睛。季寒初往后退了一步,撑住她另一边没受伤的肩膀,把她牢牢控制在门口。红妆握着他手腕:“你干什么?”季寒初扶正了她,看她不撒手,便把手掌握成拳头,低垂下眼,道:“于理不合。”又来。又来了。红妆抬头看他,天黑了,他正对着她,一手搭在她肩膀上,满脸正直正义。客栈底下就是大堂,人不多,三三两两分布着在几桌上,正低语闲聊。红妆扶着他的手臂,伸手抠他手指,抠不开,她干脆抓了他的拳头,放在自己的心上。季寒初一惊,要用力抽回手,却被红妆使劲摁住。他微微咬牙,开了口,声音染上恼意:“你又想怎样?”红妆空出一只手,撩了衣领,猛地往下拉去,露出白嫩圆润的肩头,上头掌印黑青可怖,半月了还未消退,乍一看很是骇人。只是在这样的情景之下,白是女人香,黑是伤人掌,黑白纠缠,惹得人无端生出了几分遐想。红妆没等他反应,就婉转缠绵地叫了起来:“小大夫,我疼,疼死我了——大夫哥哥,你快帮人家看看,这伤是怎么回事——”知道的,是喊疼。不知道的,还以为哪对男女故意招人去听墙脚。客栈静了一刹。季寒初的脸色,在半暗的烛火下,一点一点,轰然变红。季寒初从没见过红妆这样的女人。他见过的世家女子,莫不是像表妹青湮这种,温文尔雅、知书达理,一派大家闺秀,哪怕心里已经知道二人算是定下名分的未婚夫妻,也从不逾矩。红妆在他的生命里是一个意外,这个美丽的绑架犯,调戏他、哄骗他,他应该在恢复武功的那一刻就丢开她回季家,可是他没有。也许在见到她声声喊着疼的时候,他一颗心就已经软得一塌糊涂。客栈的人渐渐将目光聚集到此处。季寒初局促地看着红妆,想帮她把衣裳拉上,又守着礼教规矩不敢胡来,只好倾身挡在她身前:“你这是做什么,快把……穿上!”红妆捂着那个掌印,泫然欲泣:“我好疼,走不动路了,你抱我进去。”季寒初抿嘴,不动。她伤的是肩膀,又不是腿。红妆往他怀里钻去,抓着他胳膊,问:“季三,你不是说你有未婚妻吗?难道你没抱过女人?”季寒初不自在地扭头,但没再推开她:“男女有大防,我与青湮向来恪守分寸。”红妆笑:“你是医者啊。怎么,你的病人都疼成这样了,你的医家本分呢?”季寒初声音轻了些:“你的腿并未受伤。”红妆直接伸手圈住他的腰,将头靠在他的颈窝里,女人香扑面而来,她耍起了无赖:“我不管,你要是不抱我进去,那我就随便找个男人抱我进去。”她探出头,大堂里的人多多少少已恢复常态,但时不时有人往他们这个角落瞥来两三眼,其中不乏打量与惊艳,甚至还有不怀好意的眼神。江湖客,有义薄云天者,自然也不乏轻薄无行者。刀剑下讨个活命罢了,淫人妻子虽是大罪,但倘若真动起手来,你打不过便是打不过,又有何方法。红妆看多了男人看她时垂涎三尺的眼色,她的漂亮就写在脸上,狐狸精似的江湖女最招人惦记,但她毒,所以从没被人占过便宜,可是这挡不住男人欣赏她,暗中垂涎她。有些眼神直白赤裸到想把她扒光,红妆发现了,季寒初自然也发现了。他没辙,因为他知道这件事红妆真干得出来,她就是仗势欺人,就是拿准了季寒初的慈悲心肠。季寒初扶着她,将她露出的半边肩膀揽到怀里,手从她的腿窝下穿过,轻松地将她举起来,身子离得远远的,五指也扣在手臂上,严守距离就是不肯多碰她一下。红妆没说话,靠在他身上,心满意足。等进了房门,季寒初立刻把她放下,转身关门,也关住了门外各色各样的目光。红妆光着脚走过来,走到他背后,环住他,整个人贴了上来。季寒初拉她的手:“红妆姑娘,自重。”红妆把他抱得更紧:“可是我想你。”她说着,声音里竟然带了哭腔,“季三,我想你,真的好想你。”季寒初扣着的手这时怎么都用不上力了,他不确定红妆是不是在骗他,他看不到后面也不知道她是什么表情,但他清楚这个女人惯会骗人,他不应该相信她。可是她哭了,还哭得很伤心的样子。她的手指冰凉,身体也凉,蛊虫种在体内还没与她互相适应,她被折磨得难受,手脚总是暖不起来。红妆缠着他,蹭蹭他的背,眼中没有泪水,却红得吓人:“你也听听我的话好吗?你知道我是来自七星谷,可是你知道吗,七星谷的规矩是每一代的星星都不允许婚配,不允许育有子嗣。我师姐修了死人身,她不能继任成为摇光,所以她收养了我,要我去做摇光。“我是愿意的,师姐对我恩重如山,她想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她的仇恨难平,我就主动提出去中原替她报仇,只要她能高兴,我就也高兴。“我本来都打算好了,等报了仇我就回去做摇光了。可是后来我遇到了你,你那么好,其实你原来是好好活在天上的,却为了我下到地狱里。你为我杀人、叛族,离经叛道,不管不顾要和我私逃。我那时候就知道,我要做个不肖徒弟了,我要带你回南疆,告诉师父,我不做摇光了,我要嫁给你……“但我们运气真的不好,连隐州都还没到就被人追上了。那么多杀手,那么多暗探,季之远他存心要我们死……可哪怕到了那个时候,你还是护着我。我造的杀孽,居然要你来赎……“季三,我伤得重,那是因为我掉到断崖下了,粉身碎骨……你知道骨头一截截被重新接上的感觉吗,我那时候觉得自己就是个木偶,我觉得我肯定活不了了……可我最后还是活下来了,我忍了粉身碎骨的痛,从死人堆里爬出来,来江南找你了。“可是你怎么就忘了我呢?”红妆说到最后,是真的委屈了。她很少一气儿说这么多话,也很少因为什么事真的去哭诉,她被养得飞扬跋扈,野性难驯,但是季寒初失忆这件事给她打击太大,让她可怜到不行。季寒初攥着她的手,慢慢回过身,红妆稍微放开了些,看他在离自己极近的距离里,伸出手指擦了擦她的眼泪。他说:“别哭。”红妆问:“你相信我吗?”季寒初犹豫了一下,如实回答:“我不知道。”一个人存在过的痕迹是很难抹去的,无论是柳新绿还是他背后横纵的鞭伤,还有他莫名其妙就失去的两年记忆,都在告知他一切看起来似乎真的与她说的不谋而合。但他理智还在,红妆哭得再失态,在他眼里也不过是个陌生女人,他纵使有些心软,也不能完全相信她。红妆瞄他表情,立刻猜出他的想法,抓着他:“你说殷青湮是你未婚妻,那我问你,她是如何成了你未婚妻的?”季寒初想了想:“我那时刚从昏迷中醒来,便发现自己少了两年的记忆。兄长告诉我这是在一场斗争中受的伤,青湮为了救我被人下毒所害,他讲我同她在这两年里已经定了终身,还、还……”说到这里,他欲言又止,有些不大好意思。红妆:“还可能有了夫妻之实?”季寒初耳朵红得不像样,避开她的眼神,轻轻点了点头。红妆心一颤,咬牙切齿:“你醒来后和她有没有那个过?”季寒初摇摇头。红妆这才松了口气。她笑着,钩住他的脖子:“他骗你的,殷青湮那毒就是我下的,也不是什么厉害的毒,就只是吓唬她而已。你和她才不是一对,你别信季之远的鬼话。”季寒初偏着脸:“我没信。”但他也不全然信她。红妆执起他的手,放在自己脸颊摩挲,笑容放肆:“季三哥哥就招过我一个女人,我才是你的妻子。我说什么你都相信,我做什么你都纵容我,你说要跟我回家,正道不要了,名声也不要了,只同我一起……我们说好,我不做摇光,你也不做季三公子,是非也好,恩仇也好,什么都不去管。季寒初,你是世上最好的,可偏偏就中了我的邪。”季寒初听她说的话,搅乱心头一池春水。他闭上眼,心乱如麻,最后深吸口气,道:“你说谎。”红妆扳着他肩膀,强迫他面对:“我没有说谎,这些都是你自己做的。季三公子好生无情,话都说了,现在居然翻脸不认人,还是你一贯如此,拿折磨当有趣?”季寒初被自己脑中想象出来的场景扰得慌张,即便是季之远暗示他可能与青湮有夫妻之实时他也能坚定不移地否认,可红妆同他讲这些,他不仅否认不了,眼前还出现一幅画面——女人掀起红盖头,灯火之下笑靥如花,千般柔情,万般衷肠,说“小郎君,如此我们也算有名有分了”。而他呢,他说过什么没有?好像有。“男女结百年之好,上拜天地,下拜高堂,三媒六聘……”季寒初没说话,他低垂着眼睑不知在想什么,红妆看着他,还想加把劲,试图逼他去想起来,哪怕一点点也好。她晃了晃他的胳膊,看他没有反应,就眯着笑眼上前,跟他对视,他还是茫然的模样。他这个样子,和他以前真像。红妆一时恍惚,错觉得他不像失忆的样子,这个季寒初还是她熟悉的季寒初,是爱她的季寒初。她手下紧了紧,拉住他的袖子,一手抚上了他的侧脸,想要踮起脚去吻他的脸颊。季寒初清醒过来,惊慌失措地伸了下手,下意识地去拦她。可他忘记自己已经恢复内力,下的手看似没用力,实际带的劲道比平时重了几倍。修长厚实的手掌擒住细白的手腕,只是无意间的动作,腕骨发出轻微的咔哒脆响,惊了季寒初的神。他回神去看,红妆已抚着自己的手腕微微蜷缩着身子,满脸痛苦,烛火下的脸色苍白骇人。他忘的不仅仅是自己已经恢复了内力,还有红妆的内伤。她衰败的身体,早已承受不住他无意间使力带来的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