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照见她默许,脸上终于露出了喜色,柔声道:“小宝,你先去休息吧。养好精神再说,我不打扰你了。” 夏小宝扬了扬眉毛。 真没想到,朱厚照还有这样的耐心。 她进了屋子,关了门。 清风明月,最最熟悉的地方,此时,变得何其陌生! 锦衣玉被,龙凤呈祥,她想起自己的新婚夜——三媒六聘的皇后,凤冠霞帔地娶进来,穿着皇后娘娘才能穿的大红的喜服——然后,朱厚照连盖头都没揭开看一下,当夜就偷偷溜出去会他的宠妃了。 一腔新娘子的喜悦期待,从此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本来很困,可是此时偏偏怎么都睡不着。 她忽然睁大眼睛。 一个人,背靠在桂花树下,就如一个早恋的少年,半夜三更,在这里想着自己的心事。 估计是听得开窗户的声音,他蓦然转身:“小宝……” 手里攀折一支月桂叶子,旁边放着她送的那盏灯笼,他的脸上满是笑意:“小宝,你也没睡着?出来走走吧,外面空气很好。” 夏小宝迟疑一下,绕了一段走廊,悄然出去。 一盏宫灯,一杯清茶,喝下去,头没那么疼了。 朱厚照摇着手里的月桂枝,柔声道:“小宝,这东西可真香啊。” 她接过来,放在鼻端闻了一下。 他兴致勃勃:“小宝,你最喜欢什么花?” 她一时被问住了,还真没想过。 “小宝,你没有特别喜欢的花么?” 她想起那个论道之夜,她看到的垂丝海棠,以及问王守仁的那段话。好一会儿,才说:“垂丝海棠吧。” “这个?真遗憾,得春天才开。宫里种有。小宝,明年开了,我们一起欣赏,好不好?” 她反问:“你呢?” “我就特别喜欢月桂。自小就喜欢,也没什么原因。” …… 夜色更加深浓,早晨的露水已经降下来了。 一阵凉风吹来,他解下自己的披风披在她的肩上,悄悄地眨眼:“小宝,我们去御书房?” 怎么? 今天这个大玩家要准备上朝了? 他更是小声:“以前,我的奏折大多是刘瑾给披红,我懒得自己处理。你去帮我看看?” 她心里忽然一阵狂跳。 在明朝,百官向皇帝上书,要先送内阁,由内阁辅臣做出初步的处理意见,叫做“票拟”,再交给皇帝批阅。皇帝用朱笔在奏章上批示,叫做“批红”。有的皇帝如果不勤于政事,便让司礼监宠信的太监代笔,这就给太监的胡作非为提供了可能性。 批红,那是帝国真正的权利核心。 朱厚照爱玩,而刘瑾每次专门挑选他玩得正开心得时候找他批红,他烦了,就斥责:都我干活,养你们干什么? 刘瑾表面上被喝斥,内心却喜滋滋的,退下去,立即按照自己的意愿处理一切国家大事。 显然,朱厚照逐渐地也意识到自己的失误了,不然,不会提出让夏小宝给他批红。 可是,夏小宝并没马上表态——自己和朱厚照还没到那个地步。 他一步一步地敞开。 她一步一步地试探。 都在寻找最合适的机会。 逐渐地,天快亮了。 这时,二人真正有了几分倦意了,夏小宝起身:“先去休息吧,你还要上朝……” 他的眼睛亮起来:“上朝回来,我们一起用膳?” 她点了点头。 那时,月桂飘香,朱厚照脚步轻快,从未如此轻松,甚至还轻轻地吹了一声口哨。二人各自走向自己的屋子时,他停下,忽然拥抱了她一下:“小宝,你今晚真漂亮。” 她没作答,回了自己的房间。 …… 一大早,坤宁宫就闹热起来。 全是各种各样的礼物,珠宝首饰,锦衣玉服,应有尽有……夏小宝看着这一大堆东西,立即被雷住了。 只见朱厚照施施然地进来:“小宝,这些你都喜欢么?” 她的目光扫过这些东西。 毕竟是在宫里,她换了便装,穿了一身鹅黄色的宫装,也是朱厚照送来的。那淡黄色的宫装衬着她优美的身姿,朱厚照忽然有点沉醉——就像门外一片一片的月桂树。 他的声音柔和极了:“小宝,你这样子真好看。” 她嫣然一笑,在旁边坐下去。 就连坐下去的姿势也很优雅。 朱厚照看得眼珠子都不能转一下。 许久,听得夏小宝的声音:“陛下,你该去上朝了。” “哦……马上去,马上去……小宝,你等着我,我早点回来……” 他本来是绝不想天天去上朝的,但是,被夏小宝摧着,就如有什么魔力似的,不由自主地就去了。 此时,天色尚早。 若按照他的心意,最好是马上去睡觉。 但毕竟还是去了。 “唉!” 一声叹息响在门口。 是张太后,悄悄地在一边,直到儿子离开了才进来。 她一看这满屋子的东西,目光落在夏小宝的脸上,掩饰不住的喜悦:“小宝,还是你有办法,皇儿终于肯去上朝了。” 朱厚照留宿坤宁宫,张太后并不知道二人并没同房,十分开心,拉着夏小宝的手:“小宝,我真希望你快点怀上龙胎……以前皇儿纵欲无度,没有孩子,我说他也不听。现在,他肯留在坤宁宫,就你一个,一定能很快有孩子……” 张太后想孙子是想疯了。 豹房的月桂也香飘十里。 因为朱厚照热爱月桂,豹房里种植的品种更多,范围也更广。每每中秋前后,整个豹房周围,香气袭人。 这一夜,实在太香了,江美人完全睡不着了。 因为皇帝回来了。 朱厚照回到京城,居然连豹房都不知道,连消息都没有——比他第一次回来更加机密。仿佛他已经忘记了豹房才是他的安乐窝了。 她得到的消息是,皇帝在坤宁宫留宿了。 过分,简直太过分了! 皇帝留宿坤宁宫? 而她们连坤宁宫住的是谁都不知道。 这才知道,自己等人上一次被忽悠了。就连不可一世的刘瑾也被忽悠了。就在大家做好准备对付那个狐狸精的时候,人家唱了个空城计,现在出奇不意,杀回来,众人毫无准备。 怎么办? 她急,刘瑾比她更急。 因为,当夜,那个小太监屁颠屁颠地跑回来。 这一夜,并非刘瑾当值,他正在自己在京城里的豪宅里,惬意地喝着小酒,清点着自己的家当。 太监没了女人的爱好,当然只能爱钱。他有一间很大的藏宝库,里面金条,金砖,各种各样的珠宝首饰,不计其数。不当值的时候,他最喜欢在这里数钱玩。 这一日,他掰着指头,想中秋到了,年关进了,又有多少地方官要开始孝敬自己了。 正想得睡意朦胧,听得外面紧急的通报:“公公,公公……” 正是当年的太监钱宁。 刘瑾有点发怒,最恨数钱的时候被人打扰了。 漫不经意地:“你这奴才,慌慌张张的,出了什么事情?” “公公,大事不好了,大事不好了……”他气喘吁吁,语无伦次。 “怎么了?” “夏皇后……夏皇后回来了……” 刘瑾的酒意瞬间醒了。 他不可置信:“夏皇后?你说谁?你再说一遍?” “夏皇后啊,夏皇后昨晚住进坤宁宫了……皇上也留宿在那里,根本没有离开……” 刘瑾惊愕得张大嘴巴,半天都合不上了。 这是什么事啊,夏皇后? “是皇上新立的姓夏的女人?” “公公……不是新立的,是当年的夏皇后啊……”钱宁唯恐自己说的不够明白,加大了声音,“就是当年被老鼠咬死的那个夏皇后……” 刘瑾真的被震翻了。 死去的夏皇后复活了? 这叫什么事儿啊。 他定定神:“你这奴才,你是不是看错了?怎会是夏皇后?夏皇后不是死了么?” “绝对没错……张太后亲自去迎接她……” 听到张太后出马,刘瑾的心顿时凉了半截。 这一日,正该刘瑾当值,他决定先去探一下深浅,作为宫里的第一太监,没道理不去看看皇后。 但是,他想了想,决定先不去。 自己是何人? 站着的皇帝! 要去见夏皇后? 不行! 他决定等夏皇后去请他。 问题是,夏皇后一直没请他,跟忘了这个人似的。到后来,他忍不住了决定还是去拜见一下夏皇后。 听得刘瑾求见时,夏皇后的嘴角微微动了一下。 这个死太监,摆了几天谱了,终于忍不住了?她笑起来:“传!” 刘瑾进来。 先看到屋子里琳琅满目的赏赐。 他是何许人也?这两年,不知收受了大臣多少的好处。一双贼眼磨练得比探照灯还厉害,一看这些东西,心里大惊,这些,可都是朱厚照的看家之宝,平素最喜欢赏玩的。其中好几样东西,豹房里的美人儿多次求要,他都没给。 现在,这么多他珍藏的第一流的东西,全都送到了坤宁宫。 看了珠宝再看人。 夏皇后大刺刺地坐在上首。 天啦,再也不是当年那个青涩的,动辄气急败坏的毛丫头了。 他不知该怎么形容,只觉得一种气场,强大的气场。 可是,他不愿意先输了。 毕竟,自己是站着的皇帝,怕什么? 他竟然也大刺刺地站着,只一拱手:“老奴参见皇后娘娘。” “跪下!” 他一惊。 要知道,刘瑾是何人? 朱厚照不拘礼节,很少让他们跪迎。自从他大权独揽后,只有朝臣跪他的份儿。在史官的记载里,太监当权,百官也得下跪。当初跪拜太监王振的十之一二,跪太监汪直的十之四五。到刘瑾时,跪拜他的大臣,竟然达到十之七八。也就是说,只有极少数人才敢于不跪拜他。 刘瑾估计是平素被人跪多了,飘飘然的,真把自己当成站着的皇帝了。 现在听得夏皇后一声怒吼“跪下”,他竟然当没听到似的。 他没听到,有人听到,忽然觉得双膝一软,整个人就跪在了地上,原来,是他的腿上挨了重重地一踢。 他惨叫一声,几乎瘫软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