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楚茨与昆仑从别院回来,先是回客栈继续吓唬了一顿杜衡星君,然后用晚膳,好生休息了一晚。楚茨的气终于消下去,找到了昨日欲言被自己打断的荆默。 荆默也是心大,毫无芥蒂不说,不知道他是连夜想通了什么事情,jiāo流起来居然顺畅得比之前不是一点半点,总算没再把楚茨气成个葫芦。 他所说的那句"父亲快死了"据他解释,从他还是少年时起,鼓便很少在钟山露面了,以往鼓都会定期去看他的,荆默有些担心,就想去找父亲。鼓的孩子从生下来就被分散到山中各处,彼此之间毫不相识,而荆默彼时不过少年,正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年纪,也是撞了大运,竟让他靠着本能找到了一位早已成年的兄弟,一起上了父亲所在的龙xue。 楚茨"唔"了一声,心说怪不得荆默见她就问是不是自己父亲的女儿。 "我与哥哥见到父亲的时候,他正窝在巢xue里,硕大的龙身蜷着,四爪都收到了身前,形成一种防卫的姿态,表情却很不对。他当时的表情……"荆默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道,"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好像在等什么,一边认命一边却又不大甘心。" 楚茨:"视死如归?" 荆默重重的摇头:"不是的。" 昆仑在一旁极缓的眨了一下眼睛,沉声道:"你继续说。" 楚茨诧异的偏头瞧了她一眼。 "哥哥当时拦住了我,让我不要去打扰父亲。我却不肯听,固执地把他叫醒了,不对不对,不是我叫醒的,他原就没有睡着,只是合了眼睛。父亲费力的睁开眼,对我说了几句话。他说……" 楚茨屏气凝神,荆默却忽然没有下文了。 楚茨用眼神示意他:"?" 荆默盯着她,qiáng调道:"那你要与我保证,不能自己一个人跑回去找父亲,那很危险的。" 昆仑拉了一下楚茨的手,楚茨才好歹没有当众给荆默翻个白眼,她抬头直视着青年的双眼,"真诚"的敷衍道:"是是是,我保证。" 荆默这才正色道:"父亲说,他时日无多,三界很快就会大乱,天地会再次易位,钟山首当其冲,要我赶快离开那里,同时寻找其他的兄弟姐妹,让他们同样不要回去,离得越远越好。我不关心三界的事,我问父亲他到底怎么了,父亲说他只是到日子了,到了日子,所有生灵都会与他去往一处,哪怕是神明。我再问他,他却不肯说了,他不甘,我知道,却又碍于一些什么不能诉诸于口。" 昆仑静静地垂下眼帘。 ----是天机。 天机,不可说。 "父亲到底要去哪里?这么多年来我一直不懂他的意思,自我离开钟山,至今五千余年,去过很多地方,包括父亲提到过的小次山、不周山,都出现了相同的情况。朱厌魔君和不周山的镆铘龙君不明缘由的也陷入了昏睡的状态,他们比父亲的状态甚至更糟,我问过山上的守护shou,这种情况从万年前便开始了。" 楚茨忽然很想去握昆仑的手,而她的确也这么做了。 昆仑怔然抬头,眼里还有着尚未来得及遮掩的隐忧,楚茨捏了一下她的手指,对她笑了笑。 昆仑定定的望着她,反握回去。 荆默像是沉入了自己的世界,原本憨直的青年眼睛发着亮,透着一股清楚的执明来,他坚定而口齿明晰的继续道:"他们不约而同的都开始了沉睡,这是为什么?所以我大胆的猜测,要么是什么东西威胁到了他们,迫不得已要陷入沉睡以避免这次灾祸;要么就是我很小很小的时候道听途说却没有被证实的猜测,神明最后的归宿----是走向灭亡。父亲不说,是因为不能说。" 楚茨脑内好像有根弦被轻轻的拨了一下,有一些混乱的东西被勾连着牵出来,还没有来得及抓住,便如同滑手的鱼一样从指缝间溜走了。 她狠狠地闭了一下眼,最终又挫败的睁开。 昆仑微微叹出一口气,此刻,她不是那个与人间女子无异被心上人调笑几句就恼羞成怒的女儿家,而是经历过天地更迭几度桑田沧海的最古远的神明,她清柔的声线终于透出世事苍苍的绵古来。 昆仑道:"也不全然是灭亡,我们将这个称作神隐。神明生于天地,最后也会长眠于天地,沉睡不代表死亡,只是代表着消隐,既是消隐,像是冬去chun来,万物生长,总有复苏的一天,时间长短罢了。其音、其容、其形、其貌,包括生存于世界的所有痕迹,只有随着混沌的到来,才会一一隐去,那才是真正的消亡。" 荆默:"那我的父亲会醒吗?" "你父亲所谓的到日子了,只是到了该沉睡的日子了,混沌尚没有相合,总归是有苏醒的机会的。" "那混沌什么时候会再次到来?" 昆仑笑了,眼角微弯,笑得很浅很浅,她将声音放得更轻,不知道是在对荆默说还是自己说:"该到的时候,自然就会到了。" 她觉得眼前的青年眉目忽然变得模糊起来,好像有些重影,她疲倦地撑了撑眼皮,不再盯着一处看,不着痕迹地发散开目光,她这样看起来眼神便是失焦的,果不其然听到楚茨扯了她袖子一把,轻声责备道:"不是同你说过,不要随随便便发呆么?" "哪有,"昆仑的声音带上了一点怔忪的鼻音,"我只是有些犯困。" "那我带你回房休息一下。" 盘古待她终究是与其他子孙不同,魔君朱厌、龙君镆铘、鼓相继沉眠,只有她,还能够拖着一副早不如前的身躯苟延残喘。 可盘古与她的责任同恩泽一样重大,如果有得选择,昆仑扶着楚茨的手臂,感受着熟悉的温度,有些委屈的想道,我不想成为昆仑君。 是的,她是委屈的。 就像幼童刚学走路的时候跌倒了,如果大人不去扶她,不去抱她,她就不会觉得她摔倒的行为是应该得到安慰和疼惜的,也就不会生出委屈之心,久而久之,她便以为跌倒只是走路的一部分而已----虽然有点疼。之于昆仑,有的东西承担惯了,也就觉得习惯了。 就像四万年前在昆仑山巅,她曾毫不留情将长剑送入楚茨心口,不可谓不唏嘘,虽有诸多因素,关键还是在于盘古留下来的东西在她心里比什么都要重要,有时连为什么重要都没有去细想。 盘古要她保护这方世界,她便将心奉祭给女娲,可她得到了什么? 当年自己即将陷入沉眠,楚茨千辛万苦从九幽之地带回来盘古神髓,伤痕累累的爬上昆仑山巅时,回报给她的却是自己的穿心一剑。 楚茨睚眦必报,没有人比她更清楚。一旦恢复记忆…… 她为自己觉得委屈,为楚茨感到心痛自责,又为将来感到惶恐。 楚茨的胳膊陡然被一股大力握住,脚步随之停下,然后一张温凉的脸猝不及防间埋进自己颈间,耳边似有细语,涩涩的、苦苦的:"我不要再当昆仑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