犬吠水声中,桃花带露浓。树深时见鹿,溪午不闻钟。 有没有那么一个人,他隐于梦,藏于心,他在风里,在雨里,在一呼一吸间,仿佛天地间无处不在,唯独,不在身边。 “在下萧?,叩见公主。” 明明听到他的声音,睁开双眼,梦中人却变了脸。 ——是一白面小生。 萧?。 名字有些耳熟,但一时也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 两年后的这一天,是我第一次见到萧?。但直到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其实,那已是我与他的第二次相遇。 小生长身玉立,蓝衫翩翩,墨发半束于冠,半垂于肩,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的,生的好面相,只是身子单薄了些,看着十分羸弱,不及风的气宇轩昂。 倘若换做以前,见到了这样的皮囊,我定要好好惊叹一番的,可我有了风,任世间再俊美的样貌,都不过尔尔,过犹不及。 人世间,谁都不及他。 皇兄携其在侧,宫人排成一排,还有两个罚跪的医官,其中一个已经昏死过去,寝殿里一下子多了许多人。 我有些发散,“你们做什么?” 乌林珠下了幔帐,扶我坐起来,伏在我耳边低语道,“姑娘病了大半个月,烧得不省人事,纵是宫里的医官请了个遍也没奈何,都说脉象虚浮,恐怕撑不过今晚了···” 她面露担忧,又峰回路转,指了指帐子外的小生,“幸而大皇子及时带来这位郎君,不过施了几针,姑娘就醒了!婢子也不清楚是哪里来的神仙真人呢,总归是给咱们带来福气的!” 还有这样的人? 周身疼痛莫名消失,身上松快了许多,唯独手尖微微发麻。 “他扎我了?” 指腹上有几处不起眼的针眼儿,瞧着那小生手上还捏着一样大小的针砭。 “是。” 乌林珠鼓起腮帮子,为我吹了吹,“他把姑娘扎疼了?” 此话一出,大殿之中立马弹出崩簧之音——扎日紧了紧手中的刀。 我连连摇头,“不疼,只是好奇罢了。” 这伤寒之症,原是我在大漠时落下的病根,只有风知道。 日头大了便昏沉,每逢梅雨还要发作几回,疼的浑身的骨头都要碎了一般,回到南朝后,宫里的医官都以为我身子骨太弱,易受凉,只当普通的风寒处理,并不知道原由,遂将这病一拖再拖,拖的无药可医,拖的正合我意,眼看就要归西,没想到被人几针捻的通体舒畅,不免无奈。 “谢公子搭救。” 我隔着幔帐行了个礼,悄悄推着乌林珠去拿我的钱袋子。 那小生看起来不过与我一般的年纪,竟学得这样一手不得了的医术,真是不简单。 脑中灵光一现,我不由得开口询问,“公子医术出众,不知能不能治头风?” “公主年纪轻轻,怎得患上此疾?” “是我的阿婆。” 与扎日目光相撞,他愣了一下,我笑笑,“她身患头风多年,病灶根深,我为她请过不少郎中,都不得其法,今日得见公子医术精湛,可否代劳去看一看?就在城郊外宅,坐轿只半日。” 说着递上一袋金锭子。 “笙笙,不得无礼。” 不等我将手伸出账外,就被皇兄不愠不火地推了回来。 “我的事,还是不劳皇兄费心了。” 本不愿再见他,自然也不会听他的话,不顾阻拦,我硬是将钱袋子塞了出去,“一点心意,公子莫怪。” 小生儒雅的很,接过了银子,笑意翩翩,揖手道,“谢公主金恩,下官何其有幸。” 下官? 我竟看不出他是做什么,身上不沾半分官场气,倒有几分云淡如水,仙风道骨之意,添一把折扇,俨然是位吟诗弄墨的骚客。 “他可父皇亲提拔的新任大司马,宰府萧衡之子!” 皇兄频频摇头,我与他素有嫌隙,他时常亲近而不得,遂不好对我发难,犹了一犹,无可奈何道,“若非你命悬一线,我又怎会应他一个堂堂正二品大员前来施针,至于旁的病,找医官便是,怎好要当朝大司马下堂做郎中,成何体统?” 我不驳他,也不应他,看着小生的模样十分纳罕。 记得萧衡膀大腰圆,一张财大气粗的土财主脸,也生得出这样的儿子? 我怎么看,怎么不像。 “下官萧?,字兰关,是为新任兵部尚书。耳闻公主回宫,却因烧伤一直不得见,委实遗憾,此番弹劾通辽,途径梁都,便向齐王讨了一瓶丹肌玉露膏。公主只需每日敷于患处,不出半年,自见奇效。” 兵部?着实骇到我了。 面上波澜不惊,心中波涛涌动。 有生之年,怕是第一次得见这样羸弱的武将,战场上碰见个扎日般的体格,还不直接拍成灰了?想必是碍于萧家势大,不得不封了个阴官吧。 “有劳了。” 我悻悻作答,然则无意治脸,实在辜负了他的心意。 说罢,他献上一只小小的白瓷罐子,我瞧着总有些眼熟,却不记得在哪里见过。 “通辽不愧是药都,大司马走了一遭,竟也能妙手回春了。” 皇兄拍着萧?的肩,生疏的寒暄。 “皮毛而已。” 萧?笑得云淡风轻,收拾了砭针,端了端肩,似是要将拂袖抖到云端去,“此行也算长了见识,药都的确不是白叫的,那里四季如春,又有许多山脉平川,百姓大多以药草种植为生,每个人都懂些医理,就连街上的小孩子都能说出些门道。在梁不过半年,他们就根除了臣身上的寒疾,那齐王所授下官的,就是这针砭之法,方才公主也得了它的好处。” “只是这样好的地方,没能遇上个识大体的君主。” 皇兄叹息着,渐渐变了脸色,“礼乐推行至今,实属不易,怎么就偏他齐王不识时务,还在供给大漠?再这样下去,一块死地,怕是要被他给浇活了。兰关,你一定还要再做弹劾!” 崩簧之音又起。 皇兄冷眼相对之。 “笙笙,你好生歇息。” ······ 自燕丹归降,就甚少听到有关大漠的消息,这是北宫的禁忌,亦是我的秘密。 据扎日所述,通辽位置特殊,地处燕丹和南朝的交界,虽不同于大漠的漫漫黄沙,但仍是易守难攻的地势,想要弹劾,并非易事,南朝不会轻易起兵制衡,若齐王能伺机施以援手,保住那些所剩无几的燕丹罪奴,应该不成问题! “扎日,明日早朝后,你避开众人,去中枢院请一趟尚书大人,就说我旧疾复发,劳烦他来施两针!” 我忽然来了精神。 喊乌林珠打了桶冷水,趁夜深人静时,一个劲儿地往头上猛浇。 冷水刺骨,倾泻而至,灌入口鼻,阻挡了外界一切的声音。 我大口大口地呼吸。 赎罪。 这是我唯一赎罪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