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情感是会被掩埋的。 就像那些曾被我沉在深处的记忆,一触即发。 当努哈和克退去了王爷的外衣后,他得到了一个父亲应该享有的爱。 他死后,风开始爱他,就像爱他的母妃那样。 血浓于水不是没有道理,纵然风口中的父王曾经多么十恶不赦,此时此刻,他们阴阳两隔,什么也都化解了。 “笙笙,我现在只有你了。” 他禁锢我在怀里,丝毫不介意我是南朝的公主。 就像一个筋疲力竭的溺水者,慌乱之中抓住的一块飘萍浮木。 “对不起。” 风拍拍我的背,“与你无关。” 他拿过我手中的药,一饮而尽,睡梦中仍紧紧攥着我的手。 说来也怪,明明是两只冰凉的手,握在一起,竟然能彼此温暖。 或许,我和风还有救。 那一刻,我真的有这样想过。 南朝大捷,风却没有如努哈旗尔承诺的那般,就此归顺于朝廷,废巫咸,不仅如此,还放话要大兴巫蛊,囚禁了刘夯等人。 刘夯为此很是气恼,与我愤愤道,“公主本不该用这妇人之仁,去救那燕丹的嫡子!此人如此行事,日后必成大患!” “风是个坦荡的人,不会对你怎样的。”我安慰他,“你瞧,今早他还允了我来看你,大人莫要介怀,等他想明白了,自然会放人的。” 刘夯欲言又止,怔怔看了我一会儿后,恨铁不成钢地摇起头来,他叹道,“老夫曾以为公主是个心中有大义,有决断的女子,没想到这么快就被匈奴所同化!” 我淡淡一笑之,心中不尽凉薄,“一朝公主被算计到这个份上,还能一声不吭地过来送饼,不够大义么?” 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他是贪婪还是自私。 燕丹一战后,我总觉得这肉体凡胎的身子只剩一个空荡荡的壳子,再无能做个生机蓬勃的少年人,老态的很。 明明是豆蔻年华,仿如经历了一番沧海桑田。 候鸟迁徙,历尽变迁。 三天后,我被禁足于王帐内。 我的意料之外,是刘夯的预料之中。 听闻他被当众砍下头颅,由萨日朗快马加鞭送往南朝,俘获的羽林军尽数发往察哈尔收押。 与此同时,巴图尔和察哈尔的骑兵也到了外围。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我开始慌了。 可风对我不曾变过,即便禁足,也日日陪我用餐,入夜要守灵,偏逢寒时,加重了风寒,却还不忘对我嘘寒问暖,他愈发温柔了,可听着外面练兵走马的声音,我再也忍不住。 “你要做什么?” 我问。 “你是和亲公主,而我将承袭王位,自然是要准备娶你。” 他避而不答。 我锲而不舍。 “你可愿止戈为武?” 风的眉尾一沉,“笙笙,若换做是你,是否甘愿向杀父仇人俯首称臣?” 我心亦沉,“不愿。” 对他笑笑,“所以,你要做我的杀父仇人?” 风一愣,“我不会杀他。”他紧了紧握着我肩头的手,道,“待我攻下南朝,自会给他个好去处!” 然后他放低声音,喃喃,“本以为放你见过刘夯,认清了小人的嘴脸,会放手。” 心如石坠,一跌到底。 原来他是这个意思。 杀刘夯,我不管,可血浓如水,昊天罔极,父母之恩,云何可报? 好去处。 风阿。 怎样才算好呢? 我回看他的眸,目空无物。 你又能给一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南朝皇帝,怎样的好去处呢? 你要将他从那最高处狠狠推下,还指望他平地而立,安然度日? 南朝的万千将士,都将画地为牢,忠勇之辈都将以身殉国。而被迫投降的兵卒,也会一辈子低人一等,在匈奴人的手下惶惶而终,就像押往察哈尔的羽林军一样。 还有后宫之中,我的一众兄弟姊妹。 你放得了一个苟延残喘的南朝皇帝退隐山林,可你又岂容得下众虎归山? 我救的是风。 活过来的,却是努哈赤风。 是燕丹嫡子,匈奴的后嗣。 像秋风打了面门。 我颤了颤,眼前的男人一如既往的温柔。 我意识到,这或许就是他能给到我的所有了,不杀我已是万幸。 “有你这话,足矣。” 我平静下来,熄灭眼中最后一丝星芒。 原以为我和他还有救。 当晚,我没有进食,风给我夹了许多菜,仍不见我动筷子,我推脱,说自己没有胃口。无奈之下他放了乌林珠进来陪我。 一进门,乌林珠就红了眼眶子,跪坐在我身侧,“姑娘,你这是何必呢?” 她怕是真当我作了自家的姑娘。 虽然我不是真的叶赫勒·兰桀,她却也能真切地为我哭上一场,举止发乎于心,委实是个简单衷心的婢子。 可我怎么也哭不出来,眼泪像是流干了,笑也笑不动,只得抬着哭笑不得的一张脸,道,“这几日好吗?” 我递她一张帕子,为她拭了泪。 “好。”乌林珠用力地点点头,转而哭得更厉害了,“姑娘,你没事就好。” 她拉着我仔细打量了一番,才放下心来,道,“姑娘不知,那些个老东西仗着自己有点权势,都逼着世子惩处了姑娘,幸而世子护着姑娘,不曾松口,那些个老臣便一直折腾到现在!婢子真怕他们会做出什么不闻之事,对姑娘不利!” “惩处我?”我不解,“又不是我带兵攻进来的,他们凭什么把帐算在我头上?” 问完,我似乎又明白了。 风不计较,不代表旁人不计较。 乌林珠环顾四周,低声道,“姑娘会错意了,所谓惩处,是殉葬,世子原是不叫婢子说的。” 我顿悟,“风俗?” 她再点头,“赤风世子不仅不肯让姑娘殉葬,还要娶姑娘,这可吓坏了那些老臣,都说世子忤逆不道,险些不许他继位呢!” 我竟没想到外面发生了这样的事······ 想到风近日对我的温柔备至,便十分揪心,可我再也哭不出来了。 我不想哭了。 我哭不动了。 我欠下的东西还不清了… 无知无觉中,我成了两朝的罪人。 可我究竟做错了什么?是不该入了父皇的局,是不该来和亲,还是不该活着······ 这样看来,殉葬也未尝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练兵操鼓的声音又起。 这是他们入夜前的最后一次演练,那一声声鸣鼓,击的我心如磐石。 隔日。 风退去一身玄色,着一身丧制白衣,负手而立与王帐外,他的身后站着一众,同他一般无二,披麻着白的燕丹臣民们。 远远望去,是白茫茫的一片。 这万人仪仗,静的没有一丝声响。 我站在仅他十余步的地方,却仿佛隔之千丈远。 “祭!” 巫祝高举手杖,他头上的翼冠发出叮叮的声音,余下的小巫紧跟着,一个接一个地摆起了摇铃。 众人跪拜行礼。 我的夫婿死了。 还没过门,我便成了寡妇。 这是老王爷的祭典,亦是新王的继任大典。 和南朝不同,蛮荒之地,果然不懂守丧的道理。 “昭和公主是南朝皇帝赐给燕丹王的,谁是燕丹王,便由谁来娶才是。” “不妥!都要攻城了,还用得着娶南朝的女子?” “说得有理,而且那昭和公主是南朝赐给老燕丹王的,理应为赤风的母妃!但此女丧德败行,险些做了世孙夫人,一个连殉葬都不配的南朝公主,岂有不诛之理!” “是阿!我等应该在大战之前,向南朝再要一个公主来,虽说不是嫡公主,却也不嫌弃。” ······ 看呀。 我虽成了寡妇,却多了一个儿子。 “笙笙,我会娶你的。” 风揽过我的腰。 我捧起风的脸,“如今再见你,都觉得自己多了几分慈爱呢。” 风欲言又止。 我呵呵地笑。 风的臣子们争得面红耳赤。 我在风的怀里冷若冰霜。 和亲公主,注定不配得到的东西,和亲的王侯,又怎会得到呢。 我们注定都不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