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后半夜二点,邹得林才回来。孙楚丽正忧愁躺在炕上,推算着邹得林会因为什么麻烦才回得这么晚。听到邹得林的喊门声,孙楚丽激动得一弹而起,一时连炕边的鞋都没来得及找到。光着脚就冲到了院里。她打开门,不等邹得林开口,大声问:“怎么才回来?东西呢?都买全了吗?遇到什么麻烦?没有被人宰得太狠吧?还剩下多少钱?”问得邹得林没有答话的机会。 邹得林硬是站在门外,等孙楚丽把话问完,才闷闷地说了一声:“回屋再说。” 孙楚丽见他如此状态,心里一惊也一凉,忙说:“出了什么事,东西买下没有?” 邹得林低着头往屋里走,不答她的话。孙楚丽顿时紧张得气都透不出来,她一把拉住邹得林:“你给我说清楚,到底怎么样了?” 邹得林产:“你硬要我现在说?” 孙楚丽说:“现在就说。” 邹得林说:“我啥也没买回来。” 孙楚丽说:“为什么不买呢?” 邹得林说:“刚出村就碰到大背头、二柱子、张黑子他们几个。我不想玩,他们硬拉我玩,说不玩不讲究。一起玩玩嘛,下午到县里、甚至上市里也来得及。我就跟他们一起到吉村玩去了。结果一玩,就玩忘记了。” 孙楚丽气得够呛,骂他道:“光记得玩,叫你做一点事都做不成。那钱呢?钱你拿给我,明天去买时,我再给你。” 邹得林说:“我过几天给你好不?” 孙楚丽心一紧,心里闪过不祥之感。这一不注意不要紧,觉得自己脸上的微笑,像落在树上的鸟,被一阵乱枪打过来,有的打死了,有的打飞了,反正树上是一个也没有了。她颤声道:“那些钱呢?” 邹得林被问得有些烦了,甩手又往屋里走,边走边说:“你就莫问了好不好?说了又惹你生气。” 孙楚丽大声道:“我要问,我个人赚的钱,我要晓得它怎么样了。” 邹得林说:“就两个字,输了。” 孙楚丽呆住了。 孙楚丽瞬间脑海空白,感觉心脏停止了跳动。 这个结果,比她想象中的最坏,最坏的结果还更坏。邹得林故作轻飘飘样子,说:“我说叫你莫问吧,我晓得你会气不过。” 孙楚丽突然间就觉得自己的血,已经被满腔的愤怒激发得欲从全身毛孔里向外喷射。她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把她所有内脏一点点吃掉,她觉得自己就要疯掉了。她禁不住一声长啸,疯狗一样扑向邹得林,她伸出手来,照着邹得林的脸一把就抓了过去。邹得林的脸上立即浮出几根红线。孙楚丽伸长手臂抓邹得林的脸,她歇斯底里地喊道:“你赔!你赔我的钱!那声音带着几分凄厉和疯狂,邹得林怔怔地望着她,不知道如何是好,也没有想起来应该还手。” 孙楚丽的公公和婆婆听到两人的吵闹,忙忙地披衣起来观望,儿子打儿媳没看到,正好瞧到孙楚丽伸手打人。一看儿子脸上的伤痕,孙楚丽的婆婆立即尖叫了起来:“天啦,你想杀呀!邹得林,我的儿,你还不把这个恶婆娘打死!” 邹得林捂着脸,被他的母亲吼醒,他大约记起了什么,孙楚丽疯狂的神态,使他一霎生出愧疚。他不敢直视孙楚丽,倒是对着自己的母亲大吼一气:“不关你的事,是我要她打的!” 孙楚丽的公公拍着堂屋里的桌子骂了起来:“你这个混账王八蛋!你还是个男人不是?你被自己的老婆打巴掌,你不打死她,你还有脸说这个话?” 邹得林转过身又吼他的爹:“她是我的老婆,我做事要打死她?她打我的巴掌,抓我的脸,我高兴我喜欢,又怎么样?” 孙楚丽的公公和婆婆都叫邹得林给吼糊涂了。两对昏花的老眼相互对视了几秒,然后一前一后长叹着气,骂骂咧咧地回自己屋里睡觉去了。如今儿媳管不了,儿子更管不住了,只有落得管孙子小豹子的份了。人一老,就不中用。 孙楚丽在邹得林吼他爹妈时,一直呆站在那里。她几乎就没有听清吼些什么,她只觉得自己的头要炸了,可是为什么会炸,却不清楚了。她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是好,麻木之中,她抬脚走了。她脸对着的方向恰是大门,于是她走出了大门。 邹得林在她的身后喊了几声,孙楚丽没有答应。她就这么一直往前走着,走了很久很久,突然觉得脚疼得厉害,这时她清醒了过来,看到自己没有穿鞋,她想我为什么没有穿鞋呢?顺着这个思路,她想起刚才发生的所有事情。忍不住就放声地悲哭起来。一路走一路哭,把泪水洒在了沿途的村庄上。 孙楚丽惟一能去的地方只有娘家。可是娘家人又能帮她什么呢?他们只有用最干巴的语言一边劝她,一边责骂邹得林几句,一定会骂得唾沫星乱冒。 邹得林骑了摩托车顺路追赶孙楚丽,强行把孙楚丽按在后座上,带回家,孙楚丽脚上鲜血流了一地。 邹得林要她想开些,看在小豹子的份上,能忍就忍了。最还告诉她,这就是命。 孙楚丽想不通,高声地叫道:“凭什么事说这就是我的命?我的命未必就不能由得我自己去变?我要离婚!我要离婚!” 清晨,孙楚丽尖锐声音划破夜空,孙楚丽的公爹率先跳进屋来,“在家打,在路上闹,整天连哭带叫。闹得一家子跟你丢脸,离你个头!你要敢离婚,老子先就打断你的腿!你不信,再叫!” “我要……”孙楚丽后两个“离婚”字没吐出口,因为她看到公爹又把老掉牙红木桌搬出来,她绝不愿做家中的被告人。 孙楚丽公爹的话仿佛一锤定音,一家人都不好再说什么。孙楚丽的公婆,眼见孙楚丽脚上走出血,她年青时也有光脚逃婚的历史,触景生情,突然动了恻忍之心疼。她不知道怎么帮她,便只好拼命劝孙楚丽:“孙楚丽呀,你的命苦是苦了一点,可是再苦它也由不得自己呀,你不认了吧,你不认又有怎么样呢?你要是离了婚,你先前辛辛苦苦挣钱建下的厂子,不就丢进了水里?小豹子没了娘,邹得林还能找到大姑娘的?孙楚丽,您好好想想呀,离婚你也划不来呀。” “小豹子没了娘”一句话,像睛天的霹雳,孙楚丽被婆婆的话说得怔了半天,是呀,她不能离婚,她如果离了婚,这几年她所有的辛苦就都白费了。她的厂子、她的梦想岂不都泡了汤?说不准,事实上邹得林再娶一个大姑娘回家,光光鲜鲜地住进她辛辛苦苦盖下的厂子里,她这辈子岂不是吃亏得太大了?孙楚丽想想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办才好,便只好把自己关在屋里哭,哭得两眼红肿,哭得饭都不想吃。 第二天,孙楚丽哭累了,眼泪也哭干了,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她心里一点头绪都没有,她懒懒地躺在床上,全部的情绪都只是一个“烦”字,她厌倦了生活。 抬眼一望,窗台上挂了一瓶毒苍蝇的“敌敌畏”,孙楚丽把瓶子摘下。 孙楚丽把装了“敌敌畏”瓶子,用手搓转了半天。孙楚丽想把它像喝了白开水一样喝下去。但她试了几下,又将瓶子从嘴唇边拿开了。 孙楚丽想万一喝下去什么事情都没有结果,那怎么办呢?孙楚丽深知今天假的东西很多,包括毒药。而她的肠胃又同别人的不一样,排泄能力强。她印象中还没有中毒的事情发生。有一次邹得林全家吃了有毒山蘑菇,几乎所有吃了那种山蘑菇的人都变黄了脸,甚至送医院打吊针,孙楚丽却依旧满面红光,百事全无。她把山蘑菇营养吸收了,有毒部分却排泄掉了。这种经历让孙楚丽不太相信这一瓶“敌敌畏”能够攻破她的肠胃,孙楚丽愤怒之余,不由分说,上前一步,拧开盖,端起瓶子,一仰脖就把这瓶“敌敌畏”喝下去。 孙楚丽立马闻到一股暗红的腥鲜热浓浓地在她的嘴里、喉里、胃里、肠里和筋隙、骨缝里扩散开来。空瓶落在砖地上摔得粉碎,孙楚丽胃疼得更厉害了。浑身的筋仿佛被一只手忽儿扯去,一忽又绕起,她欲要呕吐时,踉跄爬到屋门口,一跟头栽在院子里,反胃吐得一地白沫子。魏四到鸭皮村办事,顺路看看孙楚丽。魏四一推门,见孙楚丽躺在地上,连呼带叫把孙楚丽送到镇医院里抢救。 孙楚丽醒来,她己躺在医院里,白墙、白被、一切都是白色。 孙楚丽刚刚被洗了胃,所有的抢救措施进行完了。孙楚丽有气无力地躺在镇上医院的病床上。孙楚丽的这个位置还是正好死了一个患肺病的小媳妇才空出来的。 在孙楚丽身心有知觉时,天色已开始蒙蒙亮。 魏四忙前忙后,还因为魏四为人随和,嘴甜,医院大夫为孙楚丽是尽了力的。孙楚丽没有料到自己挑战生命极限,也要费那么大的劲。魏四想到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否则孙楚丽不会这样做。魏四看到孙楚丽憔悴的面孔,不好追问下去。 孙楚丽想,我一定是在梦里头,梦还没做完咧。如此想过,孙楚丽便坦然了。她静静地躺在那里仿佛预备重新走如梦中。孙楚丽想着想着,终于睁开了眼睛,看到魏四熟悉的面孔,依稀记起魏四班演出受欢迎的场面,她泪水就流出来。 邹得林赶到医院时天已经大亮了。他气喘吁吁地出现在孙楚丽面前时,孙楚丽把脑袋转过去,对邹得林置之不理。邹得林刚从麻将桌下来,由于一夜未睡哭丧着脸,像啃着一张枯黄的油饼,当魏四与抢救大夫的面下不了台。邹得林只好从麻木中,挤出镇静来。 孙楚丽正在输氧输液,插了导尿管,整个架势看上去挺怵人的。大夫们一走,邹得林问:“怎么回事呀?” 魏四淡淡地说:“她午后喝了‘敌敌畏’。可你们一家干什么去啦,幸亏我遇到,否则出人命了,你尽到一个丈夫责任吗?” 邹得林大惊失色地说:“大背头不是说胃出血吗?” 魏四说:“电话里怎么讲得清?再说喝‘敌敌畏’这种事情,哪个人好出口,随便说?” 邹得林说:“照这样讲,我虐待了孙楚丽,把她逼到绝路上?” 魏四说:“我了解孙楚丽,你不虐待她,她不会这样做。” 邹得林扭动身躯,又开始赖皮诉说:“她是我妻子,平日里我对她好,做梦还想她,小俩口过日子吵吵架很正常嘛。” 魏四说:“俩口子过日子,真实情况是那有舌头不碰牙的,可是你也不能动手说骂就打呀!” 邹得林说:“你怎么知道?” 魏四用鼻子哼了声说:“你是不是明知故问?” 邹得林干涩眼睛挤出几颗泪珠说:“魏四,放你的屁!老子养了她这些年,没听她讲过一句好话,这下子出了事,你倒装得像个孝子。呸!孙楚丽就是跟你学坏的!”邹得林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魏四说:“邹得林,你不讲理,你血口喷人!” 这时孙楚丽公婆俩人抱着孙儿小豹子匆匆赶来。小豹子一见娘脸色惨白打上吊瓶,条件反射状般“哇哇”大哭。邹得林说:“爹妈你们看,孙楚丽这个人也是的,大风大浪都过来了,为这点芝麻事还翻个船,何必呢。这一闹,是不是害死人!在我们鸭皮村传开去,别人还不晓得怎么议论咧。” 魏四发火了:“邹得林呀,你这个人没人性!这个时候你不检查自己,以后改正了,还埋怨什么?” “请肃静,这里是医院,吵架挑个地方!”一个护士从这里路过,冷冷地交代了一句:“你们哪个是病人家属,到挂号窒把抢救费和住院费交上。” 邹得林是赌徒两手空空,孙楚丽公婆也拿不出钱,还是魏四从兜里掏出二千元钱先垫上。 第三天魏四戏班几个人拎上两大兜水果、营养品到医院探望孙楚丽,迎面遇到邹得林办出院手续,魏四急切问:“是病三分养,三天就出院?” 邹得林低下头说:“病好啦!” 一路上魏四在前,邹得林在后用医院担架抬着孙楚丽回家,孙楚丽公婆没言语。 到家正晌午,孙楚丽公婆没给杯热水喝,吃饭更没让一让。魏四向孙楚丽公婆扔下三百元钱,嘱咐为孙楚丽买营养品,气鼓鼓率领魏四戏班人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