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呦,多会说话的年轻人呐。”舅妈拉起脏围裙抹了抹脸,拉拉李冬行的手,往程言身边一推,“我家冬行跟着师兄,我和老李都放心,都放心。” 程言懒得理会,冲女人点点头,拉着李冬行的手就走。 下楼的路上,李冬行急忙说:“师兄,那钱我下个月……” 程言:“不用还了。是我要给的。” 李冬行拧着眉:“不行。” 程言叹口气,拍拍他肩,像是要把那女人留下的油烟味都拍去似的,说:“那你记好,到时候和房租一起还,成吧?” 省得这小子嘀嘀咕咕觉得穿他的用他的住他的房子,跟被他包养似的。 李冬行说了句“好”,又说:“我看她的眼泪是真心的。还有些……可怜。” 那女人这些年,至少对他舅舅还算尽心。嘴是坏了点,但他舅舅重病,她也没闹什么幺蛾子,就勤勤恳恳在床前伺候着。 这大概也是他为何没有真的阻止程言给她钱。 程言明白他的感受。 那女人差不多是李冬行从小最大的敌人,如今这敌人一下子老了,变得脆弱不堪,甚至主动求饶,过往的那些畏惧与恨意,就如同成了唐吉可德的风车,变得有些不真实了。 “对不起。”李冬行忽然又道了句歉,他站在楼门口看了看脚尖,“我本来没想让你看这些。” 也许是因为他舅快不行了,他想让程言见一见世上唯一的亲人。亦有可能只是因为,他想带着程言找一个近似于家的地方过一个年。 程言知道师弟绝非想向他卖惨。 这筒子楼是阴暗的,那间屋子是逼仄的,可从那样一个环境里走出来的李冬行,却比他见过的任何人都要光明。 一个从小生活幸福的人,可能会拥有许多富余的爱,去分给别人。而一个从小缺爱的少年,因为那点毛病,受尽白眼,尝遍冷暖,却从未怨恨命运,依然在努力做一个热爱生活的好人,这又有多难? 可能程言永远没法向李冬行承认,比起他给予李冬行的,李冬行带给他的其实要多得多。 他只好拍了下师弟的背,从兜里挖出一个橘子,说:“你舅也塞了我一个。吃么?” 别说,还挺甜。 两人走出筒子楼,到了街上,路过一家紧闭着门的小卖部。 李冬行忽地站住了脚步,说:“这里以前的店主人姓郑。” 程言反应过来,问:“郑和平?” 李冬行点点头又摇摇头,轻笑了下,说:“我其实不知道郑大叔叫什么。他人挺好的,有时候见我饿,还会主动给我塞些吃的。而且他很能说,有一次我舅妈非要说他卖的盐短了斤两,他说是我舅妈贪小便宜,两人狠吵了一架,最后居然是我舅妈认输,回家气得三四天没吃好饭。小时候我觉得,他是这世上最厉害的人了。” 程言想起那个婆婆妈妈的郑和平,心中莞尔,有些想问李冬行,现在还觉不觉得郑和平厉害。转念一想,对当时的李冬行来说,舅妈就是宿敌,那敌人的敌人,可不就是一个孩子心中的盖世英雄。 也难怪李冬行会分裂出郑和平,让他作为年长者保护其他更小更脆弱的人格。 “除了郑大叔,那时候还有一个人,对我特别好。”李冬行捻起小卖部窗台上的一张上了年头的糖纸,回头望了望街道另一头的方向,“他住我家楼上,每天都会陪我玩,陪我上下学,教我写字,还不让别的孩子欺负我。每次阿霖说起她大哥的时候,我都会想起他,想起我以前也有个哥哥。” 程言被勾起了一丝好奇,问:“他现在在哪?” 李冬行微怔了下,脸上略过一点黯然:“也不在了。” 程言不知该怎么理解“不在了”的意思,是说和傅松一样,还是只是搬家了?看着李冬行的表情,他没忍心接着问,心里掠过一个念头,小未那么依赖他,是不是因为把他当成了邻居家的大哥哥? 这想法莫名得让他有些不快,他脱口而出:“那也没什么,你要是缺哥哥,这不是有现成的?” 李冬行转过身来,瞧着他,突然伸出了手。 程言差点以为李冬行要碰他脸颊,愣了下却没让开,直到李冬行的手落了下去,拂掉黏在他领子上刚沾到的一点落灰。 “师兄,就是师兄。”李冬行垂着眼低低地说完,就又转过了脑袋,没让程言看见他的表情。 程言的大衣穿在他身上,更修身了些,衬得他宽肩窄腰,倒脱去了一些青涩学生气。 刚刚那句话余音未散,程言看了李冬行一眼,脑子里不知怎地,也冒出了一句话。 师弟就是师弟,不是小未,不是梨梨,不是郑和平。 他就是李冬行。 ☆、神之眼(一) 到了快开学的时候,校园里又渐渐热闹起来。精神健康中心新进了一批医疗器材,都放在小红楼三楼的空诊疗室里。那里原本堆了一些杂物,离得最近的程言和李冬行主动负责清理。 清出来的几本书看着像是程言中学时候用的课本,除此之外还有一沓装订起来的草稿纸。李冬行把这些旧纸张从桌肚里翻出来的时候,程言脸色一下就变了,上前去把那些本子抢到手里,攥得还挺紧。 李冬行看出那上面都是程言的笔迹,顶上还有日期,半开玩笑问:“师兄以前也写日记?” 程言扯扯嘴角,故作轻松地说:“都是被逼的。” 他捏着那一沓日记走出门,路过屋外的垃圾桶,作势欲扔,悬了几秒还是把胳膊收了回来,回办公室里翻出不大常用的书包,一股脑全丢进去。 到回家的时候,他顺手拿上那书包,一抬头见李冬行倚在门口,自然而然地把他那书包接到手里。 程言疑惑地看了师弟一眼:“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