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吟诵,司匡情不自禁地走了起来。 提着缠着一圈张牙舞爪稻秸秆的草鞋,迈开步子,踩着地面上的黑影,登台而上。 经过高武身旁,淡淡地瞥了一眼,继续前进。 他一直走到高台的最左侧,才停下脚步,俯视下方观众。 后方的灯笼,犹如聚光灯,将这里照耀的灯火通明。 位置变了,话风也顿时为之一变。 原本叙述长安宏伟壮丽,达官贵人的话语,化作云烟,消失在漆黑如墨的夜幕下。 此刻,司匡为了开始陈述此赋的用意,竟然开始引用大量的人名典故。 所引…… 古有。 今,亦有。 凡听到的人,无不浑身一颤,为之色变。 “且论三万六千是,宁知四十九年非。” “古来荣利若浮云,人生倚伏信难分。” “始见周程有卓功,俄闻田窦相仇恨。” “这是……” 卞知距离司匡最近,听到后,后退一步,身躯像是被虫子叮了似的,猛地一颤,眼神都直了。 视线颤抖,拽了拽卞康的衣服。 颤巍巍地问道:“吾没,没听错吧?” 卞康双目凝固,锋利无比,眉头紧蹙,握着拳头,沉声,“不会有错,五十岁时,追忆前四十九年的过错……绝对是蘧伯玉……” 这篇文章,到底想干什么? 竟然引用先秦先贤? 一般来说,引用先贤的文章,一般都是祭祀歌颂之语,或者是陛下敕封之言。 如今,一篇赋,竟然涉及到这个层面…… 思来想去,他只能用所图非小形容。 场中, 除了兄弟二人,进一个激动难言的人,莫过于孔武了。 他生于孔氏,没有人比他更懂蘧伯玉的意义! 这可是自幼就必须记住的名字。 交友应交蘧伯玉。 这是小时候,大父、父亲,经常挂在嘴边的话。 这位孔氏嫡长子死死地盯着司匡的侧颜,目框欲裂,大气也不敢喘。 蘧伯玉这个名字,对儒家诸生而言,是一个理想追求! 凡是儒生,都想与当世蘧伯玉交好。 有此挚友,死而无憾。 蘧伯玉,生于周简王元年,虽并非儒家,但却被奉祀在孔庙东庑第一位。 其不仅仅是道家“无为而治”的先声,更是卫国大夫、当世大贤、孔子一生之挚友。 孔丘周游列国十四年,十年居卫,九年住其家。 如今司匡直接用“成子”作为转变之言,让儒家的人,彻底坐不住了。 以至于后面的周亚夫、程不识、田蚡、窦王孙,在这个名字面前,都黯然失色了。 这究竟想表达什么意思? 若是想结交挚友,与前文长安的雄伟,对应不起来。 总不可能只是为了斥责田窦之争吧? 如果是,未免杀鸡用牛刀了。 在万众瞩目之下,司匡渐入佳境,开始吟诵最后的关键语句。 也可以称之为文章升华。 “唰!” 他拔出佩剑,转身,指着长安的方向。 用尽丹田之力,高呼,似乎是在诘问。 “灰死韩御史,罗伤董博士。” “已矣哉,归去来。” “马卿辞蜀多文藻,冯唐仕汉乏良媒。” “三冬自矜诚足用,十年不调几邅回。” “汲黯薪逾积,孙弘阁未开。” “谁惜长沙傅,独负洛阳才。” 伴随着追思贾谊,这场吟诵,彻底落下了帷幕。 …… “韩御史……董博士……” “长沙傅……洛阳才……” 台下,白子衿挺着小脑袋,白皙的脖颈,已经渐而僵硬了。 她没有去揉,而是像一块木头似的,纹丝不动。 身上的白色纱衣随风飘荡,粉嫩的小脸上,写满了惊愕。 白子衿有一定的文学功底,话风突变之后的内容,多多少少有所听闻。 尤其是阿姊嫁列侯之后,接触到的趣闻,经常分享给自己。 此赋,涉及的汉代九卿,将至两手之数了。 田窦之争涉及朝堂政治,她一女儿家,知道的并不多,但是,另外几个内容,却全都是耳熟能详。 张释之成为九卿之前,汉文帝十年不曾发现其才能。 贾谊大才,却愤愤抑郁而死。 冯唐有才,赏识只是昙花一现,终其一生,没被重用。 韩安国坐法抵罪之后,受狱吏田甲侮辱,喊出“死灰独不复然(燃)乎?”的慷慨激愤之语。 董仲舒在辽东高庙之后,门可罗雀,无人问津。 此赋,虽然简短,但所含内容,表现形式,打破了自古以来的传统。 她在这之前,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况且,其读起来朗朗上口。 与“子虚、乌有”相比,的确让人,更有读下去的欲望。 若是把三篇文章同时摆在自己面前,自己绝对会选择这一篇。 别无他意,只因,读起来,像是阅读《诗经》似的。 舒爽! 这么一看,司马相如的文章……的确存在劣性。 原来不是大放厥词啊。 白子衿盯着司匡的平淡无波的面庞。 忽然,一个疑问,从无边无际的脑海中,缓慢升起。 此人究竟是谁? 天下,何时出了这么一个汉赋大家? 难道是稷下的天之骄子? 不愧是百年稷下,底蕴深厚。 姊夫这次来稷下学习儒家学术,找对地方了! …… 吟诵结束,司匡望着下方的观众。 微微一笑,拱手作揖,什么也没说,慢悠悠的下台。 下台之前,他给袁丁挥了挥手。 经过高武旁边,又瞥了一眼。 这一次,他不屑地摇了摇头, “井底之蛙,坐井观天,焉知天之大?天下比吾出众者,不可胜数,比司马相如文采高者,也不可胜数。” “人呢,要有自知之明!” 话罢。 没有再多说下去。 他迈着步子,慢悠悠地走下台,袁丁与两名公羊学子紧跟其后。 猜谜高台上,仅留尴尬万分、无地自容的高武,和跟在他身边,不知所措的家仆。 …… 朱庆来压低声音,“牛兄可读懂其吟诵之文?” “吟诵太快了,吾跟不上!” 牛锡介摇摇头,叹了一口气。 眯着眼睛,注视着尚在楼梯口的司匡,沉吟,“临淄什么时候出了这么一个人?为何我从来没听说过。” “我貌似知道这人是谁了。”单晓辉目光炯炯,想起来一件事。 “请单兄明言!” 单晓辉闭上眼睛,淡淡地说道:“诸君可还记得一己之力,压服诸子百家年青一代之人?” 朱庆来心脏一颤,失声,“啊!这人是那个小子?” “应该……”单晓辉睁开双眸,视线复杂,劝说,“诸君,赶紧离开这里吧。若是被盯上了,吾等日后,恐怕会很麻烦。” 朱庆来恶狠狠地瞪了司匡一眼,“吾等皆为孝廉,此人只是一个平头百姓……去了长安之后,他能奈我何?” “呵,汝真的这么想?”单晓辉忽然笑了。 他第一次觉得,这群人,不值得结交,哪怕是乡党。 牛锡介尴尬地笑着,打和场,“单兄息怒,刚才朱兄所言,有何不对吗?” 单晓辉冷笑,摇了摇头。 猛地摔了一下衣袖,转身,背对着众人。 沉声: “刚才之赋,开始的内容,确在提醒陛下警惕危难,然而后面,却是在抒发怀才不遇的悲愤!” “若是此文到了陛下手中……此人,恐怕可与读书三年,就被重用的东方朔相比。” “孝廉?呵,一群预备官吏罢了!其若去长安,一年之内,连胜三次,亦指日可待。” “恕在下直言,吾等在郎中排名末尾的家伙,惹不起他!” 说完。 不等众人挽留,单晓辉就消失在了茫茫人海之中。 留下的几个孝廉面面相觑,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 台下,楼梯旁 “没想到,贤弟竟然有为官之意,此忙,我儒家必帮。”孔武整理齐衣冠笑着迎了上来,“敢问此赋何名?” “《帝京篇》!”司匡微微一笑,拱手,坦荡回答。 随后,又对袁丁挥了挥手,示意赶紧去准备自己交代的东西。 大庭广众之下,不方便动手。 有些事,需要悄悄地来。 邱汉婴弯着腰,谄媚地侍奉在孔武身边。 跟随着头头的表现,沉声感叹,“好一首《帝京篇》,看来阁下想做官,执政一方啊。此赋与《子虚赋》、《上林赋》相比,虽简略却含大意,呈交陛下,定会被陛下赏识的。” “邱公谬赞了。吾虽想出仕,但绝不希望凭这种投机取巧的方式。要做官,也应该以男儿的方式!” “此法被天下人认可,何来投机取巧?何为男儿?” 司匡笑着,指了指河西走廊的方向,出口成章,反问,“男儿何不带燕剑,收取齐地七十县?” 邱汉婴心脏像是被东西揪了似的,目光如炬,“公欲从军?!” “然也!” 娇柔之声,从一侧响起,“好一个男儿出仕之法!今日之事传扬之后,未来数年,我大汉欲出仕者,恐怕要在选择上掂量几分了。” 看热闹的人群,见猜灯谜已经结束,无瓜可吃,纷纷离去。 而高武,也领着人,灰溜溜地离开,丝毫没有注意,已经被人盯上了。 白子衿领着丫鬟,穿过人群,笑面如靥,走了过来。 “刚才多谢姑娘仗义执言了。”司匡淡淡地点点头,拱手作揖,“敢问阁下是?” “惸侯妻妹,太原白氏,白子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