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人世懵懂又迷茫,他遇到了前来杀死他的姜云焕,竟然又一次相信了这个人类,跟着姜云焕离开关山,从此,万劫不复。 面对这样始料未及的情况,姜云焕也改变了自己的计划,即便神明失去了一魂,但他也没有自信能够跟只余两魂且记忆尽失的神明对抗。 所以他将姜桦带在身边,设计骗取了姜桦剩下的天地二魂铸成两件神器后,一边温柔以待,一边搜集天下妖鬼,慢慢布下这千年杀局。 只是,在日渐相处中,他的态度渐渐有了些他自己都没想到的转变。 初时,他对于记忆全失的姜桦,有忌惮也有敬畏,一举一动都毕恭毕敬。 涉及姜桦的,大大小小的事都亲力亲为,他会蹲下身帮姜桦掸去衣角的尘埃,也会细心的为姜桦整理衣摆。 他已经贵为国师,即便要装的和善来骗取姜桦的信任,也不必如此。 这是下人干的事,他这样做,实在有失身份。 或许,他心里,也仍旧存在着动摇,他曾许诺要将自己作为祭品献给神明,即便他违背了诺言,他也想用这种方式弥补。 他事事躬亲的同时,却又跟姜桦保持着深海沟壑一样不可逾越的距离,他满足姜桦的一切要求,却连抬头直视都不敢。 他每次为姜桦整理服饰时都小心谨慎,低垂着眉目,唯恐僭越。 转机发生在一个午后,姜桦终于忍不住问他,为什么他从来不抬头看自己。 因为您是高高在上的神。 姜云焕自然不敢如实回答,他又找不出其他合适的理由,于是,他第一次,以平等的姿态,直视姜桦。 这是一个开始,他跟姜桦保持的距离越来越小,万丈深的沟壑也被填平,他的态度也越来越随意,不复初时的谨小慎微。 他甚至为姜桦取了名字,还开始教姜桦读书。 一个人想装一时容易,但在生活中无数小事里,每一样都伪装,那几乎是不可能的。 “他跟我说...”姜桦望着远方的灯火,目光却穿越到了千年前的那个夜晚。 那是他们即将抵达鸣沙山的前一夜。 也是杀阵将成前的一夜。 两人坐在篝火旁取暖,自燕山一战后,姜云焕就很沉默,他时常坐在篝火旁一言不发,一动不动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姜桦正在翻找自己的零食包,空空如也。姜桦不信邪的又拎起纸包抖了抖,一点糕点屑都没有了。 他们从京城出发,前往燕山,燕山一战后,现在又继续西去,算下来也有月余,姜桦出发时带的甜品糕点,省吃俭用的撑到了今日,断粮了。 姜桦皱着眉看着空无一物的纸包,姜云焕突然从袖口掏出了一个小纸包,放到了姜桦空空的纸包上。 姜桦还没有拆开,但光凭嗅觉,他也嗅到了纸包里面甜腻的气味。 他惊讶的看向姜云焕。 姜云焕笑了笑。 姜桦打开了纸包,里面是桂花糕。他尝了一块,跟京城东街的那家桂花糕味道一模一样。 燕山一战结束时,姜云焕曾承诺给他买京城的桂花糕,但他们却没有往京城的方向走。 记忆不全的姜桦也一度以为姜云焕没有实现这个诺言。 但其实,姜云焕实现了这个承诺。 也不知背地里,他浪费了多少人力,才将千里之外的桂花糕送了过来。 姜桦品尝着来之不易的甜味,情不自禁的笑了下。 姜云焕专注的看着姜桦的笑容,他突然出声:“我后悔了。” 他看着姜桦,重复了一遍:“姜桦,我后悔了。” “什么?”当时的姜桦并不能理解,姜云焕在后悔什么? “没什么。”姜云焕并没有解释,他撇过头去,低低的回了一句。 时至今日,姜桦终于懂了。 姜云焕在做尽一切罪无可恕之事后,后悔了。 只是杀阵将成,终究...无可挽回。 “他对我的温柔,并不是假的。他只是...”姜桦依然用着平淡的语调,来陈述这个残酷的事实:“只是...没有选我。” 他的语气并不如何悲伤,姜炳的心头却无端的冒起一股酸楚,来势汹汹,几欲夺眶而出。 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 千年前,姜云焕没有选他。千年后,人类还是没有选他。 镜魂当日在关山上说的话,姜炳终于懂了。 如今真相已经大白,谁会为这位关山上的神明的衰亡而难过呢。 就像姜桦说的,人和妖,都不希望他活着。 姜炳双手紧握着栏杆,他仰着头,压抑着自己眼角将坠不坠的泪水。 “姜饼先生。”姜桦又叫了他一声。 “嗯。”姜炳用尽量平淡的语气的回道,只是声音还是有些许哽咽。 “你怎么选?” 姜桦并没有回过头,他仍然在看着远方的夜景,而没有看向姜炳。 姜炳的身子陡然一僵。 这短短四个字,却沉重的仿佛什么千斤的巨石。 千年前,皇帝在大殿上质问姜云焕:“你怎么选?” 千年后,仿佛诅咒一般,这个问题,兜兜转转,来到了跟姜云焕如此相似的他面前。 他怎么选...他该怎么选?他能怎么选? 若是这世上还有一个人有可能会选择姜桦的话,大概也只有他了。 只是...岳泰的话在他耳中响起,神会怎样报复这样践踏他尊严的人类? 作为人类中的一份子,他真的能冒天下之大不韪,背叛整个族群,来选择姜桦吗。 姜炳沉默不语。 姜桦并不催促,他并不急着听到这个答案,又或者,他不想听见。 千万年来,他不曾逃避过任何事,但此刻,他其实有点想逃避,他问着问题,却没有看一眼被提问的人。